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家等待大伯回來的人中,相信他的新娘是最迫切的那一個。
但是因為有著那樣一個讓人氣短的猜測,我們家無論誰,都很少提到我大伯,包括大伯的“新娘”,仿佛家裏從來沒有他這個人一樣。生死不明的大伯,猶如一團巨大的陰霾,罩壓在家裏人的頭上,讓家裏人在一段時間裏,吃罪不少,倍感哀痛。
我父親過世早,到他咽氣的時候,叫來了我碎爸吳天合,而我大伯的“新娘”,還有我們兄弟,也都在場。父親像是說給我碎爸,又像是說給我們兄弟,要我們記著我大伯,到我碎爸也倒頭時,給我大伯做副棺材,讓我大伯陪著我碎爸一起走。
父親給我碎爸說了:“咱們不能不顧大哥,讓大哥零落他鄉。”
我碎爸眼裏含著淚,給我父親鄭重地點了頭。
我大伯在場的“新娘”聽了我父親說的話,她搖了一下頭。
我大伯的“新娘”說:“有我在哩。”
我大伯的“新娘”說:“要合葬也是我。我來陪他。”
抗戰去了中條山,我大伯一去無音訊,他的“新娘”就一直在我們家裏生活著,不離不棄地等著我大伯,把我大伯等了四十多年,直到辭世,安安靜靜地一直等著。其間她有機會改嫁的,我們家裏人都勸她改嫁,但她從來淡淡地一笑,說一句“大家的好心我知道”,便不再說啥,還像她以往一樣,在我們家安安靜靜地等我大伯回家來。
“新娘”“新娘”……我們家裏人,一直以來,都這麼稱呼她,她亦無怨無悔地做著他的新娘。古周原上的習俗使然,一個新嫁娘沒有生育,她的親人和旁人,都不會改口別的稱呼,永遠地叫她“新娘”。
我大伯的“新娘”辭世了,她是多麼想要與我大伯合葬呀,但卻沒有。
沒有的理由是我碎爸給我大伯的“新娘”說的。
我碎爸說:“人如果真在那邊,回來了怎麼辦?”
我碎爸的理由太充分了,為我大伯“新娘”的她雖然遺憾地去了,但有希望在,似乎就不特別遺憾。因此我們家依然在等我大伯回來,一直等到我碎爸也謝世而去,都沒等回我大伯。
我碎爸謝世了,我趕回到扶風縣北的老家閆村,進門看見,並排兒陳列著兩口黑漆棺材。
我知道,兩口棺材,一口是我碎爸的,一口是我大伯的。
我匍匐著給我碎爸下頭,而我碎爸的兒子拉住了我,讓我先給大伯下頭。我碎爸的兒子說是碎爸最後叮嚀他的,孝子下頭,都要先給大伯下。我照著我碎爸兒子的指教,下著頭不由得熱淚盈眶,痛哭失聲。到這時,我才真切地想到,親人終是親人,大伯為國為家抗擊日寇,他杳無音信,但他從來都沒有消失,他一直活在親人們的心中。
親兄熱弟的碎爸與大伯合葬在了我們村的公墳裏。但我不認為這是結束,在西安報業集團任職的我,想著還要找到我的大伯,他是東渡黃河在中條山抗戰時失蹤的,我們《西安晚報》上登載的烈士名單,給了我很大的希望。我把消息電話告知了老家,老家知道底裏的幾位老人,說這個叫吳俊德的烈士,不是我大伯,我大伯叫吳俊岐。
我有點失望,但不是很失望,烈士吳俊德也是我們村上人。
我們村因此沸騰了好些天,大家既懷著對烈士的崇敬,又懷著對親人的愛戴,組織起專門的班子,去了一趟中條山。大家在鐫刻著吳俊德姓名的烈士碑前,祭了酒,敬了香,燒了紙,然後把香灰、紙灰收集起來,帶回我們村。他們在村子的公墳裏,製了一副棺材,盛放上收集回來的香灰和紙灰,掩埋好堆起一座墳頭。嗩呐聲聲,哀樂陣陣,村裏人集體為抗日烈士吳俊德舉辦了一場追思會。
追思會上,我大伯吳俊岐享受到了和吳俊德一樣的禮遇。
我參加了村裏舉辦的追思會……我要感慨無巧不成書的那句古話,就在我們村為兩位抗戰烈士舉辦的追思會上,牛少峰從台灣回來的消息,傳回到了鳳棲鎮……我們村是鳳棲鎮的一個自然村,距離不是很遠,所以也就迅速地傳過來,傳進了大家的耳朵。
身為新聞工作者的我,沒有遲疑,迅速地趕到鳳棲鎮,夾雜在歡迎的人群裏,見證了“新娘”袁心初迎回“新郎”牛少峰的那個讓人熱淚橫流的時刻,並自覺追隨在他倆的身邊,從他倆的回憶中,知道了許多鮮為人知的抗戰故事。
那些故事是可歌可泣的,是感人肺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