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橋小時曾牽過鍾豔的手,記得那雙手冰冷無骨,仿若細蛇。
宋橋明白,人各有誌,他挽不回鍾氏姐弟的心思。你同他們講國藥艱難、跨國藥企凶猛、國內醫藥市場重構、危機四伏之下宋辰集團唯有觸底求生。對方要的是個人財富的不斷積累,不能縮水。
但宋橋還是要說,因為鍾氏姐弟不是普通的股東:
“你越輕易送到對手手中的,對手越會覺得你輕賤。KN控股宋辰後,不會帶給宋辰任何真正的提升,宋辰將成為KN布局國內市場的平台。這樣的跨國藥企將會在國內市場‘大獲全勝’。”
鍾陽不愛聽這些高調,已然撕破了臉,索性高舉強打:“廢話別說,宋橋,做你自己的身份應該做的事,不要壞我的事!”
“壞你的事?”宋橋笑著,那樣子,就是要“壞你的事。”
鍾陽也笑:“你是收養的,我們隨時可以剝奪你繼承的老宋董事長的遺產。”
宋橋看鍾豔:“這能代表您的意思麼?”
鍾豔是深居貴婦一臉的茫茫然,仿佛涉世不深。但這,就是鍾豔的態度。
鍾豔是富家公主、是宋辰的王後,但鍾豔不是深閨不出,老宋董事長那樣手段強硬的大佬遇到為難處、也要和這個枕邊人商量。她最知道那些見不得光的交易看上去有多麼溫情脈脈、慷慨壯闊。她更是個中高手,遊戲強權、信奉資本。
宋橋又對她打國藥的情懷牌?鍾豔笑了。
各自立場已然確定。也罷。
宋橋對著鍾陽:“鍾總,研究過《繼承法》吧。老董事長離世倉促,沒有遺囑。依據《繼承法》,子女、配偶為第一順序繼承人,這個‘子女’裏包括養子女。你的這招殺手鐧,除了弄得我很難堪外,對於我現在的身份地位不會有任何影響。”
鍾陽一怔,有種失了先機的底虛——宋橋已然防著他這一招了,應該準備了後手。自從李董不敵宋橋之後,鍾陽對宋橋略略有所忌憚了。
鍾陽人卻愈發的強硬,保養極佳的俊臉猙獰起來皺紋略欠鋒利:“當年收養你沒有經過收養公正,你沒有確定收養關係的生效要件。你這個‘養子’不合法,無權繼承姐夫的遺產。我們對你有情分,才一直忍你到現在,別不識抬舉!”
宋橋輕抬手揮了下,仿佛就揮掉了此時房間裏的不愉快,他笑笑:“這些咱們不聊,交給律師團隊去打官司,那麼多錢養著他們總得讓他們發揮些作用。咱們說說不用打官司的事情,鍾總,《繼承法》第七條,留意過沒?”
鍾陽被宋橋這不陰不陽的態度弄得火大,在忍——爆——忍——爆……的循環裏跳突著。
“《繼承法》第七條,繼承人有以下行為之一的,喪失繼承權,”宋橋說著,賣個關子停頓下來,看眼鍾豔把她也捎帶進來,一字一頓:
“一、故意殺害被繼承人的;二、為爭奪遺產而殺害其他繼承人的……”
鍾豔臉色大變。
鍾陽怪叫了起來:“宋橋!”
宋橋陰瘮瘮的幾聲幹笑,豁然間變成大笑——都明白他的意思了!都是聰明人!大家心有靈犀,多好!
人生一場大夢,誰知道夢有幾層牢籠、哪一刻又突然醒了呢?多少處心積慮,怎敵得過腳下總有流沙坑,誰都可能在癲狂時一腳踏空萬劫不複。最好是能保住自己的命,因為勝負往往不在一時、甚至也不在一世,而在於誰活到了最後。
不好意思,他宋橋,始終活著。
成年男人的笑聲幹澀桀桀,直聽得一旁的潘昀昀都毛骨悚然。
鍾氏姐弟眼裏驚懼和惡毒擰成了戾氣,默然間攀纏住笑得收不住的宋橋身上。
宋橋笑到無趣處,仿若置身冰天雪地:“為爭奪遺產而殺害其他繼承人,不論犯罪既遂還是未遂,都將喪失繼承權。鍾夫人,這場官司打不打?”
鍾陽猛然拿起手邊的茶杯,砸向宋橋,清脆的一聲杯碎水濺:“宋橋!我告你誹謗!”
鍾豔和潘昀昀都嚇了一跳。
宋橋紋絲不動。太歲出手的瞬間,他就知道這杯子打不到他。
宋橋看著氣急敗壞的鍾陽,鼓勵道:“告吧,讓警方去查,我這裏的線索夠織地毯了。”
鍾陽底氣立塌,說不出話來,猶如褪色的蠟像。
僵局。
在場的人心裏明白,在鍾陽的張牙舞爪間,宋橋不動聲色的主導了局麵。
鍾豔緩歎:“宋橋,從你走進宋家的那一天起,我們栽培你、厚待你,甚至讓你繼承了家業。如今是你自己做的不好,長輩們和你有分歧、說了你幾句,你就這樣無情無義了嗎?”
鍾夫人也打溫情牌?
宋橋譏誚的笑了,想想這些年他活在越來越厚密的保護殼裏,對於如何保命已經很有經驗了:
“鍾夫人,在我和李董之間,你選擇了支持了我,我到現在都心存感激。但是一碼歸一碼,這麼多年了,很多事我也還沒忘:我第一次被綁架時幾乎是死定了,父親當時為什麼堅持不付贖金,我想你最清楚。我命大,居然活下來了,也才能有機會聽到很多話。鍾總,什麼是‘那小子不是親生的,撕了一了百了’?除了你們,還有誰知道我是收養的?嗯?”
宋橋瞧著鍾陽笑。
鍾陽的魂兒被宋橋揪住了,說不出話來。
鍾豔的抿著唇角,似笑不笑,挺不在意的。
闊大的玻璃牆讓辦公室猶如空中樓閣,窗外風雲積聚,宋橋淡灰色的衣服幾乎融了進去。他身影健碩,在攪弄無邊的鉛灰色天宇下卻孤獨、渺小。
價格高昂的衣服拿捏著宋橋的輪廓,英挺、強硬,是富貴紳士。而此間的人都知道他來自泥土,大西北的風沙深處。
宋橋眉宇間深沉堅定,開闊明朗:
“我那次被綁架,正是鍾夫人您確定懷孕三個多月、胎兒穩定了,宋家不需要養子了。之前我去英國學語言、禮儀,都不敢在家裏吃喝,因為我的狗第一天就死了,回國後父親就讓我搬出來獨住。十九歲在車間險些被機器砸死,二十一歲在實驗室裏突然發生爆炸,二十四歲冬天的車禍……去年春天我去亳州,隻把行程告訴了你、鍾夫人,結果我一路都被人跟蹤監視,險些被重車碾了。”
宋橋要感謝警方對李董案件的深入調查,能讓他把身邊的“意外”過濾、分篩,才把鍾陽做的這些摘出來。
“鍾總的原則是,隻要不高興、就要‘敲打調教’一下我,提醒我是被捏在您手裏的。”宋橋的目光從鍾豔轉向了鍾陽,“可對?”
花腔太歲,這位太歲是他宋橋的專屬“太歲”才對。
鍾陽被宋橋精確的“事件羅列”一波波的擊中,他惶惶然間麵色越來越狠戾。
圖窮匕見,鍾豔眼梢低垂,眼下的情形棘手。已經養虎為患,互捏脈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鍾豔的手輕柔的搭在膝蓋上,手指輕輕的扣著,是在思忖。待謀定了主意,鍾豔抬眼,卻見宋橋一直居高臨下的看著她,氣定神閑,像是已經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宋橋厭倦的:“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我奉陪到底。宋辰藥業是宋家幾代人的心血,不能斷送在我的手上,更不能拱手送給一家外資。”
“不用說的這麼有責任感,”鍾豔笑了,真心覺得宋橋可笑,“做為養子,你得到的已經太多了。我們對你,也可以奉陪到底。”
鍾夫人不是嚇大的:宋橋就算知道了很多事,也沒有實質性的證據;但他是非法收養的,這事卻很好證明。
宋橋歎氣,索性去拿那隻小包,取出一份文件,撂在桌子上。
鍾豔心生警惕:難道老宋留有遺囑?還是宋橋做了什麼手腳?
鍾陽瞪眼宋橋,走過去拿起來,翻,狂翻,亂翻,一再翻:“不可能!不可能,姐!”
鍾陽沉不住氣,攪得鍾豔也心亂。她站起來,接過文件看,臉緩緩的慘白:“不可能,假的!假的!”
宋橋是再也不想多看一眼那份文件——《DNA檢測報告》的複印件。
據說在“收養”宋橋之前,老宋董事長就已經做過親子鑒定。但在宋橋成年的那天,老宋董事長親自領著宋橋再次提取了兩人的樣本,要重新確認。
全程父子倆都一言不發,如同陌生人。之後的一個月,父親沒找過他、宋橋也不給他打電話。
在拿到鑒定報告後,老宋董事長領著宋橋在集團總部、幾個廠區裏整整轉了一整天。那是宋橋記憶裏父親心情最好的一天,但從始至終沒有同他說一句話——對於他這個非婚生子,老宋董事長從未由衷的喜愛過。
對於這個露水姻緣而來的孩子,他厭棄的到底是那一刻的自己、還是宋橋的生母?總之是宋橋就對了。
之後,老宋董事長把這份鑒定文件交給了宋橋,讓他自己保管:“橋兒,記住,你是宋家的傳人。”
以老宋董事長對鍾豔的癡情、了解,大約已經預見到今天的這一幕了,也為兒子打造了一件“防身武器”。
宋橋看著鍾豔,鍾夫人眼裏沁了淚,顫抖著,楚楚可憐。
方才,宋橋聲稱握有她“謀殺”把柄時,鍾豔都是噙著笑意的。但當逝去丈夫留下的“養子”忽然變成了“私生子”……
那個和她三十年來伉儷情深的男人在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竟然早就背叛了她,到死都在騙她,甚至還讓她養大了他在外麵的私生子!
鍾豔抬眼,怨恨的光在淚水後麵盯著宋橋——這才是罪孽的根源。不僅堂而皇之的控製著宋辰的資產和運營,此時還在威脅她。
有些命生來就是孽,是惡毒的種子,這個孩子帶著陰謀來到她身邊,一邊積攢著怨氣、一邊長大,收集著她的把柄,現在更是要反噬了。
他憑什麼還有臉站到她麵前來的?還敢昂著頭藐視她?威脅她?
就因為他的父親給他留下了一份證明身份的《親子鑒定書》?!
鍾陽已然被宋橋捏扁,野小子又有了“身份”,而他的主心骨姐姐此時是如此情境。
太歲大人也真是一輩子驕橫慣了,在方寸大亂之際,鍾陽居然是罵罵咧咧的想揍一直對他唯唯諾諾的“外甥”……
宋橋扭住鍾陽的腕子,狠狠的把他砸在了桌麵上。鍾陽疼的險些閉過氣去,緩過來後氣得哇哇亂罵、亂叫。
鍾豔的眼淚落了下來,顫聲:“老宋,你來看看你的兒子是怎麼欺負我們的……”
宋橋把鍾陽丟出去,慢慢的整理著袖口,冷笑著:“欺負?鍾夫人,你問問你這好弟弟,父親車禍當晚的行程是誰泄露給李董的?是不是他,嗯?”
鍾豔震驚,看向鍾陽。
鍾陽的胳膊幾乎被宋橋扭斷,抱著胳膊坐在沙發裏,油光的黑發狼狽的散亂著,也顧不得疼了:“栽贓!我為什麼要害姐夫?!”
“為什麼?”宋橋的聲音像是來自那時的陰謀,“當時父親已經察覺到李董和中藥廠之間有問題,李董動了歹念,暗示過你對不對?你為什麼不告訴董事長?父親去世後,你一千萬買的房子是哪兒來的錢?”
鍾陽不認,罵宋橋誣陷、挑撥他和鍾豔的關係,又賭咒發誓。
鍾豔怔怔的看著鍾陽,六神無主,今天她聽到的話太多了,真真假假的。她那座粉紅色的宮殿被直接摁進泥潭沼澤裏,連氣都喘不過來。
宋橋就站在這泥濘中央,看著被他拉下來的鍾豔。兩人對視著,神情都是爛泥坑裏的蕭瑟,二十多年的烏煙瘴氣……
非要鬧到這麼難看嗎?
是的,非要鬧到這麼難看的。
權利巔峰的決鬥,魔和神沒有界限區別,有的隻是天堂、地獄。
宋橋曾勸過鍾豔:不要折騰。鍾夫人高在宋辰集團財勢的塔尖,再折騰、能去哪裏?隻能是往下掉了。
鍾豔看看手中的鑒定書,遺產繼承官司贏的麵不大;再看看外強中幹的鍾陽,她居然是信宋橋的——鍾陽和老宋的死有幹係。
鍾陽已是棄卒,這個弟弟從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難怪宋橋罵他草包。
老宋死了,生前狠狠的愚弄了她、死後還用一紙文件為宋家的血統保駕護航。
宋橋還在。魔的種子成了林,已經能困住她了。
鍾豔在心裏歎——這一局敗了。
她現在可控的,是自己握有的股權——這是一株九死還魂草,她可以和宋辰的CEO談一輩子的條件。
鍾豔緩緩轉身,離開了這間高高在上的辦公室。她在最肆意的年華裏從這裏臨窗眺望,布局宋辰集團的擴張,享受盛世、愛情。
日後,她更不會再踏進這裏半步,她自知主宰的時代已徹底落幕。
鍾豔的背影依舊高貴、腳步依舊溫雅,舊王權有自己存在的方式:蟄伏,不死鳥。
滿室死寂。靜的能嗅到一絲冷茶香,是被鍾陽摔碎的那一杯。
宋橋如一根鋒銳的刺,戳在空曠裏,也刺穿了自己——他從未在十幾分鍾裏說過如此多的話、從未與人如此針鋒相對、沒有如此的毫無顧忌過。
宋橋空落落的站著,最深的隱秘炸裂後,一地灰燼。
他看見潘昀昀走近,她一臉的淚。
宋橋納悶:“你哭什麼?”
她卻哭得更凶了,緩緩的抱住了他。
宋橋望向窗外的空闊,他仿佛漂泊在那片看得見的虛空裏,一時迷茫:“活的真累啊。”
抱著他的女人更用力了。
當潘昀昀輕輕關上沉重的木門,從宋橋的辦公室走出來,見老鄭一個人守在門口,他身上有未散盡的煙味。
老鄭見潘昀昀紅著眼睛,他問:“宋橋怎麼樣?”
潘昀昀在老鄭旁邊坐下來:“他沒事,說想一個人靜靜。”
宋橋怎麼會有事呢,那麼強硬的人。
這間是秘書、助理的工作區,人都被老鄭遣散了。潘昀昀和老鄭如一對門神,呆呆的守望著宋橋辦公室的門。
良久,潘昀昀說:“我去河西走廊那一帶,也去過玉門,去年秋天。”
老鄭沉鬱,這女孩是在誘他說出宋橋深藏的故事。她是宋橋認定的人,宋橋方才也沒避諱她。
老鄭就說了:“那是老家,我出來後就再沒回去過,沒什麼念想。宋橋偷跑回去過一次,被抓回來了。小毛,唉……”
有“小毛”,就會有“大毛”,老鄭是“大毛”。
小毛,是村裏喬家從人販子手裏買來的。
喬家生養的幾個孩子都是幾歲上就病死了,最後隻剩一對老頭老太,是要絕戶了。老喬頭就存著心思要買個男孩子養老,還真遇上了個沒滿月的男嬰。人販子說是沒結婚的大姑娘跟男人生下來的,不要了。
喬家是村裏最窮的人家,買來的孩子養到快十歲也沒上幾天學,又傻又笨,話都說不清楚。
老喬頭死後,喬老太病得厲害。這個孩子就是村裏那些遊手好閑無賴的玩物。一個病老太領著的個買來的野種,隻有任打任罵任欺負的份兒。小毛也不敢告狀,不管告誰,隻能換來更惡毒的報複、更肆無忌憚的欺虐。
鄭家的大毛比小毛大五歲,是鄰居。說是鄰居,兩家的房子也隔著老遠。
大毛喜歡逗小毛玩,像大孩子逗小寵物狗。小毛虎頭虎腦的,憨醇,安靜,乖而可憐,眼仁兒裏透著機靈。
大毛的個頭唬人、壯實,自成一霸沒人敢惹他。饒是這樣,小毛時不時就被村裏的惡人或踹或打、搶了、放狗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