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種全盤西化的狂熱,跟五四運動一樣,並沒有引起相應的社會變動。握有中國百分之九十以上人口的鄉村社會,大體上依然我故,如一潭死水。魯迅小說《阿Q正傳》和《風波》裏,反映的還是相對開化的江浙農村,如果到了內地,情況還要令人泄氣。盡管辛亥革命後的先進分子,大力度鼓蕩文明,但連作為西方人眼裏中國人野蠻標誌的男人頭和女人腳,都很難改觀,即使強悍的革命軍,也隻能在城裏給進城的鄉下人剪辮子,斷然不敢冒險下鄉去動剪刀,因為這樣做,很可能會激起民變,再來一次清朝入關時的嘉定和江陰式護發(辮)抗爭,也未可知也。至於給女人放足,或者禁止纏足,更是收效甚微。開明女人文明腳的示範,僅僅是人們的笑柄。當時的民謠,沒有歌頌革命的,反對“文明”的卻有不少: “小宣統,退了位,家家都有和尚睡。”這是諷刺剪辮子的,時人把剪了辮子的人都譏為和尚。“你說邪不邪,娘們兒穿著爺們鞋,回家一比差半截。”這是諷刺放足的。正像魯迅在《風波》裏描繪的那樣,農民未必在意皇上是不是坐龍庭,但卻在意自己頭上的辮子。抵抗文明,比維護皇權更起勁兒。
跟農村的人們相反,凡是涉足政治的人,對於革命或者不革命,進而對於共和或者帝製反而更在意。當家的袁世凱日趨保守,祭天祭孔,強調尊孔讀經,連官銜都改得古色古香,可是,一切文化上的向後看,著眼的是帝製的恢複,不過是文化搭台,政治唱戲。連有政治野心的土匪白狼,最初起兵,居然也打起了恢複大清的旗號,也是希望文化搭台,政治唱戲。搭完了台,戲演砸了,文化也就掉了價,傳統掉了價。
因此,當五四運動再一次鼓蕩西化的時候,雖然林琴南之輩特別希望偉丈夫荊生,也就是段祺瑞的愛將和謀主徐樹錚出頭,將覆孔孟,鏟倫常之輩一鼓蕩平,但徐樹錚畢竟沒有介入,反傳統依舊沒有深入農村,但社會對五四新文化的抵抗,卻微弱了許多,聽任白話文占領學校,聽任西方的學科體係,掃蕩了中國的經史子集。
曾經的體育課
現在我們的學校,無論大中小學,體育課基本上不受重視,因為這種課,跟升學沒有關係。體育課老師,往往被譏為“體育棒子”,言外之意,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讓人看不起。上體育學院的,不是體育尖子就是別的學不好的,好歹混個文憑。但是,在清末國家開始辦新學堂的時候,體育課卻相當受歡迎,體育老師也相當難找,有的地方,甚至得花大價錢從外國(主要是日本)請。一個新學堂,如果能開出體育課來,周圍的學堂都羨慕得不得了,尤其是官辦學堂,往往是非開這課不可。 其實呢,當年的所謂體育課,滿打滿算,無非就是兵操而已,從國外進口一些西式軍裝,大沿的軍帽、皮鞋,筆挺而且帶褲線的製服,看起來跟朝廷的新建陸軍服裝相似,學生裝扮起來,把還留在腦後的辮子,掖吧掖吧,塞進帽子裏,高高地拱起一座富士山,看上去除了帽子有點兒鼓,還是蠻精神的。上課就是排隊,立正稍息,向左轉,向右轉,齊步走。老師還要挎上指揮刀,站在一旁喊口令,洋氣一點兒的還要有軍樂隊,鼓號齊鳴,學生上操,扛著木槍,偶爾也會有幾隻沒有子彈的真槍,踩著鼓點兒行進。至於後來我們習慣的田徑項目,球類項目,統統是沒有的,連非兵操式的體操,當年被稱之為柔軟體操的玩意,也是後來的事,一個能開出體育課的學校,操場是有的,但絕沒有球場,沒有跑道,更沒有沙坑和單雙杠,能有架秋千,已經不錯了。
能教兵操的人才,按道理在當時的中國,不應該缺乏才是,畢竟,自打長毛起,淮軍已經跟華爾與戈登的洋槍隊學會了立正稍息這一套,一喊“發威馬齊” (forward march),就知道是齊步走,一喊“騰瑞特”(turn right),就知道向右轉。可惜,這套鬼子操練法,隨著淮軍的日益消沉,到了甲午戰爭的時候,已經差不多被忘幹淨了。甲午戰爭之後,朝廷再練新式陸軍,不學英國了,改學德國。那時都說,普魯士陸軍,天下第一,咱遵循孫子兵法的古訓,法乎其上,於是改轍了。這一改轍,口令和操法都變了,連齊步走甩手的方向都不一樣了。到清廷新政開始大辦學堂的時候,新建陸軍自己還沒學太明白,自然沒有人手出來管學堂的事,於是乎,體育課老師就缺貨了。新學堂國文老師最多,滿地的舉人進士和秀才,不愁找不到合適的,教外語和數理化的就缺一點兒,但鄰國日本大辦速成師範,很快就供應上,教的合格不合格另說。唯獨這體育課,找不到合適的人教,不教還不行,因為辦學堂是新政的大事,關乎官員的政績,上司來視察,如果學堂沒有體育課,拉不出一隊人馬出來列隊,在軍樂聲中接受檢閱,臉上不好看。清末民初的著名小說家包天笑,在山東青州辦中學堂時,學生剛練了幾天兵操,知府大人就派他們去車站迎接路過此地的山東巡撫周馥,結果巡撫大人精神不濟,躲在車廂裏不肯出來,無心點校學生軍,弄了沒趣。但是,清朝的大員們,不都像周馥這樣年老昏聵,樂意生事相當多,因此,兵操,就成了學堂,尤其是官辦學堂的必修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