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一隻鳥飛過,尖銳的鳴叫聲會讓她一愣。仿佛這聲音是一塊小小的玻璃,在她的心裏“哢嚓”地劃了一下。
她把手緊緊放在胸口,就像捂住了那滴血的傷口。
媽媽氣急敗壞地找來了。她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眼前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幻覺。
她不停地對萬紫說:“跟我回家,快跟我回家。”
似乎隻要回到家裏,這一切就都可以消失,就都沒有發生過。
因為她這樣說:“快把孩子去醫院裏做掉,再大點,就不行了。然後你回學校去,這裏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我已經告訴了學校,你是生病了。我們休學一年,我去找人,托大夫,送錢,他們會給你開證明的。一切都會好的。知道嗎?”
萬紫自從五歲以後,幾乎再也沒有見到過母親這麼無助、這麼柔弱地跟自己說過話。看來她是真著急了,仿佛天塌了半邊,而她非得撐著這口氣,否則天就全塌下來了。萬紫不敢,她有很多不敢,不敢離開陳先旺,不敢再回到學校,更不敢去醫院做手術,還有一個不敢,她怕跟母親回到家裏,她怕母親責怪她,恨她,罵她。
媽媽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她的麵前。她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地動山搖。
萬紫也跪下去,跟她一起哭。陳先旺走了進來,不滿地趕著圍在門口看熱鬧的人:“滾開滾開,他媽的沒見過世麵啊。”
他竟把這一對悲痛欲絕的母女叫做“世麵”!他一開口就惹惱了萬紫的母親,她跳起來,死死揪住陳先旺的領子,將他頂在牆壁上。她的勁好大,幾乎要掐得他出不了氣了。她咬牙切齒地罵陳先旺:“混蛋,流氓,惡棍,賠我女兒的大好前程。”
陳先旺伸出手抵擋著,卻不敢使大力氣。萬紫哭著撲上去求媽媽放了陳先旺。
“我會把孩子生下來的。”她說,“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你說怎麼辦。”
萬紫的母親,這個時候,仿佛才第一次看到房間的雙人床,還有黃舊舊的蚊帳。
她仔細看著女兒,萬紫全身,穿得亂七八糟,頭發也亂蓬蓬的。肚子高聳,臉上甚至有了斑點。這再也不是上海一流大學的女大學生了,她的未來,唉,她已經可以看到了。
這突然的看清和明白,給母親的打擊,似乎比聽到萬紫離開學校跟人同居更令她恐懼和絕望。多少年憋著那鼓氣,就是讓萬紫總覺得她氣鼓鼓的那股氣,沒有了。她整個人一瞬間,就仿佛被刀紮了一下,轟然癟了。
她問萬紫:“你真的不肯聽我的話?”
萬紫說,是的,媽媽,等我生了孩子,再來看你。萬紫已經哭得喘不過氣了。
可是母親說:“不,我再也不要見到你了。從我走出這扇門之後,我們母女倆就是路人。我後悔為你付出這麼多,吃了這麼多苦。我隻希望有一天,你能知道,你都做了些什麼。”
三個月後,萬紫生下了女兒陳喬茵。
半年後,她被電廠招工,當了一名技術員。她一直也沒有再去看過母親。但是舅舅告訴她,母親回了資中,用積蓄開了一個煙店。
小生意,勉強糊口。她不跟人交往,幾乎誰也不理,更不提女兒。實在有人要問,她就說自己是一個孤老婆子。
萬紫手裏抱著女兒,心裏說不出的劇痛。
這個時候,她已經結了婚。而且也發現陳先旺並不像以前那樣,能帶給她勇氣和快樂。就好像笑話一般,進入婚姻生活後,他之前的那些特質,成了恰恰相反的東西,他的無所事事,吹牛愛玩不管家,帶給她的,隻有悲哀煩惱和勞累。
她才二十歲,已經做了母親。她一想起她自己,也是媽媽在她這個年齡生的,就為前途悲觀起來。看著懷裏小小的女兒,她開始懷念起讀書的日子。她後悔了,如果當時,能聽母親的話,也許就好了。
如果她自己不夠爭氣,女兒的未來,就會很慘淡。和當初母親想的一樣,她也想到了改變。
這一年,電廠開始轉製,要和另一個大的發電廠合並。她見到了來談判的兩個年輕人,他們都是碩士畢業,在這個小小的工廠引起了一陣騷動。
萬紫跟他們在一起工作了一段時間後,她下定決心,要考研究生。
可是當她把這個想法告訴陳先旺時,卻招來陳先旺的一場大笑。他無法想象,一個拖著孩子的女人,大學都沒讀完,居然要考研究生。
他把這話當笑話拿到麻將桌上去講,一邊碼牌一邊嘴裏叼著煙,眼睛眯起,躲避著煙熏。他的麻友們就說,陳先旺你得管好你的老婆喲,她看來是想要離開你啊。
陳先旺不滿地拿下煙,啐口痰,說:“屁,她能飛出我的掌心?”
萬紫對他說:“你支持我吧,我能走出去,找到更好的工作,也是幫助你。說不定我們的命運,都會發生改變。”
但陳先旺不覺得目前有什麼不好,他在工廠裏,還算是個小技工。休息的時候,可以和那些笑起來聲音粗嘎嘎的女工們比賽摔跤。大家一個壓住一個,體味到另樣的快感。
“在這裏挺好的,你也別胡思亂想。”
他喜歡遊手好閑過日子,有十分力氣,絕不使出五分來。
萬紫複習了五年,三次考試失敗後,她終於被北京的一所高校錄取了。
“為什麼要考研究生?”拿到錄取通知書,她請客時,工友都這麼問她。
雖然知道,她這樣的選擇很好很正確,可是他們還是忍不住要問。因為他們這話背後的潛台詞是:“為什麼我們不會這麼做呢。”
萬紫說:“因為讀碩士可以公費。”
是的,那時本科已經開始收費了,而且一年比一年高。
這時廠裏的情況也已奄奄一息,大量裁人。陳先旺也在名單之列,他領著胖胖的、走起路來像個小鴨子的喬茵,說有什麼了不起,回老夥兒(父親)家去就是。
是喲,他有賺大錢的叔叔,不怕。
萬紫去北京上學前,專門去拜托了公婆。他們似乎已經看到這場婚姻的未來,對接手喬茵頗有怨詞:“那是你控製不住自己,尋歡尋出來的結果,現在你不管了,就扔給我們了,負責不?”
萬紫說,我不負責。我知道的。隻要我畢了業,一定將她接到身邊。求求你們,先幫我們帶這幾年。何況先旺也在她身邊。
婆婆拿出紙筆:“那你先要寫明,永遠不許跟先旺離婚。”
萬紫二話不說,就簽了字。
她特意回了趟資中,母親卻不見她。多年做單身母親,為謀生而慘烈的掙紮,還有萬紫的背叛,讓她對周圍的人,尤其是親情徹底失去了信心。她寧可給不相識的叫花子一碗飯,也不肯賒給鄰居一分錢。她成了一個小氣刻毒、怨氣十足、心懷仇恨的老太婆。
她不相信萬紫了,對誰她都不再信任了。
萬紫研究生畢業後,又保送直接上了博士。博士讀完後,她留在了北京,在一家外資技術公司,做業務主管。
這中間,她和陳先旺離了婚。不是她主動要求的,而是陳先旺找了一個年輕女人。他失去工作後,開了個小茶館,順便開著個彩票店。他依然是無所事事、萬事不愁的老樣子。生意那個女人照看著,兩人也常打架。
離開成都九年後,萬紫將喬茵接到了自己的身邊。
這時,喬茵已經長成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她身上那些毛毛刺刺的東西,開始出頭了。她覺得誰都對不起她,尤其是母親。她沒有盡到一個做母親的責任,所以現在她也不配管她。
她從小時候的不知所措,變成了疑惑,等到進入青少年,則成了憤怒。
她喜怒無常,不願意跟萬紫多說一句話。
近兩年裏,母女倆的交流一直也沒有順暢過。加上萬紫工作繁忙,出差出國,都是家常便飯。去年,她突然發現喬茵常常逃學,還和幾個孩子在一起,成立了一個搖滾樂團。
她想回家就回家,不回家的時候,萬紫一點兒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夜深人靜,她坐在客廳裏等著喬茵開門的聲音。她仿佛看到,多年前,她對母親所做的那一幕,就要發生在她自己的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