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西學的輸入,對社會最大的衝擊,是使得讀書人有了另外一條獲得功名利祿的捷徑,而且通過這個捷徑,這些通西學的人所得到的好處,隨著國家現代化的推進,越來越優厚。但是,這些留學生和在西學學堂學習過的讀書人,卻依然熱衷科舉,以得一個功名為榮,在辦洋務的崗位上,一邊操練西學,一邊複習八股,參加考試。像嚴複這樣能夠睜大眼睛看世界,而且大規模從西方引進學理的明白人,自打留學回國做了海歸,每屆鄉試都不落下,屢敗屢戰,直至清朝新政,朝廷舉行經濟特科考試,讓他當主考,賞了他一個進士頭銜,才罷手。甚至在科舉廢除之後,朝廷給留學生考試,分別授予現代學科意義上的各科進士舉人,比如兵科(軍事學)進士、農科進士,等等,喝了洋墨水的留學生們,也紛紛應試,得一個工科甚至牙科舉人,都樂得屁顛屁顛的。這就是“國家學銜”這四個字,本身具有的巨大吸引力。
新式學校乃至新教育製度的興起,意味著學銜的國家壟斷被打破。無論什麼性質的大學,不管它是國立的、私立的、還是教會的,甚至沒有資質的野雞大學,都可以給它認為合格的畢業生發文憑,授予學士、碩士和博士頭銜。學校裏出來的學生,如果從事新的行業,做工程師、醫生和律師,至少在晚清到民國的轉型時期,也不用參加國家的統一考試,由國家授予從業的資格。後來被罵為大賣國賊的曹汝霖,在剛剛進入民國的時候,沒官做了,轉行做了中國第一個律師,根本沒有參加過什麼司法考試。反過來,無論是留學生也好,國內名牌大學畢業生也好,畢業找不到工作,也隻好餓肚皮,沒有人會端著麵包和牛油等著你。
新中國成立後,風水又轉了回來,不僅大學和高考製度,使得科舉在新學的前提下得以複歸,而且國家掌控和壟斷學銜授予的局麵,也再度重現。大學畢業即為國家幹部,這種製度,甚至在號稱破除一切的“文革”中推薦上大學的工農兵學員身上,也照舊得到落實。改革之後,大學不包分配,畢業生不再有鐵飯碗,但學位和職稱的授予,還是國家包辦,為數不多的幾個民辦大學,頂多也就能發本科畢業證,連這種證件,也得由國家教育行政部門統一掌握,沒有高考檔案,任何學校的畢業證都不算數。而職稱更是國家強力壟斷,隻有少數所謂的國際會計師之類的“職稱”,由於有特殊的需求,是個人自己到專門的國際行業協會所屬的機構來考的,剩下的,國家不認可,就什麼都不是。
在古代,國家壟斷學銜,但也很慎重對待學銜,官銜可以濫賣,濫到妓女和廝養都有四品的官銜,但學銜決不濫發,清朝直到把科舉廢除,學銜的授予,都是相當嚴肅的。因為在古代國家視野裏,學銜或者叫功名,屬於國家名器,關係到國家根本,什麼濫掉,這個也不能濫。可是,現在學銜的國家壟斷,已經進入現代甚至後現代語境,不僅大學的學位發得越來越濫,濫到無話可說的地步,職稱的評定,也大體上黑幕重重,講政治,講權勢,講金錢,什麼都講,就是不講學術的現象,絕對不是個別的。
有意思的是,盡管學銜之頒如斯之濫,形同兒戲,但知識分子卻很少能抵禦學銜的誘惑,放棄追求的。不管評職稱的過程有多黑,所有人,包括某些看得很明白的人,都隻能前赴後繼地紮到裏麵,孜孜以求。不管這個過程讓人有多麼的屈辱,多麼的不情願,還是不能放棄。真正能看得開的,幾如鳳毛麟角。當然,替知識分子想想,作為一個大學教師,如果一輩子做學問,最後連個教授都拿不到,感覺自己也不比別人差,這本身就意味著自己和家人的奇恥大辱。
從根本上講,國家壟斷學銜,意味著國家對社會精英的無形控製,晚清到民國,國家放棄這種壟斷,雖然思想、文化乃至學術大師湧現了不少,但國家對精英的控製也放鬆了。再一次恢複這種壟斷,意味著至少在體製內,國家可以保障對精英的控製,就算有不滿,也在追求學銜的程序過程中,鬥誌全消,不變成奴才,已經阿彌托佛了。隻是,古代的學銜壟斷,國家還能保證學銜本身大體上的嚴肅性,不會撒開了亂給,表明對士人的某種尊重,而現在學銜頒授如此之濫,而且越來越濫,狗洞和大門都敞開,一任各種毫無知識含量之人湧將進來,說明古代的那種對士人的尊敬,已經不複存在,現代的知識分子,已經變成了權力的工具和玩物。成了玩物和工具,道德操守,自然靠不住,即使沒有得到職稱之前靠得住,得到之後,大都也靠不住了,士風想不日下,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