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發燒(1 / 3)

五歲那年,萬紫生了一場病。

那是五月的小滿天,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環繞著資中縣城的河水,突然大漲。碎石塊淹沒了,重龍山山上的樹木,在雨中顯得越發深幽起來。她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中,聽見媽媽在對人說,船要是還不走,就不能送去內江市的醫院了。

媽媽的聲音緊張、焦慮,萬紫在病中也能感覺到這一點。她很愛媽媽,隻有在媽媽身邊,她才會喋喋不休。她拉著媽媽的衣角,指給她見到的任何東西,說:“媽媽,你看。”還仰起胖嘟嘟的小臉,讓媽媽親親她。

可是媽媽開始緊張了,聲音裏有了噝噝啦啦的金屬聲,就好像一根無形的鐵絲,在慢慢向她們靠攏過來。

萬紫再也睡不踏實了,翻身、手腳抽動,眼皮也扇動起來。媽媽停止了說話,悄悄坐在了她的床邊,拉住了她的手。

他們還是去了市醫院,媽媽給開渡船的艄公送了兩瓶酒。艄公披著件雨衣,搖著船送她們上了路。他一搖一擺的動作,應和著流水湍急的波浪,有著說不出的惆悵。

一夜過後,河水水麵寬了許多,雨點落下來,形成密密麻麻小小的圓坑。萬紫躺在媽媽的懷裏,偶然睜一下眼睛,她能聞到媽媽身上的汗酸味,正仿佛是她的心酸。

市醫院也不知道孩子持續的發燒到底是什麼原因。他們擔心她得了腦膜炎,要抽骨髓做化驗。萬紫知道媽媽在掉眼淚,一會兒擦自己的,一會兒擦她的,她們的眼淚很快就混合在了一起。

但骨髓結果還沒出來,萬紫已經退燒了。她瞪著兩隻溜圓的大眼睛,東張西望,護士醫生都覺得她可愛得出奇,聽說她退燒了,大家紛紛來摸她的小臉蛋。

“這孩子命真大。”他們對媽媽說,“她是你的福氣啊。”

媽媽驚魂未定地看著她,手捂在她的額頭上,並不多說什麼。她有點害羞,也有點煩躁。回去的路上,她一直伸出兩手平抱著萬紫,因為醫生說孩子剛抽了脊髓,還需要平臥。她的手裏,還攥著藥瓶。五歲的萬紫,已經不輕。媽媽累壞了,走一會兒,就蹲下來,把萬紫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歇一會兒。

市裏有一趟公交車,可以通到去資中縣城的渡口。媽媽抱著她上了車,卻沒有人站起來讓座。售票員大喊,讓媽媽將孩子放下來,媽媽辯解著,聲音也越來越大。萬紫含著眼淚,無助地望著這一切。後來,一個中年人站了起來,讓媽媽坐了下來。

萬紫很想坐起來,靠在媽媽的懷裏,可媽媽不許。

她嚇唬她:“你不怕傻掉嗎?不能坐起來的。”

這時,有人在旁邊問媽媽:“孩子的爸爸呢,這麼吃力的活計,讓女人做,造孽喲。”

媽媽將頭轉了過去,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萬紫愧疚地望了問話的那個人一眼,她很想替媽媽回答,可是她不敢。她太小了,她不確定自己是否能說得清楚。她隻好把兩隻手絞在一起,自己玩著自己的手指頭。

萬紫是有爸爸的,隻是她很少見到他。他住在縣城街道的另一頭,有時在街上遇見萬紫,他會招手叫她,還給她買兩顆水果糖吃。

舅舅來接的她們。他從媽媽手裏將萬紫接了過去。

“真的不能立起來抱?”他問媽媽,媽媽點點頭。她胳膊已經僵硬了,一時間隻能那樣平舉著,放不下去。兩個手的手指,攥得太緊,又太用力,此刻烏黑黑的。

萬紫躺在舅舅懷裏,抬眼望著天空。她小小的心裏,說不出的苦澀。而這感覺之前從來也沒有過。她突然覺得,媽媽,舅舅,還有周圍的一切,都有點陌生了。

好像萬紫沉默的樣子讓媽媽終於下了決心。她咽口唾沫,一把拉住舅舅,當街站住,她說:“我要去你那裏住。我不回家了。我要離婚。”

舅舅吃驚地望著媽媽,媽媽頭發淩亂,臉色憔悴,瘦小的身體,說不出的孱弱。舅舅為難地在斟酌,他囁嚅著說,家裏人已經夠多,怕住不下。

媽媽說:“不會連累你太久的,我找到活幹,就帶孩子離開你那。”

“你為什麼不能繼續住在他那裏,反正他也不回家。”

“他一直在趕我們走,我不想再跟他有絲毫的關係了。我要帶著萬紫走掉,不再和這個男人有任何關係。我不要讓萬紫知道,她有這樣一個老子。”

萬紫心裏很清楚,媽媽和舅舅,在說爸爸。舅舅望著媽媽,埋怨地說:“當初你硬是要嫁給他,人人都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吃喝嫖賭……”

媽媽叫了一聲:“大哥。”

舅舅看了萬紫一眼,閉了嘴。

那是1978年,這年的秋天,媽媽和爸爸正式離婚了。

媽媽帶著萬紫搬到了舅舅家住。舅舅一家住在一個有十幾戶人家的大院子裏,院子當中有一個長滿青苔的井。井邊又有水龍頭,每天早上,很多人擠在這裏洗臉刷牙。中午,又一起淘米做飯。

媽媽開始做蘿卜絲糕,放在一個可以掛在脖子上的小玻璃箱子裏,拿到小學和中學的學校門口去賣。她每天都要很早很早起來,洗蘿卜,切蘿卜,榨蘿卜汁,攪拌糯米粉,上籠屜蒸……她低著頭,不敢開燈,一來怕吵醒萬紫,二來擔心舅母嚷嚷,不許費電。

在黑黑的房間裏,她的身體有規律地晃動著,嘴裏發出隱忍的用力聲。

萬紫的童年,也是在這一年結束的。

因為媽媽突然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她就像鼓著氣的什麼動物,每時每分,都氣衝衝的。她不再對她充滿耐心,不再抱著她親吻她,更不會對她俯下身子好言好語地說話了。她賣蘿卜絲糕,為了幾分錢,跟那些孩子們大聲對罵,當街吐口水,有時候追在後麵。她脾氣暴躁,語氣蠻橫,仿佛不這樣,就沒法活下去似的。

她對萬紫說:“上學去!你該念書了。書要念不好,就別回來見老子,老子養你不容易,你要記得!”

現在,萬紫沒有父親了,母親就自稱老子了。這讓她小小的心裏充滿了恐懼。

比起離婚前,母親好像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常常要為一些小事,跳起腳來。

她和舅母吵,和小院裏其他的人吵。舅母不許她點燈,不許她和他們一桌吃飯——萬紫偶爾還是可以一起吃的,但萬紫漸漸意識到,母親很可憐,她也再不跟舅舅一家人去吃飯了。他們住在舅舅家後屋的一個堆放雜物的小屋裏,沒有電,是後來拉了根線才有的。但舅母見不得她們開燈,還說這房子如果能租出去,還能落不少錢。

那時已經有一些修皮鞋或彈棉花的浙江人,在外地找活幹了。他們很能吃苦,也到處會找房子來租。

萬紫和媽媽的晚上,總是早早就上了床。媽媽在房間裏壘了一個爐灶,旁邊還堆著柴火和煤球,現在房間更擠了,常常下腳的地方也沒有。累了一天的母親,躺在床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不想說話。

萬紫把湧到嘴邊的話,全都吞進了肚子。她不明白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媽媽現在都很少看她。

她再也不要求媽媽親親她了,小嘴緊緊地閉著,眉頭驚恐地皺在一起。

周圍的孩子沒有人玩的時候,就會拉她一起玩,但一有了別的小朋友,他們就會嫌棄她動作慢,跑不快。他們趕她走的最好辦法,就是罵她“沒爸爸的孩子”。

萬紫一聽這話,就氣餒了。她眼淚汪汪地,站在角落裏,手指攥成一團,不知道該怎麼辦。

幸好她成績很好,幾乎不用費心思,就總能考到滿分。三年級的時候,媽媽已經攢了一點錢。她不僅賣蘿卜絲糕,還賣蓮子糕、桂花糕。她帶萬紫換了房子。

她們現在搬到街上去住了,在一幢三層樓上,租了別人的一間空房,房間有大大的窗戶,還有走廊,走廊有水房,十幾個水龍頭。萬紫覺得那很闊氣,至少比舅舅家闊氣多了。

舅舅來看媽媽,媽媽拿出兩百塊錢來給舅舅,說讓他自己留著,別讓舅母看見了。舅舅說:“你何苦,讓她知道,至少能對你好一點兒。”

媽媽說:“我不需要她對我好,我很快就會離開這裏的。”

舅舅和萬紫聽媽媽這樣說,都嚇了一跳,尤其是舅舅說:“你要嫁人了?”萬紫立刻有窒息之感,她擔憂地望著母親,心裏突然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恐懼。

萬紫住的這個小縣城,離火車軌道並不算遠,前一年,附近曾發生過一次火車偏離軌道,四五節車廂甩在路基上的事故。當時全縣人都出動了,她也跟在大人的後麵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