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文化(2)(1 / 3)

曆史熱,跟網絡時代的一切相似,浮躁,膚淺,但火爆,其實,所謂的曆史熱,說到底,隻是少數年輕人的熱,現在迷曆史的人,要算是70後和80後年輕人中,比較優秀比較有文化的一群,多數的網民,據我所知,都是看畫,看視頻的。比起龐大追蹤女孩子大腿和裸照的網民來,這個小圈子裏熱,也許隻能算是茶杯裏的風暴。最受歡迎的通俗曆史作品,也不過賣上幾十萬本,因此,即使有曆史熱,也不代表文化的繁榮,說不定,它還反映了我們文化曆史的危機,一種迫在眉睫的危機。

“受活”還是“活受”?

據說,梅蘭芳訪美的時候,有位美國老太太追星似的跟了梅蘭芳好些天,幾乎每場戲必看,最後總算捕到目標,得到了跟梅蘭芳見麵談話的機會,她沒有別的要求,隻想看看梅的手。當要求被滿足後,老太太拉著梅蘭芳的手讚歎不已,說這是多麼好看的一雙手嗬,為什麼演出的時候總要用袖子遮起來?顯然,美國的老太太不知道,正是那雙不露麵的手,才會使袖子生出無窮無盡的戲來,中國舞台上的手,從來都是看不見的時候才有戲。天地大戲場,戲場小天地,戲場上的人生萬象,經濟、政治、社會其實背後都有一雙手,經濟學上講市場的看不見的手,而社會政治生活中,應該說明眼人知道手在哪裏,但這雙手卻總是藏在水袖裏,袖裏乾坤,舞弄得舞台上那些跑龍套的走東竄西,身不由己。

政治舞台上的龍套,大多是農民。

閻連科的近作《受活》,講了兩個彼此關聯的故事,一是柳縣長氣魄宏大的富民工程,計劃購買列寧遺體,發展當地旅遊事業;一是滿是殘疾人的受活莊的領袖茅枝婆,幾十年努力想要“退社”的經曆。前一個故事裏,柳縣長為了籌集到買列寧遺體的資金,把受活莊的殘疾人組織成“絕術團”,出賣他們的“殘疾”掙錢;後一個故事比較複雜,簡單地說就是,原來受活莊是個被人遺忘的角落,不知有魏,無論漢晉,當曾經身為紅軍傷員的茅枝婆發現,山外的世界已經進入人民公社時代的時候,拚了命把三個縣都不樂意管的受活莊拉進了“社”,掛在雙槐縣柏樹子公社下麵,成為一個生產大隊或者生產隊。結果一向安逸的受活莊接二連三地遭受了“鐵災” (大煉鋼鐵)、 “黑災” (大批判)、 “紅災” (“文化大革命”),在三年大饑荒的時候,甚至幾次三番被外麵的“圓全人”(健康人)洗劫,莊上的殘疾人大批餓死。於是,茅枝婆開始謀求“退社”,不僅要求退出人民公社,而且要退出雙槐縣的行政管轄,回複到原來三不管的狀態。兩個故事的銜接是,在茅枝婆的堅持下,絕術團出外“賣藝”成為受活莊“退社”的條件,結果是,當絕術團為雙槐縣掙得了大筆的錢,縣長派人前往俄羅斯商洽購買列寧遺體的時候,卻因為這種政治上的荒唐而丟了官,在丟官前夜,柳縣長眼看著升官藍圖化為烏有,連老婆都跟秘書跑了,於是批準了受活莊的“退社”,自殘之後來到受活莊落戶。

小說的敘事是非寫實的,處處洋溢著荒誕不經的感覺,因為不可能有祖祖輩輩都是殘疾的村莊,也沒有聽說有什麼地方出現過購買列寧遺體的設想,但是,荒誕的敘事卻處處透著真實的曆史和現實。對於外麵嚴酷的世界和同樣嚴酷的現代化過程而言,受活莊的殘疾人就是中國農民的象征,相對於信息的不對稱,農民是瞎子和聾子,相對於行動能力和條件,農民缺胳膊少腿,相對於發言權,農民是啞巴。

土改後的農民,自己做主的日子沒有過上幾天,強製性的統購統銷,就開始將他們推入國家工業化的旋渦,農戶被強製接受剪刀差的盤剝,落入“九地”之下。然後,為了消弭這種類似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期間“餘糧征集製”的印象,合作化運動提早推行,在農業合作化的高潮中,90%左右的個體農民一夜之間就被推進了合作社,然後又過了一夜則進了“全部社會主義性質”的高級社,然後小社並大社,不僅農民的生產資料甚至一部分生活資料都被充了公,而且窮村和富村之間財產平調,然後上調。在農村搞互助合作其實並沒有錯,在某種意義上還是農民之所需,但將互助合作變成合作化,一場由行政強製加意識形態社會動員的“群眾運動”,事情則走到了反麵,農村的情況是非常複雜的,有需要生產合作的農戶,也有不需要的,對於合作層次也有不同,但無論如何合作,輕易地采用運動式的強製結束小農私有製,對絕大多數農民都是難以接受的。結果是那個當年令人振奮的農村社會主義“高潮”,同時也是農村大牲畜死亡的高潮,農民大量宰殺豬羊雞鴨的高潮。然而,農村的“生產力暴動”,很快使農民陷入了半饑餓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農村迎來了屬於自己的“反右運動”,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主要是大辯論,聽經過的農民講,大辯論,實際上就是大批判、大鬥爭,經過一場場的大辯論,原來一肚子瓜菜、叫嚷吃不飽農民,一下子就吃飽了,改口說一天三頓大米飯,撐得不得了。很多農村其實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進入大躍進的。大躍進,人民公社,大煉鋼鐵,農民軍事化,砸鍋煉鐵,吃公共食堂,把老房子拆了當肥料,分男營女營,集體居住。每天勞動十四五個小時以上,經常挑燈夜戰,連軸轉,婦女的子宮脫垂成為普及性的疾病。在這種舉國的狂歡式的工作熱潮中,未來天堂的誘惑和高度組織化和強度動員的建設氛圍,在一段不長的時間內,的確暫時消除了因急速合作化給農民帶來的種種憂慮,尤其在放開肚皮吃飯的那幾個月,然而好景不長,由於違背科學的生產方式(高度密植、過度深翻土地)和大煉鋼鐵導致的農田拋荒,在不多的存糧吃完糟淨之後,農村先後進入了饑荒, “躍進”跳得越快的地方,饑荒就越嚴重,小說所本的河南農村,還在躍進的高潮的1958年下半年,就已經出現了因饑餓大批逃亡到湖北的農民。接下來,在饑荒中沒有餓死的農民,剛剛緩了口氣,就迎來了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然後是“文化大革命”。在大革命中,最讓農民頭痛的是農業學大寨,就是小說裏寫的“造梯田”,無非是變相的“大躍進”,大隊核算,大幹社會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