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發燒(2 / 3)

平時看起來龐大的車廂,這時仿佛玩具一樣地隨意丟在路邊,還有兩個竟半摞在一起。人被壓在車廂下麵,斷了腿,無力地呻吟著。她的眼睛,很快就被媽媽用手捂住了,可那個場景,她卻再也忘不掉。她竟奇妙地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母親離婚,就好像這列好好走著的火車突然偏離了軌道。

她被狠狠地甩了出來,躺在地上,求生不得,求死不成。她很害怕媽媽會再婚,雖然那時她才剛剛九歲,她已經懂了什麼叫再婚。可是母親說,“不,我不會再結婚了。我要帶萬紫離開這裏,去大城市生活。”

母親說這話的表情,是篤定鎮靜從容的,就好像大城市一直在不遠處等待著她似的。

那時的萬紫,以為天下最大的城市,就是內江了。她依稀對那裏還有印象,有公交車,有商店,樓房也很多。可是第二年,媽媽帶她去的,卻是成都。

那是1983年。市場經濟開始活絡起來。在成都這樣的地方,小商販們似乎更為如魚得水。媽媽仿佛換了一個人。她精神抖擻,野心勃勃,拿出積蓄,開了一間小小的擔擔麵館——她什麼都做,收錢,做麵,挑鹵。

萬紫的性格,隨著母親心情的改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學校裏,她用功讀書,成績依然名列前茅。一放學,她就立刻飛奔到母親的麵館,幫她做事。她算賬算得很快,幾乎從不出錯。很快地,收錢這一塊,她就挑了起來。這讓她又得意,又自豪。

匆忙繁重的過程中,她長大了。她比她的所有同學,都要懂事很多。

萬紫的眼神,有一種說不出的成熟。她不屑於同齡孩子玩的那些遊戲,聽身邊的女孩子們為抓骨頭而吵嘴,她覺得她們很可笑。在學校裏,她得抓緊每一分鍾,盡快將作業做完。她從不跟人說自己的家庭情況,也不問任何人他們的情況。她並不享受有成都戶籍的那些孩子的待遇,卻要交更多的錢。她小小年紀,什麼都知道。

生活不易,她想,她必須要努力才行。

兩三年後,母親雇了一個人來幫自己。她也快要考中學了。雖然年紀在班上是最小的,但她的成績卻從來沒有出過前三名。這一年,母親花大價錢,為她買了一個成都戶口,為此失去了買下門麵繼續擴張的大好機會。

四周的店鋪越來越多了,做麵的人也多了起來。母親的手藝,顯然無法應付下去。她必須請專業的廚師——可這樣成本太大了,她開不下去了,她想重新開始做蘿卜絲糕賣。

萬紫不願意,盡管她懂事很多,可是還是不願意母親重新扛上小擔,走街串巷地去賣蘿卜絲糕。她哭了好久,每天晚上都要哭,夢裏也會哭醒。她仿佛又回到了資中時的生活,媽媽肩上的擔子,意味著前景黯淡。

最後聽媽媽說,關掉麵館,開個水果鋪,她才鬆了一口氣。

但生意依然不好,各種稅越來越重。

事實是,當萬紫考取成都最好中學的那一年,母親重新開始了遊街做生意的生活。她什麼都賣,香煙、報紙、水果、糕點、核桃、瓜子、鮮花;什麼地方她都去過,電影院、春熙路口、鹽道街小學門口、新華書店的台階下麵,那時還有大片農田的牛沙南路……

萬紫咬著嘴唇,心裏每天都在替母親擔心,不知道她會不會被人踢翻了擔子,人也滾到馬路邊上去。

媽媽那時對她說得最多的話是,好好讀書,考上一個好大學。

直到高考前,媽媽才重新又開始做餐飲。她開了一家小鍋盔館,這不需要很多人手,她自己就能搞定。

萬紫長大後,很多次想過母親那些年的生活:她有沒有生過病,有沒有為這樣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繁重壓力絕望過,她有沒有想過要找一個男人——關於後者,她想媽媽是自動放棄了。她已經不怎麼拿自己當女人看了。

萬紫去上海讀的大學,一流的學校。消息傳到資中,她舅母都跑到成都來看她了。但是三年之後,她卻退學了。

那是因為寒假時,她遇到了一個叫陳先旺的男生。

他開朗歡快幽默大方,很容易給第一次見麵的女孩子留下奇好的印象。他中專畢業,在一個小電廠工作。他有一個叔叔,開著一家大公司。於是他也自詡為富家子弟。和上世紀年代初剛有點小錢的很多人一樣,萬元戶,就能讓人活得無比的輕鬆自如,仿佛什麼都不在話下,什麼困難,對他來說都是小事一樁。這輕鬆的生活態度,深深地吸引了十七歲的萬紫,她從小到大背得滿滿的焦慮和憂愁,隻要在陳先旺跟前,會奇跡般地,全都消失。

隻要放假,她每天都跟他在一起。

母親並不知道這些,她苦盡甘來,心裏充滿了幸福。她覺得自己沒有白白受苦,隻要等女兒大學畢業,她就可以跟她一起享福了。

萬紫每天早早就跑出家門,她也從不多問。這孩子幾乎沒有讓她多操心過,她相信她,如同相信自己。她還有那麼多的活要做,你當鍋盔店是好開的嗎?

開業的第一年,遇到某些人收保護費,她拒絕了。被砸了店不說,還被人在背後敲了一杠。她的腰從那時就一直在疼。後來她又托人,去請那幫人的老大開恩,把錢補齊交去。

去求人的時候,她哭得很傷心,差點就跪下來,可人家根本看都不看她一眼。

第二年,街道改造,從哪家門口開始挖,這裏又有學問。她這次學乖了,一開始就給街道辦事處的人送錢,說好話。最後她家門口的店前,留了一條過路的小道。這樣早點她可以比別家賺很多。

白吃的,白拿的,這都不算什麼了。最難過的是,常常要受人侮辱。那些光棍、無賴、沒皮沒臉的臭男人,知道她是個單身母親,總想欺負她。要她去幫做小時工,一分錢不給,還要騷擾她。她要錢,他們提著棍,將她打出門。

可是過兩天,喝點燒酒,又跑過來糾纏她。她有次發瘋,將一筐鍋盔衝男人兜頭砸去,她不要命的樣子,終於嚇住了他們。那些人好久再不來了。

以後,她又賣起了酒釀湯圓,鋪麵裏擺了三張小桌,還請了一個農村來的小女孩,幫她張羅。

盡管每天累個半死,可萬紫每天穿得漂漂亮亮地跑出去,她心裏還是感到很甜。萬紫是她的收獲,是長在她枝頭上那顆沉甸甸的大蘋果。她花費了自己所有的精血,才結出了這麼一顆大蘋果。她看在眼裏,甜在心裏。她隻希望,萬紫能一直這麼掛在她的眼前,讓她歡喜,讓別人眼饞。

誰知道,這麼香甜的一顆蘋果,竟讓陳先旺哢嚓給一口,吃掉了。

1992年春天,在學校裏讀書的萬紫再也包不住懷有身孕這個事實了。

十九歲的她驚慌失措,無力麵對所有的一切。她給陳先旺寫了無數封信,陳先旺終於說:“那你回來嘛,我們結婚好了。”

她迫不及待地,立刻收拾行李,就回了成都。

給學校沒有請假,也沒有告訴媽媽。她太害怕了,好像不這樣做,第二天孩子就會生在宿舍裏一樣。

直到三個月後,係裏打了一封電報,經資中舅舅那裏,轉到她媽媽手裏時,大家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萬紫已經快要生產了。

而且,和陳先旺已經住在了一起。

陳先旺的父母,對送上門來的這個兒媳婦,並沒有多少好感。他們給了陳先旺一千塊錢,讓他自己去解決自己的問題。陳先旺工廠有單身宿舍,可是離市區非常遠。萬紫隻好跟他住到那裏去。

一幢六層樓高的簡易房屋,一間挨著一間,家家門口都壘著爐灶。很多間房裏,還會跑出幾歲大的小孩子來。

陳先旺不用再每天坐班車上下班了,可是遠離城市,讓他特別生氣。隻要有機會,他就對萬紫說,我要去看老娘。

換班的時候,他可以一走一個星期不回來。即便回來,也是和一群人打麻將。

萬紫已經開始後悔了。可是她沒有辦法了。她不知道除了生下這個孩子,還能該怎麼辦。她每天都覺得睡不醒,好不容易爬起來了,就會去樓下麵買菜。她穿著陳先旺的衣服,鬆垮垮的,舊兮兮的,她已經快要忘記學校時的生活了。她的同學,老師,還有校園裏古老的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