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新娘(1 / 3)

1945年8月15日。

吃了誰的奶,誰就是你的娘!

時隔五十一年,也就是抗日戰爭勝利四十五周年前夕,袁心初忍俊不禁,又給牛少峰這麼說了。她說了這句話後,緊跟著還加了一句:“老娘是娘,新娘也是娘。”

五十一年前的袁心初,十七歲過了點,還不到十八歲時,就自覺結束了她女孩子的生活,把她熱燙燙的姑娘身子,交給了英俊的牛少峰,滿心歡喜做了他的新娘。北平女子學堂的高才生袁心初,在做牛少鋒的新娘之前,打死都想不到,她會嫁給一個軍人,而且還是心甘情願。在此之前,有些文藝情懷的袁心初,是不怎麼瞧得上軍人的,她不僅瞧不起,甚至還有些厭惡,她看到北平城裏裹著綁腿的大兵,個個橫得不行。這種壞印象,一直延續到盧溝橋事變。死守盧溝橋橋頭的中國部隊拚死抵抗,一個連的軍人,到最後僅有四人生還,其餘全部壯烈犧牲。這是袁心初對大兵印象的一次改變。緊接著,日本鬼子大舉侵犯北平,她家賴以生存的電器廠,在日寇炮火的轟擊下,全部焚毀,父母親不想看著他們的寶貝女兒在日寇的鐵蹄下遭罪,於是老兩口守在北平,意圖恢複家業,而把袁心初送到了戰略後方的西安。

袁心初來到西安後,立即進入西安女校繼續學業。

這時候的西安,因為1936年的西安事變,抗日情緒十分高漲,袁心初所處的西安的女校,是愛國人士於右任倡辦的,多由愛國知識分子任教,牛少峰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牛少峰結合當時的形勢,在西安女校組織了一支抗日宣傳隊,他們用課餘時間排練。到了星期日,他就把宣傳隊拉到西安的大街上去,向市民演出宣傳。泣血寫出《鬆花江上》的張寒暉,當時也在西安,牛少峰就請他來,指導教練宣傳隊員演唱。袁心初從北平來,吐字清晰、嗓音宏厚,被選出來做了領唱。他們不僅演唱了 “流亡三部曲”,還演出街頭劇《放下你的鞭子》《不識字的母親》《黑地獄》等。

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

那裏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

那裏有我的同胞,

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領唱的袁心初,排練時練得認真,上街演唱時唱得動情。她唱著,不僅把她自己唱得淚流滿麵,還把街頭圍觀的群眾唱得肝腸寸斷、淚灑現場。

《鬆花江上》是“流亡三部曲”的第一首,另兩首《離家》和《上前線》都是劉雪庵寫出來的。但在牛少峰的組織下,經袁心初領唱出來,依然使人心魄顫動。袁心初還扮演街頭抗日劇《放下你的鞭子》中的女兒秀姐……這個時期的她,儼然西安街頭抗日宣傳明星的不二人選。

牛少峰感動於袁心初的演唱,而袁心初也感動於牛少峰對她的信任,師生間慢慢地建立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袁心初以為,他們師生還會在西安女校繼續他們的學習和抗戰宣傳事業,卻忽然傳來她父母的消息:駐留在北平意圖重振家業的老人,因為反對日寇在北平的法西斯統治,竟被日本憲兵秘密抓進監獄,拷打致死!噩耗傳來,袁心初痛不欲生,幾次都哭得暈了過去。

袁心初悲慘地成為一名戰爭中的孤兒!

知曉實情的牛少峰,自覺承擔起護佑袁心初的責任,他像親哥哥一樣,關心著袁心初,守衛著袁心初,直到袁心初從喪失父母的大悲痛中回過神來,牛少峰才告訴了袁心初他在心裏醞釀了很久的一個決定。

那是1938年盛夏的一個傍晚,牛少峰約出袁心初,到西安城牆邊的綠樹林帶裏散步。牛少峰說了,說他不能再在學校裏的課堂上教書了。他說他要參軍入伍,扛起槍打鬼子!

牛少峰投筆從戎的這一舉動,感動了袁心初。她說:“為我父母報仇!”

牛少峰說:“為你死難的父母,還為千千萬萬的苦難百姓!”

袁心初把牛少峰抱住了,說:“中國不能亡!”

牛少峰也抱住了袁心初,說:“民族不能亡!”

簡短的兩句話說過,踏著夕陽餘暉,袁心初隨在牛少峰的身邊,跟著他,走過巍峨堅固的西安東城牆。他們從東麵的城門洞走進去,走到國民革命軍第38軍設在東門裏的抗日軍人招募站。牛少峰報了名。

凶殘的侵華日軍,自盧溝橋事變以後,沿著長城一線,迅速占領了冀中平原,沒過多久,就又入侵山西境內,相續攻下大同、太原等戰略重鎮,並囤積兵力。在控製了同蒲鐵路線後,不斷向黃河北岸的臨汾、運城、平張等地侵略推進……這是日軍本部的一大目標,使我抗日力量首尾不能相顧,從而攻占陝西,向西北直取甘肅、青海、新疆,向西南則拿下四川、雲南、貴州。

黃河聲響,古渡告急,日本華北牛島、川岸師團,已兵臨與陝西一水之隔的風陵渡。

西安事變後,西北軍的領袖人物楊虎城被迫出國,孫蔚如接任了被整編為國民革命軍第38軍的西北軍軍長。在此關鍵時刻,他向陝西軍民盟誓:“餘將以血肉之軀,報效國家,舍身家性命以抗日寇……但聞黃河水長嘯,不求馬革裹屍還!”憤然統兵渡過黃河,在山西的中條山與日寇展開了殊死搏擊。

投筆從戎的牛少峰,被編在孔從洲17師的補充團。因為他學識淵博,熟悉曆史,知曉地理,在補充團練了幾日槍械,即被安排在師部做了參謀。

牛少峰的參謀做得是稱職的,在收集情報和分析敵情,以及地圖推演等方麵,都做得有理有據,有聲有色。團副楊清震是黃埔軍校武漢分校第六期學員,他在學校時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為孔從洲的17師骨幹成員,有著豐富的人生經曆和戰鬥經驗。他對牛少峰的分析推演,十分服氣,他做什麼都願意與牛少峰商量了再決定。

“六六會戰”是38軍進入山西境內與日寇打的頭一場戰役。這時的日本侵略者是傲慢的,他們根本沒把陝西冷娃組建的38軍當回事,以為他們與中央軍打,也打得順風順水,一個裝備和訓練水平都低的地方軍隊,還不是一擊即潰?可是實戰起來,驕橫的日本鬼子吃了一驚……補充團按照牛少峰的謀略,跟隨團副楊清震,繞到戰鬥打得最為慘烈的東原防線背後,出其不意地於那個叫栲桎鎮的地方,先打了鬼子一個措手不及;再接再厲,又在黑水村消滅了日寇的警戒哨;旋即在唐家營端了日寇預備隊的窩;後又在北古城炸毀了日寇增援的汽車隊……補充團幾乎是清一色新兵,所以有此戰果,用楊清震的話說,牛少峰謀劃有功。

補充團孤軍深入,最後打到黃河岸邊的馬家崖,近九千人的隊伍,吸引了牛島三個大隊的精銳,被圍在懸崖頂上。鬼子的迫擊炮,像冰雹一樣往補充團的陣地上飛,兩天時間補充團就犧牲了二百餘人。在這之前,對牛少峰影響極大的楊清震已壯烈犧牲,而退守在馬家崖頂的戰友們,都已經彈盡糧絕,鬼子兵卻一波一波地往上進攻。最後時刻,牛少峰站在馬家崖峰頭,唱起秦腔《金沙灘》裏楊繼業的兩句詞:

兩狼山,戰胡兒……天搖地動,

好男兒為國家何懼死生!

牛少峰唱罷後,馬家崖頂上的戰友們也齊聲唱了一遍。大家寧死不做俘虜,兩人挽臂,三人牽手,向著波濤洶湧的黃河,跳了下去!

牛少峰往下跳的時候,他隱約記得,他是想起袁心初了,而他從昏迷中醒來時,他就斜倚在袁心初的懷抱裏。

你醒來了!

我知道你會醒來的。

眼睛已經睜開一道細線的牛少峰,聽到袁心初欣喜的呼叫,這才覺得自己沒有死。他還活著,活著倚在袁心初的懷裏。

牛少峰他們去了中條山抗擊日寇,袁心初擔起西安女校抗日宣傳隊的責任,繼續在西安的街頭演唱。與此同時,她積極向陝西抗戰後援會申請,要東過黃河,到中條山前線慰問抗戰的英雄們。袁心初的申請被批下來了,他們在有關方麵的武裝護送下,來到黃河岸邊,計劃趁著夜色掩護,再向黃河對岸擺渡……他們所在的地方,是黃河的一個大灣,在馬家崖跳河的補充團英雄,被衝到這個灣上,許多人就擱淺在沙灘上,他們絕大多數犧牲了,像牛少峰一樣生還的人不多,而且牛少峰生還在袁心初的懷抱裏,這隻能說是一種天意了。

身上負有炮彈爆炸的彈片傷,還有槍彈的彈穿傷,牛少峰必須回西安療傷了。就在他療傷期間,西安的多家報紙報道了他們補充團在中條山抗戰中的英雄事跡,其中就有關於牛少峰的篇章,把他在馬家崖高唱秦腔的那一幕,寫得壯懷激烈、慷慨悲昂。得知他回西安療傷後,熱血澎湃的西安市民,帶著回民坊上的臘牛肉、臘羊肉,還有油糕、麻花,紛紛到牛少峰療傷的醫院來看他,你走了他來,來看英雄牛少峰的人,在醫院都排成了長隊……袁心初在這時候,陪在牛少峰身邊,接待著每一位前來探視的西安市民。

牛少峰的傷勢好起來了。

就在牛少峰傷好出院的那天,袁心初穿了身淡綠色的旗袍,懷抱一束在西安還不怎麼流行的花兒,來到醫院向牛少峰求婚了。

女孩兒求婚,在那個時候,不是因為抗戰這一特殊背景,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袁心初是從北平流亡來的,而牛少峰是從東北流亡來的。兩個因家鄉遭受日本鬼子侵略而流亡到西安來的年輕男女,經過這一段不算長也不算短的相處和交流,彼此都從心裏產生了深深的愛意。

把自己精心打扮起來的袁心初,站在牛少峰的麵前,仿佛一朵出水的青蓮。她把懷裏的那一束鮮花遞到牛少峰的手裏,少見羞澀,少見慌亂,她平靜地給牛少峰表露了自己的心聲。

袁心初說:“我愛你!”

袁心初說:“你要了我吧!”

袁心初說:“你知道,我的父母都被日本鬼子殺害了,我沒了親人,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

同為天下流亡人!袁心初的表白,是牛少峰最想聽,也最愛聽的話。袁心初說他是她如今唯一的親人,而她又何嚐不是他唯一的親人?九一八後,牛少峰被裹挾在東北大學的師生之中,一路流亡,流亡到西安,他多方探聽,都沒有聯係到身在東北的父母,他們是像他一樣流亡了呢,還是沒有流亡,而不由自主地深陷在日寇的侵略泥沼之中?牛少峰不知道。善解人意的袁心初,現在不也是他唯一的親人了嗎?

牛少峰從袁心初的手裏接過那束鮮花,他很想答應袁心初的請求,而且答應的話語,亦如炒熟的花生豆,香噴噴流到了他的舌頭尖,他卻改口了。

牛少峰說:“我身體好了還要上戰場!”

牛少峰說:“倭寇不滅,何以為家!”

牛少峰說:“你等著我,我這就歸隊中條山,等我們徹底消滅完日本鬼子,全國慶祝勝利,我們就結婚!”

袁心初聽懂了牛少峰的話,他答應了她的婚姻請求,這是比什麼都要讓她開心和幸福的呢!

袁心初撲進牛少峰的懷裏,給了他一個熱辣辣的長吻。

袁心初說:“我要在你歸隊中條山之前,把自己交給你!”

袁心初說到做到,也不論牛少峰的態度如何,她拉著西安女校抗日宣傳隊的兄弟姐妹來到她租住的西安後宰門,不到一天的時間,就把她和牛少峰結婚的新房收拾出來了。

家在關中西府鳳棲鎮南街村的薑尚清,也是宣傳隊一員,他家有百十畝地、兩頭牛和一匹騾子。每次回家來校,都是那匹大黑騾子馱著一騾背的吃用,送薑尚清來西安。他雖然讀的是書院門裏的關中新學,在西安街頭看了西安女校的抗日宣傳演出,便自覺到西安女校來,參加了他們的宣傳隊。在唱“流亡三部曲”時,他是合唱隊員;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時,他扮演流亡的父親……可以說,他有演藝方麵的天資,合唱時唱得好,演出時演得好,與抗日宣傳隊的兄弟姐妹,相處得融洽和諧,極具人緣。

創辦了抗日宣傳隊的牛少峰是西安女校的老師,小了牛少峰五歲的薑尚清,也把牛少峰當作了他的老師。老師要結婚了,他豈有不幫忙的道理?幫助袁心初收拾婚房是必須的,他還要帶頭為牛少峰老師和袁心初張羅一頓結婚宴。

正值全國抗日的艱苦時期,牛少峰辦不出一頓像樣的結婚宴,袁心初也辦不到,家庭生活殷實的薑尚清是可以的。在牛少峰纏不過袁心初的意願,確定下與袁心初結婚的日子後,薑尚清就於當天在後宰門他們租住的婚房近旁,揀了家西府風味的小館子,訂了一個大桌子,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中午,約來宣傳隊的隊員,來給牛少峰和袁心初舉辦婚禮了。

新娘也是娘。這句讓袁心初畢其一生都不能忘的話,就是牛少峰在他們的婚禮上說給她的。

袁心初憧憬過她的婚禮,如果不是日本鬼子侵略過來,如果她的父母沒有被日本鬼子殺害,她的婚禮肯定是盛大的,無論是在北平,還是在西安。她肯定要身穿漂亮的婚紗禮服,迎來眾多親朋,在神聖莊嚴的《婚禮進行曲》中,與她愛的人,牽手在婚禮殿堂上,歡天喜地地接受大家的祝福。她和她愛著的人,還要互相盟誓,忠實於自己的婚姻,忠實於自己的愛情……可是日本鬼子打來了,國家到了最為危難的時候,袁心初的婚禮也隻能辦成這個樣子了。

這個樣子是簡樸的,卻也是隆重的,他們抗日宣傳隊的人都來了,還有牛少峰的幾位同事。在薑尚清的熱情招呼下,大家擠擠挨挨地坐了一桌子,就等著新郎牛少峰和新娘袁心初登場了。

袁心初有她從北平流亡西安時帶來的好幾身旗袍,那天向牛少峰求婚,袁心初穿的是一件淡綠色的旗袍,今天是她和牛少峰新婚的大喜日子,她就把壓在箱底的一件紅綢繡花旗袍穿上了身。這是袁心初的母親帶著她在北平最有名的瑞蚨祥綢緞莊,給她量身定製的。定製時,她母親有意讓製衣師傅留出了些尺寸,過了兩年再穿,剛好合體。旗袍裹在袁心初高挑的身體上,要多熨帖有多熨帖,一道鑲著黃綢緄的襟線,從她脖領處起頭, 斜著轉到她的右臂腋下,端直地順著她凹進去的腰部和凸出來的臀部,彎曲而下,直至下擺處,仿佛一道閃電般明亮,在這明亮的一線之上,綴飾著一溜排的本色琵琶盤扣。袁心初在牛少峰的牽引下,款款地走到大家跟前時,團團圍坐在餐桌旁的賓朋,全都情不自禁站起來,向著袁心初和牛少峰熱烈地鼓起掌來。

就在這時,一陣空襲的警報刺耳地響了起來,但是大家沒有出去躲避,袁心初和牛少峰沒有,薑尚清他們也沒有,還有這家關中西府菜館的老板、爐頭和服務生都沒有躲,大家堅守在那張餐桌周圍,為袁心初和牛少峰操辦著婚禮。

高堂或遇難了, 或音訊全無,沒在身邊就沒法拜。但天是中國的天,地是民族的地,袁心初和牛少峰行禮如儀,拜了天拜了地,雙方對麵站著,也互相拜了。到他倆立誓時,袁心初沒說,牛少峰說了。

牛少峰說:“這個‘良’字是今天的主角。對於‘良’我有話說,天南地北,我和袁心初流亡在西安,能在西安相遇、相熟、相愛,怎麼說都是一份良緣。良緣讓我倆今天,一個做了新娘,一個做了新郎。我是想了,‘娘’字裏有‘良’,‘郎’字裏有‘良’,‘娘’字是‘良’字的左邊加一個‘女’字,‘郎’字是‘良’字的右邊掛一隻‘耳朵’。這說明什麼呢?說明新娘、老娘都是娘,老娘把一個兒子養大,養到一定年齡,就要找一個新娘,讓新娘來養了。天下沒有老娘把自己的兒子養到老的,而新娘生生死死,是一定要和老娘的兒子過一生的。而掛了一隻‘耳朵’的‘郎’,是因為我們的祖先在造字時,告誡為郎的人,是要聽話的,不隻要聽老娘的話,更要聽新娘的話。我認真地想了,為娘的人,老娘也好,新娘也罷,嘮叨可能要嘮叨一些,正因為嘮叨,才證明她們對我們為郎者的愛。天底下沒有不愛娘的人,天底下也沒有娘不愛的人。我發誓,我愛我的新娘,我聽我新娘的話。”

牛少峰的誓言是獨特的,袁心初一字不落地聽進了心裏。不隻袁心初聽進了心裏,參加他倆婚禮的薑尚清等人,也都認真地聽進了心裏。牛少峰把他的誓言剛說完,滿桌的人,還有小館子裏的老板、爐頭和服務員,都熱烈地鼓起了掌。

就在這時,日本鬼子的飛機來了,在離後宰門不遠的鍾鼓樓一帶,扔下了不少炸彈。轟隆轟隆的爆炸聲,傳到袁心初和牛少峰的婚禮現場上來,嘴快的薑尚清開口了,他說:“袁心初和牛老師結婚,咱們忘記了燃放爆竹,鬼子的炸彈來幫忙了,那劈劈啪啪的爆炸就當是給咱們進行的婚禮添響兒哩!”

薑尚清說了後,大家異口同聲地咒罵起了日本鬼子:少耍你鬼子的威風,爺爺們有收拾狗日的時候呢。

送走了薑尚清他們,袁心初和牛少峰回到他倆臨時租賃的洞房裏,說著他們今後的打算,直到天黑。袁心初點亮她買回來的兩根粗紅的喜燭,坐在床邊,等著牛少峰來給她解開旗袍上的紐扣,幫她脫下旗袍,兩人就可以同床了。可是牛少峰卻沒有,他癡癡地看著燭光裏的袁心初,覺得袁心初是神聖的,神聖得如同一位下凡的仙子。

袁心初等不來牛少峰幫忙,她就自己脫了裹在身上的紅綢旗袍,鑽進被窩等牛少峰了。牛少峰不能讓袁心初尷尬,他也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了去,鑽進被窩,緊貼著袁心初躺下……牛少峰在那一瞬間,不知是受了神的指示,還是本能使然,他像小時候吃娘的奶一樣,埋頭進袁心初的胸懷裏,張嘴吃住了袁心初的乳房。

袁心初沒有反對牛少峰吃她的乳房,她甚至怕他吃不盡興,還調整著她躺著的姿勢,方便牛少峰吃得更自在、更得心。

牛少峰吃了幾口,把埋在袁心初胸懷裏的頭抬起來,給袁心初說了。牛少峰說他這一生,活到現在,吃了兩個女人的奶,一個是母親,一個就是袁心初了。他說他吃著老娘奶的時候,他是孩子;他現在來吃新娘袁心初的奶,他是血肉之軀的男子漢。牛少峰這麼說了幾句話後,像他在婚宴上一樣,再次給袁心初盟誓了。

牛少峰說:“有奶就是娘,我不會讓老娘丟臉,更不會讓新娘失望。”牛少峰說,“我愛老娘,我還要像愛我的老娘一樣愛我的新娘。”

甜蜜的新婚日子過了不到十天,中條山抗日的形勢呼喚著牛少峰,他告別袁心初,與自願赴中條山抗日的陝西籍青年勇士們,再渡黃河,又一次被編進了孔從洲17師的補充團。

牛少峰初上中條山的英勇事跡,給他再上中條山抗日打好了基礎,他受團部的重視,擔起了補充團一營三連連長的職責。

跟隨牛少峰在西安積極宣傳抗日的薑尚清,這一次也跟隨牛少峰渡河來到中條山。牛少峰讓他做起了自己的文書。

牛少峰歸隊不到幾天,後來被抗戰史學家稱為“望原會戰”的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役,就在中條山打響了。這是比牛少峰參加過的“血戰永濟”“六六會戰”更為慘烈、更為血腥的戰役,時間持續了一年多。渡河抗戰的三萬陝西地方軍,愣是打得日軍二十萬精銳之師,沒能西進一步,力保陝西全境和大西北,未遭日寇鐵蹄踐踏。

時間熬到了1940年10月,蔣介石發來調防命令,要孫蔚如的38軍離開苦戰三年的中條山,讓十七萬人之多的正規軍換防過來。應該說,這是一次戰略性的換防,十七萬正規軍,比之三萬地方軍,力量得到了相當大的提升,可是不到半年的時間,正規軍卻被日寇全線擊敗,有七萬抗日官兵,流血犧牲在了那片苦難的山地上。

就在38軍換防的前夕,牛少峰所在的補充團受命向洗耳河的日軍發起了一次主動進攻。進攻的主力為補充團的一營,牛少峰是一營三連的連長,他主動請纓,率領三連做了出擊的先頭兵。他們把出擊的時間,選擇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三連的一百五十多名勇士,悄悄越過洗耳河,直到靠近日寇的陣地,聽得見日寇昏睡的打鼾聲,這才把他們拿在手裏的手榴彈,拽掉拉環。手榴彈像是鋼鐵的冰雹一般,爭先恐後地落入日寇的陣地,炸得鬼子兵鬼哭狼嚎,屍橫遍野……這一次偷襲,讓扼守洗耳河的鬼子兵,全線潰退了三十裏,為補充團跟隨38軍撤離戰場,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然而,給牛少峰做文書的薑尚清受傷了。他被夜間的流彈傷了一隻眼睛,還被炸裂的迫擊炮彈片,炸掉了一條胳膊。

薑尚清不能跟隨牛少峰再上抗日戰場了。

薑尚清被轉移回了西安,住進了西安為抗戰英雄設立的榮軍醫院。做了新娘,還沒有度完蜜月就送走新郎的袁心初,這時也從西安女校畢業出來,自願到榮軍醫院做了一名救死扶傷的護士。被紗布包著頭,還包著一條胳膊的薑尚清被轉移進榮軍醫院,恰好是袁心初來接的。不過,十分熟悉薑尚清的袁心初並沒有一眼認出他來。跟隨牛少峰渡河去了中條山的薑尚清,在一年多的時間裏,即被戰爭的血腥和殘酷,摧殘得完全變了形。他不僅是缺了一隻眼、斷了一條胳膊,而且他全部的精神狀態,也已不是他們在西安街頭宣傳抗日時的樣子了。他雖然重傷在身,但他沒有因為重傷而顯得煩躁……榮軍醫院裏,多有這種沮喪,或是乖戾煩躁的傷員。薑尚清不是,他被流彈傷了一隻眼,被彈片炸斷了一隻胳膊,他應該感覺到傷痛,他有資格呻吟,他也可以沮喪、可以煩躁、可以乖戾的,可他沒有,從戰火紛飛的中條山轉移進西安的榮軍醫院的他,在轉移的路上就很安靜,住進了榮軍醫院,他表現得就更安靜了。

接收了薑尚清的袁心初,沒有立即認出他來,但有一份他的傷情表,袁心初隻在薄薄的紙頁上掃了一眼,就驚得頓時瞪大了眼睛。

躺在擔架上傷了一隻眼睛斷了一條胳膊的人是薑尚清嗎?

瞪大了眼睛的袁心初,把她的視線全部聚焦在薑尚清的身上,她想用她的眼睛證實,躺在擔架上的人不是薑尚清。她多希望記錄薑尚清傷情的那頁紙登記錯了。

袁心初有核對傷者身份的職責,她俯身到薑尚清的耳朵旁,輕柔地問了薑尚清一句。

袁心初問:“你是薑尚清?”

薑尚清的嘴巴張了張,像袁心初問他一樣,輕聲地回答了一句:“我是。”

眼淚從袁心初的心泉裏噴湧而出,頃刻模糊了她的眼睛。薑尚清的聲音,雖然帶著濃重的戰火味道,但是袁心初在他剛一張口的那一瞬間,就聽出來了。沒有錯,他就是同袁心初一起在西安街頭宣傳抗日的薑尚清,他就是給袁心初操辦了婚禮的薑尚清,他就是跟隨她的新郎牛少峰上了中條山打鬼子的薑尚清……珠串般的眼淚,帶著袁心初身體的熱度,一滴又一滴,滴在了薑尚清的身上。

袁心初給薑尚清說:“我是心初。”

袁心初說:“我要讓你好起來。”

重傷的薑尚清,大半個臉被包在厚厚的帶血的紗布裏,但他露出來的那部分臉麵,沒能掩飾住他的笑。

薑尚清微笑著說:“我好了後還去跟隨牛少峰。”

薑尚清說:“我跟牛少峰去打鬼子。”

薑尚清說著話,並用他好著的那隻手,從他胸前的衣服口袋裏掏出了一封信,交到了袁心初的手上。

這封信帶著血。

這是剛做新郎就又上了戰場的牛少峰, 親親愛愛的牛少峰寫給袁心初的信哩。把信接到手裏,袁心初沒有立即打開看,她隻把那封帶血的信,在她激烈跳動的心口上捂了捂,就伴隨著薑尚清進了榮軍醫院的手術室。他被流彈擊傷的眼睛,還有被彈片切斷的胳膊,都需要在醫院重新清創,重新消毒,重新手術。

可以說,榮軍醫院盡可能完美地給薑尚清做了手術。

薑尚清現在遠離抗日的前線,他被轉移到大後方的西安,安安靜靜地養傷了。

而且,薑尚清還有袁心初的陪伴,她給他做他想吃的飯食,給他說他想聽的話。

牛少峰托薑尚清捎給袁心初的信,袁心初就是在這樣的一種氣氛裏說給薑尚清聽了。

袁心初說牛少峰在信裏責怪自己沒有把薑尚清照顧好,讓他受了這麼重的傷。牛少峰還在信裏說,他還要轉移出中條山去中原打鬼子,他不能陪在薑尚清的身邊,照顧他、安慰他,他就隻能把薑尚清交給袁心初了。袁心初恰好在榮軍醫院裏工作,她有責任,也有義務,一定會代他把薑尚清照顧好、安慰好。

薑尚清不等袁心初把牛少峰的信給他說完,就已感動地搶著說了。

薑尚清說:“牛老師還在戰火紛飛的前線,他可是要關心好、照顧好他自己哩!”

薑尚清說:“我希望牛老師再來信。”

如薑尚清所期待的,牛少峰從抗戰的前線上,又給西安捎回了幾封信。從這些來信裏,袁心初和薑尚清知道,牛少峰已經在戰火中升任17師補充團的一名營長了。他們從中條山換防下來,就在中原地區,與侵華日軍周旋了一年多,然後又轉防湖北重鎮武漢,來和凶殘的日寇周旋了。

牛少峰捎給袁心初和薑尚清的信,自武漢來的是最後一封,從此杳無音信,直到抗戰勝利,袁心初和薑尚清還在西安等著牛少峰回來。一直等著,等到全麵內戰,解放軍打敗了蔣家王朝,把蔣介石和國民黨趕到了台灣島,毛澤東主席站在天安門城樓上,莊嚴地向世界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也不見牛少峰回西安來。

他在抗戰中犧牲了嗎?

他跟隨國民黨跑到台灣去了嗎?

這是個問題呢,袁心初不敢想,薑尚清也不敢想,他倆不敢想牛少峰抗戰犧牲,也不敢想牛少峰跑到台灣去。他們多方打聽,還去了投誠被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孔從洲的17師,也沒有打聽到牛少峰的消息。牛少峰像是石沉大海,從這個熱火朝天的新中國消失了。

我是他的新娘啊!

找不到牛少峰人,也打聽不到他的消息,袁心初卻沒有失望,她堅持相信,她的新郎牛少峰,有一天定會出現在她麵前,他們卿卿我我,他們恩恩愛愛……不僅是作為新娘的她,還有給她和牛少峰承辦了婚禮的薑尚清也堅持認為,牛少峰不知哪一天,一定會回到袁心初的身邊,他們卿卿我我,他們恩恩愛愛……袁心初和薑尚清,就這麼一門心思地期待著。

期待著的他倆,身不由己地被裹進了新中國成立以後的各種運動和生活之中。解放初的時候,新生的人民政權,把袁心初和薑尚清,很自然地劃入到國民黨殘餘之中去了。薑尚清抗戰參加的是國民黨地方軍,袁心初嫁的是國民黨地方軍的軍官,他們必須接受教育和改造。不過還好,新生的中央政府,對中條山抗戰的國民黨地方軍,有種超乎尋常的肯定,發出專門文件,對在中條山抗戰中犧牲的勇士,以政府的名義,敲鑼打鼓,送去“革命烈屬”的紅木牌子,掛在犧牲者的家門口。薑尚清是參加了中條山抗戰的,他雖然沒有犧牲,卻也為抗戰奉獻了一顆眼珠子和一條胳膊,他自然也受到了人民政府的優待。可是袁心初呢?她在抗戰時期,積極參加抗日救亡的宣傳工作,新婚之時,送丈夫牛少峰上中條山,她自己則自願參加西安榮軍醫院的工作,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全身心地救助從抗日前線轉移來的傷病員,她的工作熱情和工作態度,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好評……可被她送上中條山的新郎牛少峰,怎麼就沒了音訊呢?因為此,袁心初未得到新政府的優待,新政府卻也沒有難為她,安排她為榮軍醫院改成的地方人民醫院的職工,繼續做她的護士工作。

然而好景不長,朝鮮戰爭的爆發,以及後來國民黨反攻大陸的叫囂,讓在人民醫院當護士的袁心初,沒法安靜下來了。她被運動中的群眾組織,一次次地揪出來審查,罪名越來越大。先隻是批判她是國民黨軍官的闊太太,後來就成了國民黨潛伏在大陸的特務了。

袁心初有口莫辯,她的日子過得太艱難了。

薑尚清見不得袁心初的日子難過。作為一個抗日榮譽軍人,解放初的時候,他有資格被安排工作,但他推辭了,說自己瞎了一隻眼睛,斷了一條胳膊,還能幹什麼呢?他隻能是新政府的一個負擔。他不想成為政府的負擔,可是人民政府又豈能放棄他不管?還是按照他的能力,把他安排進後宰門小學做了一名小學語文教員。可他幹了不長時間,還是回到了鳳棲鎮,進到鳳棲鎮小學,做了一名小學教員。

這是薑尚清遠離袁心初的一個理由。

當然,這隻是個表麵的理由,薑尚清在心裏是這麼給自己說的,這麼給自己說也說得過去。但他知道,他還有一個理由的,他想著自己離開,留給袁心初一個相對開闊的空間,好讓袁心初有個重新安排自己的機會。

薑尚清抗戰受了重傷,回到西安後,一直以來都是由袁心初照顧著的。先是在榮軍醫院配合康複治療,康複治療得差不多時,抗戰前線又不斷有傷員轉移來,薑尚清還能占著一張病床嗎?他是不能的,便自覺申請,要出院歸隊,但他的身體已然無法歸隊了。袁心初動員薑尚清,把他接到了後宰門她租住的地方,給他也租了一間房子,兩個人在一個院子裏,袁心初也好照顧薑尚清。

後來的事情,證明了袁心初的安排是對的,袁心初可以很方便地照顧薑尚清,薑尚清也能很好地照顧袁心初。他們在一起,很有些相依為命的樣子。

他們之所以能夠相依為命,這是因為他們的心裏,牽掛著同一個人,那就是新婚後上了抗日前線的牛少峰。

有了這麼個共同的牽掛,袁心初和薑尚清沒有熬不過去的日子。苦也罷,難也罷,相扶相攜,相幫相襯,就都能相互照看著往前熬。

可是有人向袁心初求愛了。

新中國剛成立的那幾年,許多參加了革命的人,槍林彈雨地走了過來,原來有家室沒家室的人,都急吼吼地要給自己找一個愛人!他們背著滿身的功勞,不管對方愛不愛他,隻要他愛上了對方,他就認定那是他的愛人。軟磨硬泡也罷,死纏爛打也罷,他們才無所顧忌呢。再不行,他們還有組織,把自己的婚姻情況,打個報告給組織,組織自會幫助他,向被他愛的人做工作,講他對革命的貢獻,講他出生入死的功勞,還講對方要有階級感情,要勇於獻身,這就是對革命的認識問題,也是對革命的感情問題。

袁心初就遇到了這樣一個人。

這人就是解放軍軍管了榮軍醫院後的政治部主任,後來又做了西安人民醫院的人事部主任。他對革命的貢獻多不多?他對革命的功勞大不大?袁心初不知道,但他已經把袁心初的個人情況摸了個底兒透。他找袁心初談話了,問了袁心初幾個日常工作的小事後,話題忽然一轉,一下子就說到了牛少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