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海麵(1 / 3)

喬茵身高一米六七,長長的頭發,和萬紫一樣,皮膚白,眼睛大。她是個出眾的小美女,這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能看出來了。十一歲的時候,她就開始在成都參加街舞比賽,在很多唱歌跳舞的孩子中間,頗有點小名氣。

她並不想到北京來。但比她大不了幾歲的繼母,讓她頭疼不已。爺爺奶奶希望她回父親家去住。他們有自己的生活,要旅遊,要鍛煉身體,他們不想這個年齡了,還要操心喬茵的一日三餐。突然有一天,奶奶說:“你去找你媽媽吧,她穩定下來了,有了工作,買了房子,想要你過去跟她一起住。”

喬茵長這麼大,還從沒有離開過成都呢。她的心裏湧上了不安和恐懼。

媽媽這些年,每年都會回來看她,也常常給她帶很多東西:好看的衣服,MP4,新手機。她十三歲生日時,媽媽還買了一套芭比娃娃給她。

那時她早就不玩這個東西了,可是她沒有拒絕。

父親和爺爺奶奶,真的開始準備讓她去母親那裏時,喬茵心裏充滿了憤怒。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總是被親人拋棄,先是媽媽,後是父親,現在爺爺奶奶也不喜歡她了。

這讓她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價值。但她從不對任何人說出來,隻是非常心灰意冷的時候,才會深刻地覺察到這一點。這個時候,她會感到非常悲涼。

萬紫在喬茵的心目中,有點像一尊塑像,而不是媽媽。摸不著,看不透,也不能靠近去摸。

有那麼幾次,萬紫從北京回來過寒暑假。她帶喬茵一起去玩,公園、電影院、遊樂場、商店,她握著喬茵的手,喬茵的手就一動也不敢動。她體味著母親這陌生的手的溫度。萬紫的皮膚偏涼,再熱的天,也是涼涼的。喬茵不習慣,直往後躲。

等她再大一點,萬紫回到成都,就再也叫不動她了。去吃飯,去買好看的衣服,去買遊戲機,通通打動不了她。她表情淡淡地,跟萬紫打聲招呼,就鑽到自己房間裏去了。等到萬紫和陳先旺離了婚,除了看女兒,萬紫再也沒有更好的理由到陳家來了。

她也沒法去資中,想到母親那個樣子,不如待在北京好了。那些年,她才三十出頭,相貌不壞,性格雖然有點內向,但因為從小吃過苦頭,卻也知道做人要隨和。

有男人追求她,答應好好照顧她。兩個春節,她都是在北京過的。

年三十,她會給喬茵打個電話。電話通了,她叫著喬茵的名字,用歡快的語氣衝她喊:“喬茵啊,春節快樂!你在做什麼啊。”

喬茵就說:“看電視。”

萬紫不能再像前幾年,問她想媽媽嗎?那時她的問句脫口而出,喬茵的回答也很爽快:“想!”

但現在不行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問她這句話,喬茵一聲也不吭。這堅硬的沉默,讓萬紫心涼如鐵。她開始小心翼翼地選擇詞彙,跟女兒說話了。

即便這樣,喬茵還是不跟她好好說話,萬紫問一句,她才回答一句。口氣中,這個媽媽其實完全是多餘的、沒有必要存在的,甚至耽誤了她看電視節目。

萬紫發誓,隻要一安頓下來,她就一定要讓孩子盡快到自己身邊來,否則就太遲了。

她給喬茵上的是一所很好的私立學校。這也是為什麼她會選擇去外資公司工作,而不是留在高校或是科研單位的緣故。

可是收入高,也就意味著將非常的忙碌。要買房,要買車,要給孩子上好學校。她沒有什麼好彌補她的,除了更多的物質享受。這世界從來如此殘酷,賺錢和親情不可兼得,她再一次聯想到了母親的那些歲月。

從這個角度講,她在走著和母親並無差異的一條路。可是,比不上母親的是,她扔下了孩子。

喬茵平時住校,周末回家。

隻要她回到家裏,萬紫會盡量放下手頭的所有活計,陪著喬茵。可惜喬茵並不需要,也不在乎她的犧牲。她不是躲進房間裏看書,就是告訴她,和同學有約。然後,她關上洗手間的門,在鏡子前打扮一會兒,就跑了出去。

萬紫對這個女兒,有點拿捏不住。她不能教訓她,最糟糕的是,她也不能跟她太親昵。她們倆在一起最愉快的時候,就是共同看到一部好看的電影,兩人的心裏,都因一個感人的好故事,而泛起溫情。空氣中,有著往日沒有的平和氣氛,萬紫給女兒倒杯水,她也會很自然地伸出手接下來。

可惜這樣的時候並不多,因為“佳片有約”開始的時間,往往很遲了。喬茵不瞌睡,萬紫也困了。

在萬紫的心裏,她隻希望,能和女兒好好相處,即便沒有很多的親情,能彼此溫暖也可以啊。

自從喬茵來到北京後,她每天晚上都睡得很踏實,這麼多年的恐慌、寂寞、想念,終於有了安妥了,就像潮湧不斷的海麵,突然絲綢一般地平靜了。

平靜的海麵下麵,注定有驚濤駭浪。

兩個月前,萬紫接到喬茵學校老師的電話,問她喬茵的病好了沒有,能否可以來上學了。

萬紫接到這個電話時,正在辦公室。手裏放著幾個項目的論證材料,桌上還有她和女兒的照片。聽到老師這麼說,她突然雙手發抖,口幹舌燥。她不知道喬茵多久沒有上學了,也不知道將事實告訴老師,對喬茵是否夠好。

她顫抖著聲音說:“好了,她很快就可以上學了。”

老師大概聽出她聲音有恙,在那頭輕輕叫了一聲:“你還好嗎?”

萬紫沒有話說,她大腦一片空白。孩子這段時間,如果不在學校,她在哪裏?她已經來例假好多年了,她會因此而懷孕嗎?

她坐不住了。好長時間,才意識到自己還拿著話筒。她對著電話,說了一聲謝謝,那邊傳來一陣忙音。

她撥喬茵的手機,對方卻是關機。喬茵曾對她說過,自己在學校時,手機是關掉的。因為不能影響上課。現在她並不在學校,為什麼還要關掉手機?

她發了一條短信給她,“盡快給我回個電話。”

怕她擔心事情敗露,做出什麼別的蠢事來,她又加上一條:“我病了,很難受,能否跟老師請假,回趟家?”

這一天已經是周四了。萬紫發完這條短信,便將手裏的資料,整理裝包,匆匆開車回了家。她怕萬紫很快就會回來。

晚飯時間悄悄過去了,萬紫坐在沙發上,房間裏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天邊在醞釀著黑夜,萬紫的心七上八下,仿佛時間的黑幕也在一點點拉上她的心頭。喬茵在哪裏?她這些日子,住在什麼地方?她身邊會有男孩子嗎?她為什麼要這樣騙她?為什麼不願意去學校?她以後要做什麼,她又會做什麼,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盡管腦子裏全是憤怒的問號,像一顆顆子彈,射向她的胸口。但萬紫的外表,卻反而更沉寂了。她仿佛被這些密集的子彈,逼到了促狹的陰暗的黑洞裏,動彈不得。幾個小時過去了,她一動也沒有動,天終於黑了。

她也不開燈,仿佛生怕光線的明亮,衝散喬茵上樓的腳步聲。

八點多,門口終於有了動靜。喬茵在拿鑰匙摸索著開門,萬紫籲出了一口長長的氣,心口突然疼了起來。如果心髒也有肌肉的話,就好像憋得太久,繃得太緊,現在放了下來,當然會疼。

喬茵走了進來,順手打開燈。

她並不主動開口問萬紫話,而是站在門邊上,觀察著她。萬紫臉色肅穆,看著喬茵,她也不知道第一句說點什麼才好。喬茵手裏什麼也沒有拿,沒有包,沒有書本,隻有一串鑰匙。鑰匙圈套在食指上,那樣子,似乎在說,我隻是回來看看你,馬上就要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