她沒有理她。現在,這也成了喬茵逃學的理由——誰讓你不讓我去學唱歌的?
萬紫壓著心頭火,看著理直氣壯的喬茵在她麵前做起伸展運動。她說:“你篤定你能靠音樂吃飯?”
喬茵滿不在乎的口氣:“那我也不篤定我能靠上學吃飯。”
萬紫苦口婆心:“音樂美術這些東西,當做愛好就很好了。年輕的時候,多試一些別的可能,做多一些選擇才有意思。為什麼隻給自己一條路可走,而且是這麼一條不靠譜的路?嗓子好,唱歌好的人,一抓一大把,就像抓沙子,能留下來的,有幾粒?你到底有多堅強,有多少才華,年紀輕輕,給自己這樣一條最艱難的路?聽我說……”
喬茵打斷:“媽媽,我瞌睡了。你別說了,我要洗澡睡覺。”
說著,就去臥室取衣服。
萬紫跟在後麵,一把抓住喬茵的胳膊。用的力氣大了點,喬茵誇張地叫了起來。
“你弄疼我了!”她喊道,“我隻是想睡覺,你幹嗎?”
萬紫剛鬆手,就看見喬茵眼淚汪汪。喬茵這是委屈,說不出的委屈。並不是真的被萬紫抓痛了。她不喜歡這麼被母親追問,仿佛她做了多大的壞事。是的,她逃學了,可是她又沒有吸毒搶劫和殺人,她隻是在做她喜歡的事情。她要寫歌,要練歌,還要處理樂隊裏的其他事情。她答應了幾個小兄弟,隻要找到錢,他們就會灌製一張唱片,拿到唱片公司去推銷。唱片公司裏的人,他們誰都不認識,但她一點也不害怕。她認定隻要肯去做這件事,就一定能做到的。
在音樂裏,她是一個勇敢、自在、快樂、有抱負的女孩子,可是一回到課堂上,她立刻就六神無主,昏昏欲睡。麵對老師鄙薄的眼光,她還很自卑。因為她知道老師們都在怎麼想她。他們和媽媽一樣,認為她不務正業,遊手好閑,對自己的未來,沒有規劃。想都不用想,就會知道,她今後一定會有一個失敗的人生。
果真,聽吧,媽媽已經開始說了:“你總不想學你爸爸吧?他那樣糊塗,那麼對自己沒有要求,看看現在……”
喬茵甩手:“少拿爸爸說事,至少他對我,比你對我要好。”
這話,如一把錘子,重重打擊到了萬紫。她鬆了手,一時間連站也站不穩了。她扶住了頭,身體搖晃起來,喬茵見她這個樣子,不像是裝的,再不扶一把,可能人都會倒在地上。她抱住了萬紫,嘴裏喊著:“媽,你怎麼了?你真的生病了嗎?”
她扶著萬紫向沙發上走去。萬紫一頭栽在上麵,眼冒金星。一下午的呆坐,加上剛才的著急,她的腦袋裏像是塞滿了沉鉛。她怎麼也抬不起頭來,同時感覺到思維混亂,不知道接著該說什麼。
喬茵居然對她說,陳先旺對她比她對她好。
她是因為接受不了這句話,才轟然倒塌的嗎?可是,這話隻是喬茵在說她的感受,你萬紫又有什麼不能聽的呢?她說她的,你聽你的。自從你離開了女兒,你需要麵對的解釋,就實在是太多了。她難過,隻是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而已,可是想想女兒,那麼多年,那麼多重要的歲月,都是跟陳先旺一家在一起的,她說出這樣的話,又有什麼不對呢?她不是比你萬紫,對此更有發言權嗎?
可是萬紫不願意啊。她簡直恨不得像林黛玉一樣,一口吐出鮮血來,讓蒼天明鑒。她多少次,都忍不住要說說陳先旺和他父母的壞話,說說她自己的委屈。可是她全都憋回肚子了。她就是在為喬茵著想啊。
她不願意讓喬茵的心裏,留下對親人的不滿,那會是一些人生的陰影,一旦留下,變成性格中的缺陷,就很難銷蝕。
她不能告訴喬茵,多少個假期,每當她想帶孩子單獨出門幾天,給自己和女兒一些時間相處時,陳家總是會冷嘲熱諷地拒絕她。
她也不能告訴喬茵,多少次,喬茵讀書上學買衣服,陳先旺賭輸了錢,就打電話叫萬紫出錢。萬紫為了安撫陳先旺,從不敢對他父母講這錢是她怎麼省吃儉用省出來的。
她更不敢對喬茵講,陳先旺有多麼喜歡亂搞男女關係,在娶她這個年紀輕輕的小繼母之前,還和多少個女人拉拉扯扯過。
在那些日子,她明知道陳先旺有問題,卻不能說出自己的憤怒來。她生怕他們會把氣撒在喬茵的身上,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心隻想快點出頭,把孩子接到自己身邊來。
多少個日日夜夜,她都是喊著喬茵的名字入睡的。在北京近十年的時間裏,她反複想過自己的人生,每一步,她都覺得後悔懊惱,唯獨喬茵,讓她充滿了對上天的感激。
喬茵是她手心裏的寶,比她自己的生命都要重要。她的一切努力,隻因為有了喬茵,才有了意義。
可是喬茵說,她待她沒有父親待她更好。
她默默吞咽著口水,想讓頭疼能減輕一些。她終於想到該怎麼對喬茵說了,她說,既然你更願意聽你爸爸,還有爺爺奶奶的話,那我們打電話給他們,讓他們來說說,你不上學對不對,好嗎?
不,喬茵又不傻,她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將迎來怎樣的暴風驟雨。
她說:“媽媽,你感覺好了嗎,我去洗澡了。我實在是太困了。這事明天再說吧。”
她語氣堅決,平和之中,又有些不屑。這讓萬紫意識到,這個女兒,實在是太不好控製了。她對自己的情緒,把握得當,甚至比她還要從容。她很會在危急關頭搞平衡,而且她吃透了她,知道她不會對她做出什麼要命的事情來。
喬茵去洗澡了。進浴室之前,還大聲對萬紫回了一句:“你要嫌我多事,把我送回成都去吧。”
水嘩嘩地響著,傳到客廳裏來,萬紫一片茫然,這一回合,她顯然一敗塗地。她怎麼就說不通女兒呢,女兒怎麼就敢一點也聽不進去她的話呢?
她吃她的,喝她的,用她的,花她的,卻比她還要理直氣壯地收拾她?她要學音樂,就可以不上學?這麼說,她逃學,還是她萬紫逼的了?
問題出在哪裏呢?
她苦思冥想,想找出一句話,讓孩子啞口無言。然後,她就可以乘勝追擊,讓她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她聽見喬茵出來了。聽見她抄起了電話,聲音很大,是給那個叫遙遙的女生打的:“我今晚不回來了。明天?明天當然就回來了。”
萬紫跳了起來。明天,明天她還要去遙遙那裏?幾個男生,幾個女生住在一起?遙遙的父母,到底是幹什麼的?這幾個孩子的家庭情況,又是怎樣的?為什麼沒有大人管呢?
不行,她絕對不許喬茵再這樣下去了。她得想辦法,她不能讓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她把她這個媽媽,當做什麼人了?
她追過去大聲說了一句:“明天在家給我好好待著,哪裏也不能去!”
喬茵沒有理她,轉身進了房間。門嘭地一聲,關上了。
萬紫這才想起什麼來,跑進廚房看,鍋裏的麵條,早已經爛成了一堆。味道,都不是那個味了。
她一邊鏟起來往垃圾桶裏倒,一邊咬牙切齒地恨自己:“讓你沒用,讓你沒用。”
她發誓,明天一天,非得把那幾個孩子的情況搞清楚不可。所有的問題,就出在這搞不清楚上了——她以為學校能管住周一到周五,她可以管住周六到周日,可事實呢,從周一到周日,敢情她全蒙在鼓裏哪!
這都是什麼世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