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這段曆史,如果從文字上看,你會發現發生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出自農民自己的意願,統購統銷是應農民反對奸商盤剝的要求,合作化是順應農民對兩極分化的不滿, “大躍進”人民公社更是順應了“人民群眾急切要求改變貧窮落後麵貌的願望”, “文革”以及革命中的學大寨運動,不僅順應了群眾改變一窮二白麵貌的要求,而且是群眾反修防修的需要。當然,我們不能說農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欲望和要求,因為,口號雖然是上麵提出來的,但下麵的農民也確實跟著走來的,而且有的時候看起來走得還挺歡的,當年媒體上農民歡欣鼓舞的照片和鏡頭,不見得都是造出來的。隻是,令人有些不解的是,為什麼每當農民有這種大規模的要求的時候,總會伴隨著大規模的運動,合作化、人民公社、 “大躍進”、“文化大革命”就不必說了,就連統購統銷,都是由組織安排群眾評議每家的餘糧存量,隻要把第一家評高了,那麼接下來就會越評越高,直到逼得人家上吊。
運動,就是總是躲在袖子後麵的那隻手。
等到農民最後一點兒社會主義熱情的火星被耗盡,任憑學大寨的號角吹得山響,農民依舊磨他的洋工,而把所有的力氣,投到巴掌大的自留地上,“文革”後期的所有運動,實際上都變成了鑼鼓喧天的空熱鬧,這時,人們發現, “國民經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雖然很可能這種說法隻是一種聳人聽聞,實際情況是我們被東亞的某些鄰居遠遠地落在了後畫,陷入了沒有活力的短缺經濟的陷阱。於是,慢慢的農民“退社”的要求被在半遮半掩中考慮了一半,大包幹出現了,普及了,農民自己當家(其實是半當家)的歡喜勁兒剛剛上來,在更大規模的國家現代化浪潮裏,就又被卷入了權力和市場的新的旋渦中。無限供給的農民工,不僅為中國的出口加工提供了100%的勞動力,而且他們的存在,也成為中國吸引國外投資的最佳條件。沒有醫療保險,沒有養老保險,沒有工會,甚至連起碼的勞動保障都沒有的農民工,拿著世界上最低的工資,還經常遭到拖欠,事實上構成了中國城市化、現代化原始積累的主要因素。從本質上講,革命時代的工業化和眼前的現代化是一樣的,區別隻是一個沿著蘇聯道路走,一個沿著美國的道路走而已。農民依舊是被某一隻手拖著走。
這時,那隻手變成了市場和絕對權力嫁接的畸形駢指。
市場來了,行政的權力架構,卻山還是那座山,河也還是那條河。大隊變成了村,公社改了鄉鎮,書記還是書記,長還是長,隻是從十幾個人,七八條槍,變成了政府、黨委加上七站八所的成百上千人的隊伍,而且還是逐漸膨脹著。所有該管的事情都不管了,所有該收和不該收的錢都拚命地收,收不上來就出動武裝,夜間“悄悄地進去”。當然,最可怕的還是小說裏描繪的那種“富民工程”,工程一來,農民就得毀掉自己原來的莊稼,跟著領導走,最後顆粒無收,但領導已經變成更大的領導了。幾乎每個工程的背後,都有一個小說裏說的“敬仰堂”,有一個規劃好了的升官圖,不是所有領導都像柳縣長那麼倒黴,為自己最後砸了鍋的工程付出代價,丟了烏紗,更多的好漢事實上就是踩著一個個勞民傷財的工程,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走,不,爬了上去。而農民出賣了勞力和臉皮(茅枝婆對絕術團的評語)之後,得到的往往是需要他們幾輩也還不清的工程債,最後的結果還隻能是賣,能賣什麼賣什麼,能賣的都賣了。小說中故事所在的河南,農民響應上麵的號召“賣血致富”,結果出現了一個個的艾滋病村,得了艾滋病奄奄待斃的農民,逐漸連外界對他們的同情,也一並賣掉。可悲的是,農民賣的行情,並不總是像小說裏描繪得那麼好,經常會往下掉,有時候,想賣都賣不出去,賣的過程,有權的人還七手八腳地刮上一道,權力和資本的錢袋裏,不僅裝了農村小夥賣命賣血的錢,也裝了農村姑娘賣皮肉的錢。留給農民的選擇,隻是有什麼賣什麼,還賣不出價錢。可是有的時候,如果農民的東西被人看上了,那麼不想賣也得賣,比如某些地段的地皮,賣的時候,得利最小的是生於斯長於斯的真正所有者,有時,小到了不足以再搭建一座成本非常低廉的足以蔽體房屋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