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若是丟了,大毛就會去墳場找他回來。隻有大毛知道小毛喜歡墳場,那裏有鬼,惡人也忌諱。
有次小毛被一群無賴扒光了衣服、丟在髒水溝裏欺負,那孩子哭喊得淒厲無比,求饒磕頭活不出去了似的。大毛正放羊回來經過,衝過去和那群無賴惡鬥了一次,才算是把不到八歲的小毛救下來。
他背著抽噎的小毛,身邊一群咩咩叫亂跑的老羊,戈壁灘上暴日曬得塵土都飄起來,兩人五官七竅裏都是幹燥的土腥氣。
小毛伏在大毛肩上,抱著他,忽然說:“哥,我有地,都給你。”
老喬家還有幾畝宅基地,鄭家幾次商量著想買。
“胡說啥,”大毛說,“哥領著你,不要你的地。”
之後的一年,小毛跟著大毛給鄭家放羊、種地,被欺負得少了,才算是活得好了些。
小毛十歲那年,村裏來了陌生人,說是篩查兒科傳染病,每個孩子抽了些血。
又過了兩個月,公安來了,說是老喬家收買被拐賣兒童,小毛被帶走,再沒回來。
半年後,大毛遇見兩個南方的有錢人,問他願不願意出去賺大錢,給一個富家小少爺當陪讀。大毛正想離開村子、去縣裏打工開眼界,就跟著走了。
第一次走出村子,大毛就坐飛機、小汽車,一頭紮進了大城市。他這個土包子經過幾個月近乎變態的訓練後見到了他要保護的富家子,一個十歲的小屁孩。小屁孩皮鞋鋥亮,不苟言笑——小毛。不,是“宋橋”,宋辰藥業集團未來的繼承人。
宋家對繼承人的培養比老鄭的“保鏢”課更嚴苛,宋橋在深夜兩點前就沒睡過:上課、補課、訓練、考試……永遠達不到老宋董事長的要求。
老宋董事長還多疑,在宋橋十八歲那年,親自帶著宋橋到他自己選定的鑒定機構再次做了親子鑒定。
老鄭記得,那個月宋橋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他情緒很不穩定,開始吃抗抑鬱藥了。有天深夜宋橋忽然衝出房子,在院子裏瘋跑了幾個小時,那雙困頓的眸子在夜裏閃著奇異錯亂的光,像動物園裏被關瘋了的野獸。
宋橋跑脫了氣,趴在地上,對老鄭說:“哥,我快要死了。”
想起這些,老鄭隻覺得人的心若是險惡起來,是世上最深最深的無底洞:“老宋董事長對宋橋的那番心思,你就想吧。”
潘昀昀身上激靈靈的起了寒戰——老宋董事長,多麼深的心機!
一方麵,無聲無息的找到失蹤的兒子,騙取了血液樣本做親子鑒定,確認了“小毛”是他的孩子;之後報案將孩子“解救”,喬家那病怏怏的農村孤老太敢去找公安要孩子?
在不著痕跡中,就絕了宋橋和喬家的關係。
另一方麵,宋家非法收養了“宋橋”,對外擺個大龍門陣:A城人都是知道的,宋家的鍾夫人多次滑胎習慣性流產,隻好去國外做試管嬰兒,孩子生下來就留在英國教養到,十多歲才帶回國。宋家不僅血統純,而且名正、言順。
潘昀昀想著方才鍾夫人臉上一閃而過的淒清,竟也是被丈夫騙的死死的。
生前身後事,老宋董事長都安排得妥妥當當,擺布得如他所願。
但他予取予奪間隻見手段狠戾粗暴,隻有無情無義,全是隨心所欲的掠奪。
小毛,那個在西北農村裏被欺虐的孩子,陡然被A城大藥企集團老總“收養”。嚴苛的訓練、強權的父親、心意叵測的繼母,被綁架、被圈養、生如螻蟻般小心翼翼……
“是他讓你來陪他的吧?”潘昀昀問老鄭。弱小無助的孩子,應該是日思夜想著他病老的奶奶、背過他的大毛哥。
“是。”老鄭承認。宋橋為了讓他來,鬧過跳樓自殺。那也是老宋懂事長唯一的一次妥協。
“所以,鄭哥喜歡聽《信天遊》。”潘昀昀心裏憋得慌。所有的喜歡,都有原因。
“信天遊,好聽啊。”老鄭耷拉的眼皮抬起,好像看到了大西北的寬廣粗糙。
潘昀昀垂眼,淚珠子掉在了衣襟上。
說到《信天遊》,老鄭:“昀昀,你還記得酒吧裏唱搖滾的大姐吧,宋橋定期會去看看,讓她活得好些。當然,不能讓她知道宋橋,不然後果無法收拾。”
潘昀昀驚駭的看向老鄭。
她的腦海裏,酒吧駐唱的過氣女歌手和小男人在陽台廝混的情景忽然被光照得亮若白晝。那女人如幹花一般的濃豔,一雙歐式的漂亮眉目,若是重疊在宋橋略高的眉弓上,竟是神似……
宋橋那晚帶她去泡吧,是為了讓兩個女人見一麵,對於他總是有些說不出的意義……
但潘昀昀很不客氣的奚落了女歌手。
那晚宋橋失眠得很厲害。
“要不是鍾夫人今天來鬧、這些事也不會翻出來——不過遲早會有這麼一天的。這些事你知道就好了,他不說,你也別提。”老鄭囑咐潘昀昀。
潘昀昀頭搖得停不下來,嗓子破了音:“不問,我不問。”
他的傷浸在寒潭深處,鎖了枷鎖,深深的禁錮。
她不碰,永遠不碰,她也怕他疼。
外麵的門被敲了兩下,隨即被推開了。
“呦,這麼安靜啊!”神清氣爽的一聲問,是韓映來了,喜洋洋的。
老鄭和潘昀昀都怔怔的看著他。
韓映看出這兩人神色不對勁,空氣裏更是壓抑得詭異。韓映下意識的看看宋橋的辦公室門:“出什麼事了?”
“你有啥事?”老鄭問。
“去機場接周老師。”韓映給老鄭敲著腕表看時間,問,“宋橋還能去不?”
公事,宋橋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耽誤的。老鄭:“你去問問他。”
韓映覺得老鄭是讓他去找死:“我不去,你去問。要不,昀昀,你去問?”
但老鄭和潘昀昀就都不理他了,板著各自的撲克臉。
韓映沒辦法,隻好敲門進去了。
門裏,宋橋挺好的嘛,慣常的靜坐發呆。被韓映一提醒時間,宋橋立刻起身出來。
老鄭和潘昀昀就跟上,眾人去機場。
路上,宋橋看著車外飛掠的街景,兀自出神。潘昀昀久久的看著他堅硬的側顏,忍不住伸手覆住他的大手。宋橋石頭似的沒有知覺,一動不動。良久,他緩緩的反攥了她的手,握牢。
再無多言。
機場出口,人流混雜中忽然走出一隊黑西裝、白襯衫的男人,比黑社會還沉默有序。這一行怪異,吸引了所有的目光,生冷之氣在人群中就是“生人勿近”的開路儀仗。
韓映是第一次見“黑哥博士”們,見宋橋迎了過去,韓映直咧嘴,問潘昀昀:“這就是周老師的——團隊?都是植物學博士?”
潘昀昀“嗯哼”一聲。
韓映歎為觀止:“終於明白為什麼叫‘黑哥’了……”
那一隊“黑哥”麵無表情的列隊排開,把簇擁在中間的一位清矍怒目的“黑西裝、白襯衫”老先生、眾星捧月的讓到最前麵——這位就是周老師了。
宋橋和周老師寒暄,恭謹的把老教授送上了接待車。
幾位“黑哥”博士立刻鬆垮,扯開領帶涼快涼快,依次上了其他的接待車,上車才敢脫掉黑西裝。忙裏抽空的,大黑哥、二黑哥……對潘昀昀和老鄭直擠眼睛。
韓映上車後,才敢哈哈大笑:“這周老師肯定是變態魔王,一幫學生被逼的沒招了,老師喜歡怎麼穿衣服、他們就跟著穿得一模一樣!哈哈哈哈……威風啊!喂,潘昀昀,你怎麼不笑?”
“已經笑過了。”潘昀昀敷衍道。
韓映還在絮絮叨叨的說笑話,潘昀昀迷路在自己的心思裏。
她方才始終在宋橋身後,雖然隻看到他的背影,也能猜得出宋橋迎接貴客時是什麼樣的輕鬆笑容。
當一個人微笑自然的站在你麵前,你不會知道他在什麼樣的心境之上笑的如此嚴絲合縫。更不會知道他從什麼樣的路上走來,曾在什麼樣的漩渦中破釜沉舟,是曆劫般傷痕累累、還是幾經殺伐換來尊嚴。
一小時前,在宋辰集團權勢最大的辦公室裏,宋橋同“母親”“舅舅”關於股權、遺產、謀殺、親子鑒定的那場血淋淋的廝殺,仿若一場熒幕大戲、掐斷電源就可以當完全沒發生過。
當他置身人群裏,又是神色自若、沉默少言。寬展的肩如鎧甲覆蓋,不知能抵禦多少侵襲,又在深藏多少秘密。
潘昀昀微微的歎,她是最善忘的人,但現在心頭仿佛負累了宋橋的全部世界,沉沉得壓出痛來。
但她,竟是放不下了。
宋辰同KN之間停止了接觸。
鍾陽被宋橋捏住了命門,再不敢見KN的人。
鍾豔沒有了幫手、也灰了心,暫時深居,韜光養晦。
宋橋在為集團的運轉苦撐。
就在宋辰幾乎要停擺的時候,爭取了多時的優惠政策適時批下來了。天不絕人,旱死的宋辰終於等到了一場毛毛雨,順勢就活了——去年收購的破產藥廠研發多年的新藥在網站的申報狀態悄然變更為“在審批”。
宋辰藥業會在很短的時間內獲得新藥生產的批文,這個新藥可是抗癌的重磅新藥。
這是貨真價實的一劑強心針。
市場預計僅憑這一個新品種,宋辰集團的年銷售金額能狂翻幾倍、嚇死同類。
宋辰那位絡腮胡子的銷售總監,在集團開會時終於能放鬆的喝著茶、一邊得意的報出銷售業績,無疑會成為宋辰老總宋橋眼裏最貌美如花的好人。
宋橋的全產業鏈布局、新建的生物藥廠、同老美合作的國際化戰略……齊齊的借勢開花。宋辰集團如一株大樹,一夜到了盛大的花期。
水漲船高,鍾陽變得更有錢了,他手中宋辰的股權是絕對不會再轉讓的了。
一天,當花腔太歲從會所開心盡興的出來,發現門外的霓虹燈下等著一輛警車。鍾陽的心陡然一陣狂跳,卻也莫名其妙的踏實了——這一天也是早給他預備了的,李董,到底把他交代出來了。
鍾陽涉謀殺案、涉職務犯罪,這消息讓鍾豔當即住院了。鍾陽這個草包再不濟,也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鍾豔病倒的當天,宋橋就去醫院探望了,母慈子孝的戲碼第一季暫停後、終於上演第二季了。這幕場景能接續下來,雙方其實都妥協了一步,大股東鍾豔和CEO宋橋都是暗自鬆了口氣。他們倆的團結合作,對彼此、對集團都至關重要。
都是聰明人,鍾陽的話永遠不會再在這對母子之間被提及。
李董的案子結了。
李董和李治國勾結,利用中藥廠、從宋辰集團裏大肆侵吞資產。老宋董事長對他們有所察覺後,這對拍檔為了掩蓋竟是鋌而走險,製造車禍謀殺了老宋董事長。
原以為宋橋生嫩、好欺瞞,不想宋橋接手宋辰後第一件事就是要梳理集團的資產。尤其是宋橋忽然去亳州考察,這可結結實實的嚇到了李治國和李董。李治國更是在宋橋離開亳州的當天,在藥材市場外對宋橋動了手,可惜失敗。
一回生、二回熟,李董也是生了除掉宋橋、取而代之的念頭。
之後,潘昀昀的紅MINI在隧道口的事故、還有機場路潘十七替死的車禍,都是李董和李治國聯手策劃的。
從刑警隊出來,宋橋心裏絲毫沒有案子告破之後的雲開霧散,這些謎底他之前都猜到了大概,如今惡之花下的毒根被挖出來,一切隻是塵埃落定。
他跟老周要了一支煙,捏著煙卻不點燃,站著站著、人就靠到門框上了,累。
老周倒是一根接一根的抽著,不退休、這老刑警就甭指望戒煙了。
刑警隊門前的台階上,宋橋像小時候一樣,一聲不吱的守著老周、聞著劣質的二手煙。
良久,宋橋起身要走,老周納悶:“不等潘昀昀了?”
潘昀昀和宋橋是一同來的,她是問潘十七的事情。
“我去橋頭等她。”宋橋說著,徑自沿著小路走遠。
路上人少,香樟樹的枝葉高邈,宋橋緩緩站定抬頭看,似乎聞到了葉梢上風的自在。
再高處是A城的天空,雲山堆積。
那裏從沒有一隻命運的巨手維護人間的公正,它隻是個無奈、無能的看客。人間的事、還是要人來做,總有人替天行道,這個人還可能是自己。
潘昀昀在聽潘十七的死因。
潘十七出事前一晚住在宋辰集團郊區的宿舍裏,但是他並不安穩。李董給潘十七打了警告電話:潘十七你女兒和宋橋混得太深了,你是不是也妄想攀宋家的這株大樹了?警告你,管好你那女兒,不然我們也可以替你管管潘昀昀。
潘十七幫他們洗錢,自認是安逸在李董米倉裏混一口飯吃的老鼠。平日大家還是聊聊石頭、和氣生財,甚有品味。沒想李董說翻臉就翻臉,兩句話嚇得潘十七直哆嗦。他立刻給潘昀昀打電話,讓她“千萬不能回A城”。
後半夜,潘家二世祖又打電話勒索潘十七。二世祖其實給能粘著關係的所有人都打了敲詐電話,這個敗家子兒急著要弄到錢!錢!
潘昀昀也接到敲詐微信了,她壓根兒看不上二世祖,不理他。和氣生財、膽小怕事的潘十七就不同了,又被這無賴嚇夠嗆。
一夜被兩個惡人糾纏,潘十七急著要回A城見李董,解釋自己的忠心,求饒。所以他天不亮的就裝病,找借口、回市區看病,不想卻正正的被李董和李誌國安排的車禍要了命。
潘家的這盤散沙,隨著賣廠、分家,已經各有歸途了:
二世祖早早的敗光、還不了的錢索性不還了,終於被起訴坐牢,他反而逃過追高利貸的人、安全了;
這對潘掌門更是好消息,沒有不成器的兒子鬧上門、也沒有了追兒子債的人鬧上門,他可以安享清福了。
潘家到最後,最有錢的反而是潘家的義叔:潘家藥廠在被宋辰收購時的突然反悔,恰是因為潘義暗地裏拿了別家的好處,出賣商業機密、裏外挑唆。義叔,都說他是潘掌門的幕僚謀士,他自己最知道潘掌門一家都拿他當狗。潘義為什麼賣命?為了振興祖業嗎?開什麼玩笑!他跟著潘掌門混了大半輩子,最後分家時潘掌門還不想多給他一分錢,都當他潘義是傻瓜啊?!
潘家,潘昀昀想起來心裏都覺得涼。
她已經和那個自成國度的家族斷了聯係,毫無留戀。當然潘家也不稀罕她,一個進不了祖墳、族譜旁支上的女人,有什麼關係呢?
潘昀昀從刑警隊出來,沿著宋橋告訴她的小路左轉右轉,發現竟然走到古橋邊了。遠遠的,古橋的最高處、宋橋高大身量極其醒目的站著,自自在在的一個人。
潘昀昀走上橋。
宋橋垂眼,目不轉睛的看著她走近,黑湛湛的眸子亮的讓人動心,潘昀昀竟紅了臉。
她踏著台階走近他,存心調侃:“你的保鏢護衛呢?還有超級大悍馬車隊?”
宋橋笑了:“我的保鏢都上歲數了,打不動了。”
“老鄭呢?你總該有個司機吧?”
宋橋默然:那個老家夥,不提也罷……
機場,幾個異鄉客在滴滴打車。
其中一個眼尖,戳著手機:“豪車豪車!快快!快打!”
不一會兒,一輛裝甲車似的黑車炫著車技、很酷拽的停在幾人麵前。司機膀大腰圓,掛著墨鏡像個黑社會,大方臉。他一笑、滿口亂牙就立刻切換成憨厚老大哥:“先生們,上車。”
“謔謔!悍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