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文化(3)(3 / 3)

我相信,福州市政府,對三坊七巷的改造,多半不會將之變成商品房,或者商用大廈,而且我提到的這些名人故居,也很可能會得到保留。隻是像梁章钜、李馥、陳襲裘、林聰彝(林則徐子)和劉冠雄等人的故居,估計就玄。改造後的模樣,應該是比照上海改造石庫門那樣,弄出一個新生的三坊七巷來,遠看古色古香,近看則金碧輝煌,簇新錚亮。似乎不大可能修舊如舊,恢複當年的舊觀。因為在現場看,工人們拆得很生猛,拆下來的瓦和木料,基本上都沒了,少量的舊磚,隨意堆在那裏,沒有分類,更沒有編號。將來新生的三坊七巷,包括那些作為各級文物保護單位的超級名人故居,如此這般地翻新起來,估計都會變成老建築其表,鋼筋水泥其裏的假古董。

世界上凡是有點兒曆史的古城,舊城改造,都是一個難題,發展中國家尤其如此。但是很少有像中國人這樣,不是大規模地拆舊建新,就是大規模地拆舊翻新。相對而言,翻新的部分,隻占很少一部分,多半是那些世界上都有知名度的古建築,才有這個資格,否則,無論有多大的文化價值,也都是推土機上來,一推了之。現在看來,即使是那些似乎受到格外照顧的部分,翻新式的改造,也大有問題。

當年的古建築,我們且不說其人文曆史的內涵,隻說建築本身,不僅其雕梁畫棟有講究,山牆漏窗有講究,連鋪地的磚,也有講究,據說三坊七巷這個地方,一般中等人家地上的泥,都是從海裏挖來的,梅雨天不返潮。然而,我們現在的重建,這些講究都沒有了,講究的隻是華美的外表,用這樣的外表,來贏得那些文化水平不高的遊客的歡心。這樣的現象,不止福州一地,上海新的石庫門如此,北京翻新的四合院也如此。現在的中國城市,無論曆史長短,走到街上,個個都像紐約,其實比紐約還新,高樓大廈,大玻璃,鋼結構,隨便在那裏照張照片,任誰也分不出是什麼地方。過不了多久,在中國的土地上,像福州這樣正在拆遷中的古建築也找不到了,要找,隻能翻畫冊了。

全盤“文明”的時代

都說五四新文化運動全盤西化,其實,中國真正的全盤西化,明目張膽地全盤西化,比五四更早,是在辛亥革命後的一段時間內的文明運動。那時候是“全盤文明化”,凡是西方來的東西,一概名之日“文明”,禮帽叫“文明帽”,手杖叫“文明棍”,自行車則叫“文明車”,話劇則叫“文明戲”。結婚如果不按中國的規矩來,三媒六證,幾叩幾拜,就叫做“文明結婚”,連女人放足,放出來的半大腳,都叫做“文明腳”。因為前者是學習西方的做派,後者則是西方人主張的。

所謂的文明,實際就是西化,而且是無條件讚美西方的西化,隻要來自西方的,就是文明,就值得提倡和推崇,那麼反過來,中國的東西,似乎就是不文明,不文明,在那個時代,就等於野蠻、落後。這場文明運動,無非是以西方的價值為價值,以西方的審美為審美,全麵學習西方,從精神到製度,再到器物和風俗。在革命的當口,全國的革命軍,其實根本就沒有統一的組織,但卻相約不碰外國人,連加入革命的會黨、土匪都能自覺遵守規矩,戰場上雙方打得正歡,如果有外國人出麵,說你們的炮火波及了我們,那麼大家就一齊停戰,另選個地方再打。革命軍瘋狂給人剪辮子的時候,唯有外國人出麵幹涉,才可以令他們暫時收手。

如此瘋狂地學習西方,酷愛西化,背景是義和團運動的反向刺激。這個很本土的排外運動,在清朝新政時期,就已經徹底被國人自己汙名化了。不僅跟著外國人管庚子之變叫“拳亂”,而且管義和團叫“拳匪”。上層知識界開明一點兒的人,原本就不同意義和團的做法,八國聯軍占領北京,兩宮出逃,證實了他們意見的正確。還在出逃路上的西太後,轉過來讚同他們的意見,接連發表上諭,要清軍協助八國聯軍圍剿原來被她讚為義民的義和團。本質上,義和團運動是在清朝政府於甲午之後學習西方的變革,因朝廷內部的紛爭而導致失敗之後,一場向內部尋求資源的掙紮,這種掙紮,由於過於本土化,瘋狂激烈地排外,逢洋必反,反得非常血腥無理,當然掙不出個出路來,反而給西方落下了中國人愚昧落後的話把兒。

在再一次開始向西方全麵學習的過程中,從新政走到革命,朝廷覆滅,共和興起,但學習的勁頭卻有增無已。主導政局的上層人士,無論保皇還是革命,對於義和團愚昧的傷疤,都相當忌諱,不樂觸碰,甚而用對西方事務的追捧,加以掩飾,隻是北京的人,多少有點兒矜持,而上海的人,更加大膽一點兒而已。由革命催化的高調文明浪潮,其實是新政以來上流社會思潮的合理順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