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落日珊瑚
宋橋拒絕了KN的控股。這次拒絕,卻開啟了雙方的對話交流。
宋橋執掌宋辰藥業之後對集團業務的強勢整合、高速轉型,讓KN尤其看重。KN幾次派團隊來參觀考察,人員級別越來越高。今天來的,更是KN在華的高層,宋橋親自接待。
宋橋還是想合作的,但KN要能給宋辰藥業帶來真正的國際質量,而不隻是強勢吞並的跨國巨鱷藥企。KN也是想合作的,但要看宋辰這家民企的核心能力和價值,不要有名無實的假貨。
宋橋的團隊開始了晝夜加班。
深夜,送走KN的訪團後,整個宋辰集團的高層都微微的興奮著。今天宋橋和KN的交談中,觸及到了KN一個重磅新藥的全國總代理,如果拿到了,宋辰集團就可以躺著賺錢了。
眾人平時都隻管埋頭苦幹,反正有宋橋在上麵撐著。今晚,終於有了個好兆頭,大家開了瓶紅酒,難得的放鬆一下。
宋橋端著酒亂轉,眾人隻跟他聊、卻沒人主動跟他碰杯。宋橋這種一喝酒就失眠的人就是個花架子,誰也不去找他——喝不盡興的。相反,誰勸了宋橋的酒,這位老總半夜睡不著的時候就會罵誰。
散場,老鄭在宋橋耳邊低語了一句。
宋橋笑笑,送兩位老董事上了車。轉過身來,宋橋問老鄭:“什麼時候的事兒?”
老鄭:“今天下午。”
宋橋站在夜色裏,保持著送客的微笑,僵硬死板的像張假麵。良久,這張假麵有了些活氣,笑意轉成了涼薄:“好啊,鍾夫人、花腔太歲,都是做大事的人——通知韓映,立刻停止同KN的一切接觸。”
宋橋後半句的話語陰冷淩冽,他摔門上了車,剛坐穩手機就響了,是韓映。
韓總不相信老鄭轉達的話——半小時前還同KN相談甚歡、謀求合作的宋老總,怎麼可能下“停止一切接觸”的指令?這不是兒戲麼?
宋橋為了能國際化,可是親自飛匹茲堡謀尋求機緣的。他來回的酒店、機票的消費積分都夠一家人北美旅遊用的了。
韓映近期為了和KN靠攏關係,也是煞費苦心。
宋橋怎麼可能主動葬送掉如此艱難才建立的同KN的聯係?鄭哥你搞錯了吧?
車裏,宋橋異常倦怠,他連一句“按我說的做”的強勢命令都發不出,竟是對電話那端的韓映投降了:“韓總,今晚來宋辰參觀的KN那幾個老外,你明天再約一下,看看他們還見不見你、還能給你幾分鍾談話時間。”
照宋橋這話外音……韓映覺得自己隻有閉門羹可吃,他問:“出什麼事了?”
宋橋頹然,罕見的沒回答,掛斷了電話。
宋橋沒法給出任何解釋。韓映憋屈,他更憋屈,對這些為他賣命的弟兄們還有些慚愧。
因為這次是他的家事。
黑亮的兩輛車跟隨前行,在酷黑的夜裏閃著幽光、穿行如玄鐵暗箭。天空悶黑,壓抑的在積蓄一場暴雨。
宋橋閉著眼都能感覺到A城空氣裏的潮濕有多沉重。他已經完全適應了此地的氣候,在這座城市裏已經羽翼豐滿,再不是當年局促膽怯的孩子,隻會哭喊掙紮、逃跑,換來更慘痛的虐待和嘲弄。
宋橋。
這個名字已經被打造成型,握牢了宋辰集團這艘巨輪的權杖。那些不能與他榮譽與共的人,就別怪他排除異己了。
家裏,潘昀昀還沒睡,戴著滑稽的圓框眼鏡在上網,像隻巨眼蜜蜂。宋橋過去,從後背摟了她,手很不老實:“在忙什麼?”
潘昀昀信心百倍:“海投簡曆找工作,總有一款適合我。”
她偏過嘴在宋橋臉上親一下,親到了胡茬,很是紮嘴——男人臉部的口感真不能恭維。
宋橋在她耳畔嗬癢:“很好,幫我也投一份。”
潘昀昀嫌棄的:“誰敢雇你?還不把老板氣得死去活來?”
“那倒也是,早點睡。”宋橋去了自己的書房。
潘昀昀回頭看宋橋的背影,直覺他有說不出的不對勁。終究是放心不下,潘昀昀跟了過去。
書房門居然是向內反鎖的,她轉動把手的聲音必定驚動了裏麵的宋橋。潘昀昀後悔連連,轉身就走。但房門在她身後打開了,宋橋叫住了她:“昀昀,進來。”
潘昀昀跟進去,赫然看見側麵牆壁上一個黑洞般的保險櫃敞著,那個位置原本是一幅字畫。
她這是……看到了宋橋最核心的隱秘,她徹底的看到了他的全部世界。
宋橋站在一邊,把一份文件放在他上班時常用的包裏,把包又放回保險櫃裏,鎖好。宋橋按動牆上的按鈕,那副卷在一旁的字畫緩緩展開來,嚴密的遮掩住了保險櫃。
深夜了,宋橋的動作遲鈍、緩慢。他的肩背厚實,彎腰低頸時就略顯佝僂,像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財主,把積攢一生的財寶都藏在這個洞裏。
字畫徹底覆蓋住保險櫃,宋橋看向潘昀昀,見她不自在的別開臉,不看他的隱秘。
“一些重要的文件,”宋橋說,“我會放在這裏。”
他像一隻巨虎,把最軟弱、要害的腹部亮給她,這更像是一種討好。所有的動物在最沒有憑持、最想依賴的時候,才會如此。
潘昀昀心裏說不出的難受,過去抱住他,問:“你怎麼了?”
“沒事。你來幫我看看,宋辰還有什麼可賣的。”宋橋說,拉著潘昀昀看桌上宋辰藥業的結構圖。
宋橋研究著圖表,尋找著可以變現的產業,自言自語:“最近都是壞消息。”
目前:宋辰的多個新項目受資金鏈的困擾被拖得半死不活;
雪上加霜的,製藥企業的下遊合作方普遍開始拖欠藥企的藥款。巨額的應付藥品款被無限期扣著,藥企的運營就要墊付資金,企業的負累更重了。不算別的,這些錢每個月的巨額利息就被對方白拿走多少?
你還不能起訴強討,以後還做不做生意、賣不賣藥了?
潘昀昀的目光落在一個新成立的子公司上,它的前身是潘家藥廠。
潘昀昀半認真、半開玩笑的:“要不,就把它賣了吧。”
宋橋嘴角一抽:“那是你的嫁妝,你也舍得?它已經被賣了一次,這回賣給誰?潘家有你這樣的女兒,也是悲劇。”
潘昀昀“嘁”一聲表示不屑和否認。但宋橋的笨嘴變刁了,她一時還對答不上了。
宋橋:“我要是破產了、變成窮光蛋,你能死心塌地的跟著我了吧?為了你,我也得破產。千金散盡,換來抱得美人歸,算不算一段佳話?”
潘昀昀撲哧笑了:“自己要破產,說的好像多深情。不過你這虛情假意,在下領了,日後對你死心塌地。那,在下這情誼,兄台你敢不敢領?”
宋橋就納悶了:“感動你這麼難?”
“我是賣石頭的,鐵石心腸你懂不懂?”
宋橋是低著頭的,抬了眼,黑幽幽的眼瞄著她,眼底兩簇火苗隱隱跳動,在謀算著什麼、又像是認定了誰。直把潘昀昀看羞了,宋橋才說:“律師在擬婚前協議,你有什麼想法,可以提前寫進去。”
潘昀昀臉紅心跳的,撇身走了:“你比我有錢,你自己操心去吧,我反正是占便宜的那個。”
宋橋一直看著她走出去,掩了門,他才垂了眼。這女人長了些肉,最近在堅持鍛煉做康複訓練,身材就很有些看頭了,不是從前的骨頭棒子。
他又看結構圖,喃喃的:“賣哪兒呢……”
琢磨著,宋橋笑出聲來——還行,潘昀昀還沒忘了怎麼害臊……
第二天,宋橋要去見一位貴客,周老師——諸位“黑哥”博士們的博導,是植物研究所的所長,帶領著國內植物學的頂尖團隊,對宋辰藥業的藥用植物基地建設給予了大力支持。
潘昀昀今天陪宋橋一起去見周老師,也會見到從山裏爬出來的“黑哥”們。
她也是後來才知道,宋橋去年冬天來去匹茲堡每次都要繞到B城中轉,是特意去拜訪周老師。屢敗屢戰後,宋橋勸動這位學界大咖支持宋辰藥業的藥用植物基地建設,並且同意弟子們(諸位黑哥)給予植物基地人才資助。
宋橋這種商人、又是張笨嘴,居然勸動了隻問學術、脾氣刁鑽古怪的周老師!
潘昀昀很想親臨現場觀摩。
今晨難得是個豔陽天,宋橋親自去機場接機。
他今天有些磨蹭,潘昀昀在車上等著。就見宋橋大闊步的走出來,手裏捏著個包。
看到那個包。潘昀昀莫名的有些不安,正是昨晚他放進保險櫃裏的那隻——裏麵放著“一些重要的文件”。
她挪開眼,隨口說句話:“今天航班不會延誤吧,這麼敞亮的天。”
但往機場的路上,老鄭接到電話,一嗓子叫出來:“不會吧!”
之後,老鄭回頭瞅著潘昀昀,歎服:“巫婆,航班延誤,那邊雷雨,至少兩三個小時後才能起飛。”
潘昀昀訕訕的,一臉的罪過。
宋橋好笑:“先回公司,周老師那邊起飛再趕機場。”
宋橋和潘昀昀前腳剛進辦公室,後腳門就被無禮的推開。潘昀昀愣怔,見宋橋皺著眉頭緩緩回轉了身。
身後的來人已先聲奪人:“宋橋!小子你不要太猖狂!”
宋橋唇邊漾開一絲殘酷的笑意:“舅舅,鍾總,誰惹你了?”
潘昀昀回身見到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鬢角工整額頭飽滿,保養很好的富貴相。他氣勢洶洶的衝著宋橋而來。而那扇門緩緩的又被打開,進來一位華貴的夫人,端柔酷柔,綿裏藏針。
這對“不速之客”眉目相似,目光掠過潘昀昀後又都集中在了宋橋身上。
宋橋似有預見:“母親來了。”
潘昀昀驚訝。
宋橋摟了潘昀昀,把她介紹給鍾家姐弟:“我女朋友,潘昀昀。”
鍾陽知道這女孩的來曆,他看不下。這些小門小戶裏的年輕女孩子,一個個藏著野心和心機隻為從富貴場中拿到蠅頭小利,風月場中一抓一大把,比眼前這個胸大漂亮的多得是。
鍾豔對潘昀昀牽牽唇角,算是笑過。
宋橋又介紹鍾家姐弟給潘昀昀:“潘昀昀女士,這位是我的母親鍾夫人,這一位是我的舅舅鍾總。你真是好眼福,今天能看到一幕大戲了。”
“大戲?好,舅舅陪你唱!教教你怎麼做人!”鍾陽在沙發裏靠坐下,高翹著二郎腿:“宋橋,你活成人了,啊?你敢解我的權?”
宋橋先不答,雙手壓著潘昀昀的肩讓她坐下,這裏是觀眾席。宋橋走回了董事長、CEO的位子,坐下來。
他不說話,他是這裏的主人。
這一幕讓鍾夫人似有恍惚,宋橋的風格儼然已經滲透進了這間辦公室、這幢大樓,是他腳下這個集團的主宰。老宋董事長的痕跡都已遠去。宋橋年輕、沉默,但氣勢上與她意外故去的丈夫居然神似。
鍾陽也是瞧不起這個外甥的:“我在集團裏多少年了,是什麼樣的根基?你才幹了幾天?你要解聘我的話剛一出口,沒傳到其他股東耳朵裏、我就先知道了。宋橋,年輕人,你還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宋橋點頭,表示知道了舅舅的厲害了。鍾陽耍威風,宋橋一語挑破鍾陽這些虛招:“舅舅,你都要把股權轉讓給KN了,還能做董事嗎?”
鍾陽一駭,第一眼卻是看向鍾豔,鍾豔也看向了鍾陽。兩人腦海中電石火光間都閃著同一個念頭——他們要把股權轉讓給KN的謀劃是在極度保密中進行的,也是昨天才和KN搭上線。宋橋是怎麼知道的?如此之快、如此清楚。
宋橋誠懇的提醒著鍾陽,仿佛鍾陽的高參:
“按照《公司法》,舅舅您轉讓股權先要向其他股東發通知,還要上會。另外,公司董事在任職期間每年轉讓的股份不得超過所持有公司股份總數的百分之二十五。這些,您的助理和律師都給您說過吧。母親,”
宋橋先要專攻鍾陽這個草包,刻意忽略了鍾豔半天,此時宋橋就捎帶著關照了鍾豔一句:“您持有的原始股也可以轉讓,但也要這樣的程序才合法。”
宋橋言下之意:股權可以轉,可惜不是你想轉、想轉就能轉。
鍾陽勃然大怒,跳了起來:“你個野小子,在我麵前也敢耍威風!”
鍾豔的媚眼倏地睜大——這句話終於被說出來了,刺穿了她隱忍多年的秘密。丈夫過世之後,鍾豔是一直是被宋橋高高供起的抬舉著,但這小子愈來愈失控——眼看養虎為患已是定局。
潘昀昀則是驚異——“野小子”?說宋橋?!
潘昀昀看見的是鍾夫人的冷漠傲慢,宋橋鬆弛得有些過分。這詭異的母子情分仿若一場溫情的大霧,但是“野小子”這個詞是冉冉升起的太陽。
宋橋麵色疏淡,並不反駁“野小子”這個稱呼,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門被從外打開——老鄭聽見裏麵的動靜不對,領了兩個保鏢進來。他自動鎖定目標,戒備的看向鍾陽。
鍾陽鄙夷的鼻孔對著老鄭,又對著宋橋:“怎麼,把你們養大了,想對我動手?也別忘了,是誰把你們從窮山溝裏刨出來,又給你們穿上這身皮、讓你們混得人模狗樣!信不信我還能把你們丟回去?”
老鄭進來時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劈麵被鍾陽兩句話撅得臉通紅,知道今天是要互掀老底了。他被鍾陽摁住刻薄欺負了十幾年,此時被死死的點中了痛處,心頭的血性一激,忍不住想對鍾陽出手:“老子給你們賣命,受夠了你這娘炮!”
宋橋眼色快,老鄭身邊那兩個兄弟出手更快,拖住老鄭,把這條被激怒的壯漢攔了出去。
豪華闊大的辦公室重又恢複了的安靜,方才有多狼藉、此時就有多死寂。
鍾陽痛快,得意,有恃無恐。他抓著宋橋出身的把柄,就不信弄不服這猖狂小子。
鍾陽:“宋橋,你以為喊你聲‘宋總’你就真是個董事長了?我可以讓你滾回玉門去,你也別想打我的主意!”
宋橋知道潘昀昀一直在看著他,她被一波波的震驚著,臉上始終是不忍。
這一刻,他從童話裏掉出來,是穿著新衣的皇帝——毫無遮攔、強裝威儀。
潘昀昀,是觀眾。
鍾氏姐弟的臉上,或昭然、或矜持的掛著笑,鄙夷的、解氣的,仿佛將他踩在爛泥裏——他們一直都是這樣看他的。
宋橋冷淡,問:“你們為什麼要轉讓宋辰的股權?”
連鍾陽都要佩服宋橋的厚臉皮了,被罵成這樣、還能不當回事。
鍾陽:“姐夫做大做強的企業,在你手上一年多就快完蛋了。股權眼下還有人要、還值幾個錢,難道等你弄塌了砸在手裏麼?”
宋橋轉向鍾豔:“您是前董事長的遺孀,最知道宋辰是父親畢生的心血,他一生大起大落,從不在乎是負債還是盈利,心心念念的是要做大做強國藥。眼下是宋辰最艱難關鍵的時候,您繼承著他的遺產,一定要在這個節骨眼上辜負他的遺願?錢,您這輩子怎麼可能缺呢,一定要這樣麼?”
溫情牌?鍾豔微微一笑,緩聲細語:
“不關錢的事,也不是我要辜負他,而是你無能、亂來、剛愎自用,搞垮了宋辰,是你擔當不起老宋董事長的遺願。我不能看著你斷送他的心血。股權交給KN,宋辰才會度過難關、才有更好的發展。”
鍾豔很美,婉約細致如薄能透光的瓷,卻不輕浮。男人在這樣的女人麵前都會不自覺的輕言輕語,深怕唐突佳人,很難想象她已年逾五十。老宋深愛她,如對女兒,嗬護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