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新娘(2 / 3)

主任說:“你的新郎叫牛少峰?”

袁心初驚訝主任把她日思夜想的牛少峰還叫她的新郎!她沒有回答他,而他好像也不需要她回答,就又接著他自己的話頭說開了。

主任說:“我說得對吧?你們新婚後不幾天,牛少峰就上前線了。那時候你是新娘,他是新郎,我沒說錯吧?”

袁心初立刻承認了主任的話,但她實在不知主任說這些話的目的是什麼,還是沒有回答他,而主任滔滔不絕地又說上了。

主任說:“他是國民黨反動派的軍官!我這麼說你明白嗎?”

袁心初被主任的這句話嚇住了,臉上一片驚恐。

主任從她的臉色上看出了她的驚恐,就還加上一句話說:“而你……做過他的新娘,你就是國民黨反動派軍官的新娘!”

這是主任第一次找袁心初談的話。他讓袁心初心驚膽戰地聽了後,沒有等袁心初吐一個字,就寬懷大度地讓她走了。

袁心初聽了主任讓她走的話,如逢大赦一般,低著頭就往主任辦公室門外走。她前腳踏出門檻,後腳還留在門裏的時候,又聽到主任說了一句話。

主任說這句話時,不像他前麵找袁心初談話那麼淩厲,那麼冰冷。他這時說話的語氣,有了一種關愛,有了一點溫度。

主任說:“當然,隻要你願意,你可以做個革命者的新娘。”

盡管主任把這句話說得溫暖,說得柔和,但在袁心初聽來,似乎更加讓她感到一種殘酷,一種冷硬。

主任沒有叫住袁心初,他隻是看著袁心初的背影,說了他對袁心初最想說的這句話,就看著袁心初仿佛一隻受驚的小兔子,慌慌亂亂地走出他的辦公室,慌慌亂亂地走得不見了蹤影。

這個結果,是主任想要的,他要袁心初慌慌亂亂,隻有她慌慌亂亂了,主任才可能實現他所想要達到的目標。主任笑了,他知道他笑得有點兒陰,不過他知道自己是開心的。

慌慌亂亂的袁心初,不僅慌慌亂亂著她的步子,還慌慌亂亂著她的心,她慌慌亂亂地回到後宰門她租住的院子,慌慌亂亂地都沒有先進自己的房子,而是慌慌亂亂地轉進了薑尚清的房子,來給薑尚清說主任找她說話的事了。

因為薑尚清的殘疾,他被新生的人民政府安排在後宰門小學,教低年級學生的語文課。袁心初慌慌亂亂推開他的房門,看見薑尚清正埋頭在一堆小學生作業本裏,認真地批改小學生寫的錯別字,批出一個,就用他手裏的紅毛筆勾出來,再在那個錯別字旁邊,標注上正確的字。

可以說,薑尚清是愛他這份人民教師工作的,他熱心又專注。熱心專注的他沒有想到,袁心初會是這麼慌慌亂亂。她把房門推得急了,兩扇板門,在她有些劇烈的推掀下,像她自己當時的狀態一樣,也是慌慌亂亂的。慌慌亂亂的門扇上有鐵打的門閂兒,鐵打的門閂兒像慌慌亂亂的門扇一樣,慌慌亂亂地響了好一陣。

薑尚清抬起頭來,他看見已經站在他身邊的袁心初,他朝慌慌亂亂的她溫暖地笑著,問她話了。

薑尚清說:“怎麼了?看你慌的!”

薑尚清就是這麼一個人,他自己殘疾了,不以為自己殘疾,還把自己當作一個健康的人,始終關心著袁心初,照顧著袁心初。這個變化,從薑尚清的戰爭創傷好了後,就一直持續著。隻要袁心初在他麵前,他就一成不變地給她溫暖和煦的微笑,在瑣瑣碎碎的生活中,凡是薑尚清想到了,就一定給袁心初先做到。解放前後的西安,家家戶戶的鍋台、灶台,燒的還是劈柴,到了冬天,要取暖了,燒的都是木炭。還有用的水,那時候的西安,自來水的供應非常有限,像他們租住的後宰門那樣的大雜院,用的還都是井水。他們院子還算好,有一眼不知哪個朝代的井,要吃水了,都是住家戶自己到井台上去打。薑尚清殘疾了一條胳膊,可他不顧袁心初的反對,總是自己搖著陳舊的轆轤把,一圈一圈轉著,把桶下到幾丈深的井底,使桶吃上水,然後又一圈一圈轉著,從幾丈深的井底,把水打上來。他總是先把袁心初的水缸裝滿,再給自己的水缸打水。至於劈柴,還有木炭,農貿市場有終南山山民挑來賣的,薑尚清就到農貿市場上去買了。木柴買回來,他用他僅有的那條胳膊那隻手,配合著他的一雙大腳,把袁心初和他灶頭的柴火劈得碎碎的,碼在灶頭邊上,伸手就能用得上。

有一年,入冬的雪來得早了點,薑尚清還沒來得及給袁心初和自己準備好木炭,就被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封住了路。終南山山民還沒有將燒好的木炭挑進農貿市場來,薑尚清不能讓袁心初因為沒有木炭取暖而凍著,就到農貿市場,和一位山民談好價,他跟著山民,上了一趟終南山,給袁心初挑回了一擔木炭。

薑尚清上終南山挑木炭,事先沒給袁心初說,到他一身的泥水、一身的汗水,把一擔木炭挑回後宰門來,袁心初心疼壞了。

袁心初心裏疼著,接過薑尚清的木炭挑子,卻沒給薑尚清好臉看。她不僅沒有好臉,還出口罵上了薑尚清,說他真真正正的,就是個關中愣娃,比關中愣娃都不如,幹脆就是一頭騾子,一頭強得八條大繩拉不動的騾子。袁心初責罵著薑尚清,她自己卻不由自主地流淚了!

薑尚清不怕袁心初責罵他,她越是責罵他,他的心就越熱。但是他怕袁心初流淚,她一流淚,他的心就會難受。

薑尚清為自己辯解了:“今冬雪來得早,農貿市場上沒有木炭。”

袁心初不理薑尚清的辯解,她還流著淚,薑尚清就還要辯解。

薑尚清說:“就怕你被凍壞了。”

薑尚清不這麼說倒還罷了,他這麼一說,袁心初的眼淚流得更多了。薑尚清能怎麼辦呢?他隻有再辯解了。

薑尚清說:“我不能讓你受凍。”

薑尚清說:“你把我當旁人了?”

薑尚清說:“我不是旁人,我應該操心你的事。”

薑尚清和袁心初的日子,就這麼過著,在還沒有解放的時候,他們會說起牛少峰。薑尚清理解袁心初,他說起牛少峰時,說得總有一股英雄氣。薑尚清說他崇拜牛少峰,還說牛少峰有蒼天保佑,他一定也在什麼地方,想念著袁心初,思念著袁心初。後來新中國成立,薑尚清和袁心初,慢慢不說牛少峰了,是從哪一天不再說了呢?他倆也不知道了。他們敏感地意識到,牛少峰對於他們未來的生活,是一個忌諱。

嘴上是不說了,但薑尚清和袁心初的心裏,一直都揣著牛少峰,讓他始終鮮活著、英雄著。

慌慌亂亂地推門進到薑尚清房子的袁心初,沒有遲疑,也沒有不好意思,她給薑尚清起說人民醫院的主任了。

袁心初說:“那個主任找我談話,說我是國民黨反動派軍官的新娘!”

袁心初說:“那個主任還說我可以做個革命者的新娘!”

別說袁心初是慌慌亂亂的,在袁心初把頭一句說給薑尚清,薑尚清聽著就也慌慌亂亂起來了。薑尚清慌亂著,又聽了袁心初說的第二句話,這第二句話還沒落音,薑尚清即已慌亂得失了態。他手抖得把拿在手裏批改小學生作業的那杆紅毛筆,抖出了點點紅墨水來,如血一般,灑在了他正批改的小學生作業本上。

薑尚清聽懂了那個主任說給袁心初的話,但他有點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張口又問起了袁心初。

薑尚清說:“那主任啥意思?”

袁心初回答薑尚清,說:“你說呢?你說他啥意思?”

薑尚清心裏始終揣著牛少峰,在這時候,牛少峰突然地在薑尚清的心懷裏,借著薑尚清的嘴發聲了。這不奇怪,牛少峰是借了薑尚清的嘴來說話的。

薑尚清說:“那,那……那牛少峰怎麼辦?”

薑尚清替牛少峰說話,聲音竟然也如牛少峰一般。袁心初聽著,把眼盯在薑尚清的臉上,恍恍惚惚的,真的把薑尚清當成了牛少峰。然而很快,袁心初就醒過神兒來了。不過也好,這使慌慌亂亂的袁心初不再慌亂了,剛才煞白的臉,也瞬間泛起了一層紅暈。袁心初把她苗條端莊的腰身搖了搖,並抬起她的手,把她濃密黑亮的頭發捋了捋,甚至不失嫵媚地還給薑尚清羞澀地笑了笑。

袁心初說:“新娘!”

袁心初說:“誰一生還能不斷地做新娘呀?”

袁心初說:“我就做一次好了!”

薑尚清的心放下來了。因為心放了下來,他慌亂的手也不抖了,他給袁心初說:“你先回你房裏歇著去,你不要緊張,你不要害怕,一切有我哩。你呀……你不是說最愛吃我做的一口香臊子麵嗎?我把肉割回來了,我馬上切肉做臊子,咱今天就香香地吃臊子麵。”

袁心初聽薑尚清這麼安慰她,她笑了。薑尚清把袁心初送進她住的房裏,回過身來,就把菜刀拿到房門口,在一塊凹得像是一彎月亮的磨石上,潑著水磨菜刀了……薑尚清磨著菜刀,總覺得在菜刀的刀刃上,有袁心初醫院那位找她談話的主任在。他每在磨石上把菜刀往前推一下,就像推進了那主任的肉裏一樣,而每往後拉一下,也像拉進那主任的肉裏一樣……薑尚清在磨石上,把菜刀磨得吐出的都是鐵鏽與磨石相摩擦流出來的暗紅色水汙。他認真地磨了一陣,用手指在菜刀刃上拭了拭,確認磨得夠鋒利了,這才去案板前來切那塊他買回的豬肉了。

放在以前,薑尚清用刀切肉臊子,常常切得並不順利,疙疙瘩瘩的,要費好多勁。但今天切那塊豬肉,他切得就很順暢,一會兒的工夫,他就把肉臊子切出來了。

下來是炒底湯,還有切漂菜。

底湯材料有金針菇、木耳、蒜薹、胡蘿卜、豆腐和雞蛋,剩下就是蔥花了。

薑尚清很靈活地準備好了一口香臊子麵的配菜,這就把袁心初叫了出來,給袁心初下麵燒湯來吃了。

袁心初剛吃一筷頭香臊子麵,就誇上薑尚清了。她說:“香!你做的一口香臊子麵太香了!”

袁心初這麼誇讚薑尚清,薑尚清自然是開心的,他的喉嚨眼裏,憋了一句話。不過他說不出來。那麼他心裏憋的是哪句話呢?簡簡單單的,就是“好吃的話,我天天做給你吃”。這句話熱燙燙都湧流到他舌頭尖尖上了,但被他死死地咬在牙縫裏,沒有說出來。

薑尚清沒說出來的話,袁心初說出來了。

袁心初說:“真想天天吃你做的一口香臊子麵。”

袁心初的話一說出口,薑尚清便又想起了帶他上中條山抗戰的牛少峰。他因此在心裏苦苦地問上了:“牛少峰啊,你在哪兒呢?”

薑尚清隻能在心裏問牛少峰了。他問不出來牛少峰的確切信息,但他看得見袁心初醫院的那主任,在這個時候到後宰門來了。

他過來會是個災難嗎?

頭一次見過袁心初醫院的那個主任,薑尚清說不上反感,也說不上不反感。薑尚清見他生得很體麵,一張男人的臉,有棱有角的,他到後宰門袁心初和薑尚清租住的院子裏來了。他來的時候,薑尚清從農貿市場買了一擔劈柴剛回院子,這擔劈柴,薑尚清是買給袁心初的。袁心初房簷口的劈柴垛子不能少了,如果少,薑尚清就會及時地從農貿市場買了挑回來,再給袁心初劈成小段,整齊地碼起來。這一天,薑尚清把劈柴挑回來,在袁心初的房門口放下,回到自己的房子裏,把他出門前泡的濃茶端起來,灌了兩口,放在一邊,拿了毛巾在洗臉盆裏浸泡,擰出來擦他臉上微微浸出的細汗。這時就聽窗外,先是一陣自行車鏈條錚錚錚錚地響……自行車鏈條的輕響,在解放初的西安,是非常稀罕的,薑尚清擦著臉,伸長脖子,通過窗子上鑲的一塊玻璃,這就看見那個主任了。他把騎來的自行車,往院牆的一邊靠上去,就在院子裏叫起袁心初了。

那個主任的叫聲相當親切。

主任叫:“心初。”

主任叫:“心初你在哪裏?”

主任叫:“心初……”

主任第三聲“心初”沒叫出來,袁心初就從她的房門裏出來了。

袁心初有這樣的修養,也有這樣的禮貌。

袁心初客氣地應了主任一聲:“主任。”

在自己房裏擦臉的薑尚清,聽到了袁心初那一聲客氣的招呼,就知道這個生得體麵的人,就是給袁心初談話,說袁心初是“國民黨反動派軍官的新娘”,還說袁心初也“可以做個革命者的新娘”的主任。

薑尚清沒有走出他的房門,他就站在窗前的玻璃後,看著窗外,他要看看這個攆到袁心初房門口的主任,能說什麼,能做什麼。

那個主任麵對袁心初,說:“我是來問路的。”

主任說:“你住得可真偏僻啊!”

主任說:“你讓我好找!”

站在自己房內的薑尚清,聽到那個主任這麼說,沒見袁心初回答他,他則從自己的心裏替袁心初回答了。

薑尚清在他心裏說:不好找,你就甭來找嘛。

薑尚清心說:沒人稀罕你來找。

薑尚清心說:你找來又能咋樣?

這麼在心裏回答著那個主任,薑尚清心裏好受了些。但他依舊沒動身子,還站在自己的房子裏,探測那個主任說什麼,做什麼。

那個主任的眼睛看向了薑尚清剛買回來的那擔劈柴。他問袁心初了,說:“是你剛買回來的?”

袁心初沒有回應他,而他自己就又說上了,說:“都是長柴,我給你劈吧。”

他還說:“像你房簷下堆的那些劈柴一樣,劈碎了才好燒 。”

那個主任這麼說著,就去拿了碎柴堆上的斧子,解開他說的長柴捆子,去院子那個樹根做的柴墩子前,掄起來一斧頭,掄起來一斧頭,很是在行地劈著那捆長柴。

他會劈柴哩!

站在自己房子裏的薑尚清,聽見他在心裏說了這麼一句話。他心裏這麼說著,就覺得那個主任,還真像其時宣傳的那樣,革命幹部必須保持勞動人民的本色,必須傳承老八路的傳統……薑尚清在這麼想著時,看見袁心初回了一下頭。回過頭來的袁心初,是看向薑尚清的窗戶的,她料定薑尚清這個時候,是站在窗戶後邊,透過鑲在窗戶的那片玻璃,來看院子裏發生的情況。

袁心初看向窗戶的臉色,是無可奈何的。

薑尚清的眼睛一下子就看出了袁心初臉色後的內容,他在窗戶後邊站不住了。他走向自己的房門口,掀開門簾,走到院子裏來了。

走到院子的薑尚清,看似問的是袁心初,其實問的是那個主任。

薑尚清說:“劈柴的是你那個主任嗎?”

袁心初沒來得及回應薑尚清的問話,劈著柴的那個主任,已停下了他手裏的活兒,轉臉把問話的薑尚清看了一眼,就給他熱情地說上了。

那個主任說:“我不用猜,我知道你是誰。”

主任說:“你是薑尚清。”

主任說:“我知道你是在中條山抗戰時受傷致殘的。我們新的人民政府,對參加中條山抗戰的人,還是承認和優待的。”

主任這麼說著,放下了他手裏劈柴的斧頭,親切地走到薑尚清的跟前,把他傷了的那隻眼睛看了看,又還抬起他的手,要去觸摸另外那條殘了半截的胳膊。主任的手都要觸摸上薑尚清的殘肢了,可薑尚清用他完好的那隻手,把主任的手擋了回去。

薑尚清必須承認,如果不是袁心初給他轉述那個主任說她是“國民黨反動軍官的新娘”,以及還“可以做個革命者的新娘”的話,薑尚清不會駁了那個主任的麵子的。有了那兩句話,薑尚清就不能不反抗、反對他了。

十一

擋回了那個主任的手,薑尚清走到長柴前,把那個主任放下的斧頭拿起來,用他的大腳把一根長柴踏定在那個被劈得千瘡百孔的樹根上,像他過往給袁心初劈柴時一樣,一斧子一斧子地劈著柴。

被薑尚清擋回了手後,那個主任的臉上,有點他自己知道的不自然,但他忍得住,攆到薑尚清的跟前,和薑尚清來奪劈柴的斧子了。

那個主任說:“你一個手劈柴不方便,還是我來劈吧。”

薑尚清說:“我一個手劈柴劈了好些年了,沒有啥不方便的。”

那個主任說:“這我知道,許多年了,都是你照顧著袁心初的。她是我們醫院的員工,我是醫院的主任,今後就不麻煩你來照顧關心她了。”

主任說:“我會自覺來的,來接你的班,照顧關心她!”

讓薑尚清心情不快的那個主任,這麼說著話,薑尚清幾乎是要憤怒了。他以目橫掃那主任,沒有給他任何正麵回應。薑尚清沒有回應,袁心初就更沒有了。但是這個主任是有耐心的,太有耐心了,以後的日子,他隔不了兩三天,就要騎著錚錚作響的自行車,到後宰門袁心初租住的地方來。前一回來,主任的自行車後架上帶一捆蔥,這一回來,主任的自行車後架上帶一筐蘿卜,自然還有下一回、下下一回,主任的自行車後架還會帶來白菜、蒜苗、青菜、芹菜什麼的,他不僅自行車後架上帶東西,自行車的車頭也會掛個帆布兜兒。他的帆布兜兒裏裝的是什麼呢?不是袁心初給薑尚清說,他就不能知道了。但袁心初怎麼能不給薑尚清說呢?她是要說的,她說主任的帆布兜裏,帶來的有布料,有成衣,還有編織衣物的毛線什麼的。袁心初給薑尚清說了這些,薑尚清就不能不多想了。他想那個主任,也是夠用心的。

薑尚清問袁心初了,說:“你都接受了?”

袁心初說:“還能怎麼辦呢?”

簡單的兩句對話,都是疑問句,薑尚清用疑問的方式問了袁心初,而袁心初也用疑問的方式回答了薑尚清。雖然都是疑問句,但他倆都不用解釋地知道各人問話的意思了。特別是薑尚清,還在自己的內心生出一種他怎麼想都覺得難受的想法。薑尚清自覺自己該離開後宰門了,甚至是離開西安城。他應該給袁心初騰出一定的空間,讓她對自己的未來有個新的安排。

心裏有了這個想法,薑尚清就回了一趟鳳棲鎮,他是抗日致殘的,而且文化程度較高,是鳳棲鎮急切需要的知識人才。他把自己想回老家工作的想法,給當地政府的領導說了。他說了後,當即獲得領導們的支持,問他回來打算做什麼。薑尚清說他在西安市當小學教師,回來了就還做他的小學教師。 瞌睡遇上了枕頭,鳳棲鎮小學的師資力量是落後的,正好需要薑尚清這樣的教師來補充。他說了自己的意願,鎮上領導是高興的,他們高興著,還說不希望屈了薑尚清的才華。領導這麼說,應該還有更好的安排的,但薑尚清近鄉的心情太急切了,他話趕話地給鎮上的領導保證,說沒啥屈才不屈才的。說他回鄉來教小學生,是心甘情願的。

回鳳棲鎮隻幾日的時間,就辦好自己的調轉申請,薑尚清再回西安來,來辦這邊的手續了。

風塵仆仆的薑尚清,前腳踏進他後宰門住的院子,袁心初醫院的那個主任後腳也來了。這一天,那個主任的自行車後架上帶的是兩根蓮藕,白白嫩嫩的,仿佛兩條小兒的胳膊……那主任一進院子,看見袁心初在她的房門口洗著衣服,洗衣盆的旁邊,有一個快要空了的水桶。那個主任看見了,把自行車後架的蓮藕取下來,往水桶邊一放,這就拎起水桶,去井邊打水去了。

那主任做這些事,像在他家裏一樣,做得既不生疏,也不別扭,好像那是他天經地義該做的事似的。

那主任要這麼做,袁心初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她不想搭理他,就對幾天不見,剛回院子裏來的薑尚清不無親切地問了。

袁心初問:“幾天不見,你去哪兒了?”

薑尚清想他不能瞞著袁心初,就老實地回答她,說:“我回了鳳棲鎮。”

袁心初沒少聽薑尚清說他的故鄉鳳棲鎮,就應著他說:“回你老家了。”

薑尚清說:“回我老家了。”

袁心初覺出了些異常,她不知薑尚清不辭而別,回他老家鳳棲鎮做了什麼,就問:“你回老家幹啥去了?”

薑尚清說:“正要和你商量呢,我回鳳棲鎮,是辦調回我老家鳳棲鎮工作的事。”

袁心初洗衣服的手停了下來,她還想刨根問底,再和薑尚清說他調轉的事,但薑尚清把他堵在心腔裏想說一直不好說出來的話,趕在這個時候說出來了。

薑尚清說:“我知道我是該離開了。”

薑尚清說:“鳳棲鎮是我的老家,我就回老家去。”

薑尚清給袁心初說了這兩句話後,背對著袁心初,一步一挪,仿佛腳上灌了鉛似的,挪進了他的房子裏。

十二

從井台上打水回來的那個主任,把滿滿一桶清水,搖擺著提給袁心初,放在她的腳邊,直起腰來,朝消失在他房子門口的薑尚清,聲音洪亮地說了一句話。

那主任聽到薑尚清調回故鄉鳳棲鎮的話了。他讚成薑尚清的做法,說:“調回故鄉好。”

主任說:“調回故鄉了,也給自己安個家。”

主任說的話,袁心初也許還聽得不甚清楚,但薑尚清是清楚的。薑尚清猶猶豫豫,是留在西安不走呢,還是為給袁心初留出空間而調回故鄉去?他糾結了好些天,就在這個期間,袁心初醫院的那個主任,尋到薑尚清的小學找他去了。那主任找到薑尚清,把他能說不能說,想說不想說的話,都給薑尚清說了。

那主任說到最後,說:“咱手捂心口想一想,袁心初難道就一直給國民黨反動軍官背黑鍋嗎?”

主任說:“這不公平。”

主任說:“袁心初就是願意給國民黨反動軍官背黑鍋,她也得知道他人現在怎麼樣,還在不在,還好不好。”

主任說:“再者是,女人一輩子是要活兩世人的。先做新娘,再做老娘。袁心初做過新娘了,按她現在的情況,她該做老娘了!可她做得了老娘嗎?”

不能說那主任的話說得失理。不能說那主任的話說得過分。薑尚清正是因為有了與那主任的那次談話,才下定了調回故鄉鳳棲鎮的決心。他主動行動,去故鄉鳳棲鎮做好了那裏的工作,回西安來,再做調轉工作。他自己不用費力,給那主任說說,那主任就會給他解決好。但他心裏卻總是特別別扭,特別不舒服……那主任在院子裏呼應著他,薑尚清聽著知道了他的別扭、自己的不舒服,都地集中在那主任身上。

薑尚清別扭那主任,不舒服那主任。而那主任在呼應了薑尚清一句話後,就站在院子裏,給洗衣服的袁心初來說他給薑尚清說過的話了。

那主任說:“你的命運是不公平的。”

主任說:“我查閱了你的曆史表現,你的人生本質是積極的,是進步的,這你自己最知道。”

主任說:“你隻是嫁給了一個國民黨的反動軍官,做了這個軍官的新娘。這是曆史事實,你不能抹殺,我也不能抹殺,但一切都會改變的。因為你的思想本質,還是積極的,還是進步的 。我欣賞你在醫院的工作,醫院裏的同誌,也都肯定你的工作。”

主任說:“我有能力,讓你在今天的現實生活裏活得公平起來。”

是個什麼樣的公平呢?

袁心初心裏想得明白,薑尚清心裏想得清楚。想得明白的袁心初,不動聲色地依然洗著她的衣服,而想得清楚的薑尚清,本來心裏就極不平靜,當下又受了那主任勞什子話的刺激,他掉轉頭來,不想看見那主任,卻看見了那把劈柴的斧子,此刻正靜靜地躺在柴火垛上,因為太陽光的照射,鋒利的刃口,閃動出燦燦的亮光。薑尚清被斧刃上的閃光吸引了,他走到斧子跟前,彎腰捉住斧柄,握在手裏,提著往那主任身邊走了過去……薑尚清這一舉動,把那主任嚇住了,嚇得僵在原地,臉白得像一張紙,兩片能說會道的嘴唇,突然抖動得像風吹翻的樹葉,嘩嘩地直流唾液……洗衣服的袁心初,並沒注意到薑尚清突然的這一舉動,但她隱約覺出院子裏的殺氣,袁心初抬了一下頭,這就看見提著斧頭的薑尚清,向那主任逼近的氣勢,她霍地從洗衣盆邊躍起身來,撲過去抱住了薑尚清,並責問起了他。

袁心初說:“你要幹什麼?”

袁心初說:“不值得的!”

袁心初說:“你把斧頭放下”。

薑尚清雖然把半條胳膊丟在了抗日戰爭時的中條山上,但一點沒丟他的一身膽氣和勇力。他僅隻一擰身子,就把抱著他的袁心初甩離他兩三米遠。

甩離了袁心初的薑尚清說:“我是殺過人了,殺的是日本鬼子。”

薑尚清說:“我不會再殺人了。”

薑尚清說:“我隻是要主任把他說的公平,落實得公平了。”

薑尚清這麼凶巴巴地說著話,提著亮光閃閃的斧頭,從那主任的身邊走過,用他在中條山殺鬼子殘了的那截斷臂,把那主任撞了一下,即把那主任撞得轉了一個圈兒。到他再站定時,隻見薑尚清的斧頭,落在他帶來的兩根蓮藕上,斧起斧落,把兩根蓮藕,剁成了碎碎的好幾段。是這樣了,薑尚清似覺還不過癮,最後舉起斧子,竟然剁向了他的斷臂。

血!鮮紅的血從薑尚清斧剁的斷臂上浸了出來,浸透了他半截空落落的袖管,滴答滴答,直往地上流……驚愣了片刻的袁心初,再次撲到薑尚清的身邊,此一時刻,她竟忘了自己的護士身份,忘了應該先給自傷了的薑尚清包紮傷口,而是撲進薑尚清的懷裏,把斷臂上流血如注的薑尚清,攔腰抱住,搖著她的頭,把她本來梳篦得整齊的頭發,搖得紛紛亂亂。

袁心初說:“你把你砍傷了!”

袁心初說:“你為啥要砍傷你呢?”

袁心初說:“你不該砍傷你!”

薑尚清隻在袁心初給他說出這句話後,像他開初一樣,非常強橫地再次甩脫袁心初,並且扔掉沾著鮮血的斧頭,把斷臂上半截半空袖管抓起來,使勁地纏在他自傷了的斷臂上,不錯眼地看向那主任,給他強硬地說了一句話。

薑尚清說:“公平!我請你說話算話。”

十三

調回鳳棲鎮的薑尚清,白天在教室裏吃粉筆灰,晚上就回他南街村自己家裏夜宿。

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中,薑尚清的家產按照當時的政策,在分浮財時,大多數都被分給貧苦百姓了。薑尚清擁護新中國的這一政策,他毫無怨言,不僅沒有怨言,而且還感謝在分他家浮財時,給他家留下了村口的一院馬房。名為馬房,可以想象該是薑尚清家解放前養馬的院落了。這是不錯的,他們薑家祖居鳳棲鎮南街村,不僅有數百畝的土地,而且還有自己的生意,他們家的土地需要借助馬的力量耕種,他們家的生意也需要馬力馱運。土地裏耕種的是麥子、玉米、高粱、雜豆,他們把麥子、玉米、高粱、雜豆耕種在村外的土地裏,而成熟了的麥子、玉米、高粱、雜豆,則要馱運到遠處去。縣城是距離最近的地方了,向西還要馱運到寶雞,向東則要馱運到西安,這可就遠了,單程三百裏,不借助馬力是做不到的。所以薑尚清的祖上,養了多少年的大馬,他說不清楚,到他降生在家裏記事的時候,睜眼見到的就有一群。土改把一群馬都分了,空出一座院子來,就留給他家住了。堅決調轉回鳳棲鎮小學的薑尚清,自然就住在了他家的馬房院裏。

雖然薑尚清不是一匹馬。

不是馬的薑尚清,住在他們家的馬房院裏,什麼時候都能聞到一股一股的馬騷味,便是夜裏沉睡過去,在夢裏也能感受到撲鼻的馬騷味。不過,薑尚清並不厭棄馬騷味,天天聞,夜夜嗅,聞久了,嗅長了,竟然成了一種習慣,聞著嗅著馬騷味就能睡得踏實,睡得香甜,睡實睡甜了的時候,還會繼續做夢。薑尚清做夢,夢見的總是袁心初,告別了西安市後宰門他與袁心初租住的那個小院,回到鳳棲鎮自己家裏的薑尚清,一晚一夜,做夢就隻夢溫婉宜人,卻還執拗倔強的袁心初。

薑尚清又夢見袁心初了。

薑尚清不敢入眠,他在西安告別袁心初回到鳳棲鎮來,頭一夜就夢見了袁心初,這是薑尚清過去所沒有經曆過的。他入睡後會做夢,夢這夢那的:他會夢見他在中條山打鬼子,槍林彈雨,屍橫遍野;他會夢見他在極惡劣的戰鬥中犧牲了,犧牲了的他,竟然會生出一對翅膀來,扶風而起,飛翔在星空燦爛的天上……總之,薑尚清的夢,與他參加的中條山抗戰有著不解緣分,因此夢裏所夢隻有袁心初的丈夫、他的首長牛少峰,卻絕對沒有夢見過袁心初。可他離開了袁心初,調轉回到他的故鄉鳳棲鎮,袁心初卻從此強橫地進入了他的夢裏,並且霸蠻地不再離去。

薑尚清夢見的袁心初,是她做新娘時的樣子,一襲紅色的旗袍,收腰翹臀,極盡性感美豔。她是笑著的,微微地笑著,鼓凸凸的胸前,戴著一朵鮮豔的大紅花,紅花下飄拂著一條小小的紅絲帶,紅絲帶上是金粉寫的“新娘”兩個字。是的,夢中的袁心初總是不曾變化的新娘。做新娘的袁心初是清晰的,是明確的,但伴在她身邊的人是誰呢?是牛少峰。對,是新郎牛少峰。可是過一會兒,牛少峰卻模糊了去,代之而來的是另一個人。這個人是誰呢?是袁心初醫院的那個主任嗎?是他,就是他。這個主任,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夢中的薑尚清不想看到這樣的情景,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拒絕看見那主任,可那主任還要給薑尚清顯擺,大喊大叫的,說他讓袁心初公平了。

夢到這時候,薑尚清都會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醒過來的薑尚清,無一例外地是一身汗水。

薑尚清在被窩裏,拚命似的搖一下頭。他搖頭是想趕走他的夢,可他一閉上眼睛,剛剛睡過去,原來做的夢會跟著續上來……薑尚清拿他的夢一點辦法都沒有,夢就這麼一夜一夜地折磨著他,讓他夜裏睡不好,天明起來,眼睛總是紅紅的,到學校去,惹得學校的老師都關心他,問他眼睛怎麼了?他不好說出原因,就隻能搪塞,說他殘了一隻眼睛,可能受這隻殘眼的影響吧,這隻好的眼睛總是紅的。

薑尚清這麼搪塞著,把別的老師都搪塞過去了,但有一位叫芸娘的女老師,沒信他的搪塞,自己上街,買了杏核涼眼藥,在薑尚清下課回到家裏的時候,她給他送到家裏來了。

原來馬房,薑尚清回來後,請人改造過了。他把原來的馬房,在房內砌了幾道隔牆,臥室、廚房、書房就都有了。他父母種莊稼做生意,都是行家裏手,在養育他這個兒子的方法上,也極為講究,但他們隻能在順境裏生活,遇上逆境,就不知道怎麼生活了。特別是他的生身老娘,在薑尚清瞞著家裏上了中條山抗日,把自己的一隻眼睛和一條胳膊廢了後,他老娘就受不了,結果把自己愁苦得一病不起,還沒等到解放,就撒手而去。他老爸耐不住寂寞,續娶了一房伴兒,後妻解放後不願跟著薑尚清的老爸受難,向人民政府申請離婚,獲批後再嫁了縣城一個有頭有臉的小幹部,撇下薑尚清老爸一個人。老人家熬了沒有多少日子,就自己解決了自己。所以,薑尚清從西安調轉回鳳棲鎮,馬房院裏就也隻有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