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地冷靜了很久,陸逸寒掉轉方向出了校門,美食街盡頭有一家麻辣火鍋店,好吃不貴,文雅無辣不歡,每周都要來這裏大吃一頓。
陸逸寒在門外駐足片刻,抬步入內。
“逸寒?”許默坐在正對門的位置,看到陸逸寒進來,起身招呼道,“這會兒才出來吃飯?”
“情敵”相見,分外眼紅,陸逸寒心煩意亂,卻也沒有對許默發作的理由,本想點點頭打個招呼了事,抬頭看見文心一手端著一碗芝麻醬,迎麵走了過來。
陸逸寒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文心,上前打招呼:“文心姐。”
文心對陸逸寒印象很好,含笑道:“逸寒,好久不見。”
“我幫你拿。”許默很自然地接過文心手裏的芝麻醬,又問,“你們見過?”
“有過一麵之緣。”文心溫婉一笑,把手裏的碗遞給許默,兩人的手指輕輕觸碰在一起,又如觸電般慌忙彈開。
這樣細微的小動作再親昵不過,當事人或許暫時沒察覺出什麼,但看在外人眼裏,卻無比清晰。
陸逸寒了然。
看來,他誤會那丫頭了。
許默並不知道陸逸寒所想,隻道:“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一起吃吧。”說著,悄悄給文心使了個眼色。
文心心領神會,忙道:“是啊,人多熱鬧,我打個電話催催小雅,這丫頭磨磨蹭蹭的,也不知道幹什麼去了。”
陸逸寒本來是要拒絕的,一聽文雅要來,拒絕的話也說不出口,隨著許默和文心坐了下來。
文雅被陸逸寒攪得心煩意亂,又不願打擾文心和許默難得的獨處時間,執意不肯出來,這頓飯隻好他們三個人吃。
“逸寒。”許默一邊往鍋裏下著蝦滑,一邊把文雅委托自己幫忙要海報的事說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
明白自己誤會了文雅和許默,陸逸寒心裏的悶氣就泄了大半,點頭答應:“嗯。”
那丫頭寧可讓別人傳話,都不肯自己開口,看他回頭怎麼收拾她。
旁觀者清,文心一看就知道陸逸寒跟文雅在鬧別扭,也不多問,隻說道:“逸寒,小雅這丫頭從小脾氣就倔,認定了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但這丫頭忘性大,轉眼就不記得了,你不要跟她生氣。”
“文心姐,小雅很好,我沒生她的氣。”
文心笑笑:“那就好。”
文雅不想當電燈泡,陸逸寒當然也不想,他草草吃了幾口就尋了個借口離開。
文雅揣著滿腦袋的心事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鬱悶地說不出話。
陸逸寒他怎麼……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家夥!
她正氣得砸抱枕,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看到屏幕上閃爍著的“陸逸寒”三個字,文雅恨不得把手伸進屏幕裏,把那家夥的發型揉個亂七八糟。
不接!
下一個電話緊接著又打了進來。
連續幾次,文雅終於忍無可忍,接下電話吼道:“陸逸寒,你有完沒完!”
陸逸寒知道文雅在生氣,隻說了句:“下樓。”
“幹什麼?”她心裏亂得很,不想這時候見到他。
“五分鍾內下樓,否則,海報就別想要了。”
“喂……”
那邊幹淨利落地掛了電話。
海報,海報。
文雅默默告訴自己,她是為了海報才妥協的,跟喜不喜歡陸逸寒沒有任何關係。
宿舍樓下,了解到真相的陸逸寒臉上早已沒了怒氣,看著他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文雅覺得自己更生氣了,把頭別到一側,冷冷道:“什麼條件?”
“什麼?”陸逸寒微微錯愣。
“畫海報的條件。”這家夥從來不做賠本買賣,這一次也絕不會例外。
“原諒我。”
“?”他這是在道歉?
“原諒我,否則,我就不畫。”陸逸寒用最橫的語氣,說著最的話。
他這是在為之前的無禮行為道歉?
這道歉的打開方式,還真是“特殊”。
看著陸逸寒跟個小孩子一樣耍賴,文雅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幼稚。”
“不許嫌棄我。”陸逸寒輕掃文雅一眼,“以後不許去找許默。”
想要什麼直接跟他說不就行了,需要找外人傳話?
“哼。”
“你這是什麼態度?”
“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看在海報的麵子上,不跟這家夥一般見識。
“走。”
“你要帶我去哪裏?”
“吃飯去。”
“我要吃大餐。”
文雅出來得急,頭發有些蓬亂,配上氣鼓鼓的表情,活像個毛茸茸的團子,說不出的可愛。陸逸寒嘴角不覺溢出一絲笑意:“行。”
“哼。”算這家夥有點誠意。
“文雅,你喜歡我。”走出兩步,陸逸寒突然側身看著文雅。
喜歡。
如果不是因為喜歡,又怎麼會讓他影響著自己的喜怒哀樂。
“我沒有。”
“不承認也沒用,你就是喜歡上我了。”陸逸寒得意地勾了勾嘴角。
“嘁!”自大的家夥。
陸逸寒的沙畫水平有目共睹,這張宣傳海報無論立意還是畫麵細節都無可挑剔,不過半天時間,就引得新生紛紛報名。
場麵完全超出了文雅的預料,她翻了翻資料:“這麼多人,看來得好好準備場麵試了。”
“都是大一新生,選誰不選誰,也不太好交代。”李如想了想,“讓陸師哥來做麵試官,絕對讓人心服口服。”
這一點文雅不是沒想到,但她並不想太過依賴陸逸寒,搖頭道:“他那麼忙,沒時間吧。”
“又沒有人邀請我,怎麼知道我沒時間?”陸逸寒無孔不入。
文雅無奈,配合著敷衍道:“那您有時間嗎?”
“有。”陸逸寒看了看文雅對於社團的安排,倒是井井有條,不比他這個有經驗的做得差,心裏又高看這丫頭幾分,嘴上卻不滿道,“海選也不跟我說一聲,你這是典型的過河拆橋。”
“您這麼貴的橋,我可拆不起。”文雅隨手扔了個蘋果給陸逸寒,“這點小事就不用你費心了,我自己來搞定。”
“拍攝器械呢?”
“這不是現成的。”文雅揚了揚手機,看到陸逸寒似笑非笑的表情,不滿道,“怎麼,不相信我?”
“你多厲害,踢個椅子能把腳趾踢骨折,用手機拍個宣傳片算什麼。”
“滾犢子!”文雅想把陸逸寒踢出去。
“拍攝案例就從林法官那本書裏麵選吧,比較有典型意義。”文雅看了看陸逸寒,催促道,“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林法官?”
“她最近去外地出差了,回來再說吧。”
“真的?”
“騙你做什麼。”別說文雅,連他都一個多月沒見過林清怡了。
這樣想著,陸逸寒神色一黯。
“哦。”文雅有些失望。
“案例要與時俱進,才能發揮出最大的警示意義。”陸逸寒想了想,“我覺得校園貸這個話題就不錯。”
“有道理。”文雅搖搖頭表示不解,“明知道自己沒有還款能力卻毫無節製地借貸,真不知道那些大學生怎麼想的,出這麼個宣傳片也好。”
“誘惑多了,想法當然就多了。”
“所以說,法律的修訂總是不可避免地有滯後性。”文雅伸了個懶腰,“不過有些案子永遠不會過時,比如說家庭暴力。很多家庭暴力案件的量刑標準總會在實際操作中出現各種問題,我最近多看看這類案件,就算為辯論賽做準備了。”
“想的倒是長遠。”陸逸寒微微挑眉,“誰說你可以去辯論賽?”
“許默師哥答應的。”
“他說了不算。”陸逸寒一邊整理沙畫台,一邊慢悠悠道,“許默的助手早就定了,現在隻有我沒有助手。”
什麼意思?
難道她想去現場,就必須要給陸逸寒這家夥當助手?
“是。”陸逸寒像是聽到了她心裏的想法,點頭道。
他沒告訴文雅,他的助手之位之所以空著,是因為他完全可以一個人搞定。
“想好了嗎,等我找到助手,你可就沒機會了。”
“行,我答應。”文雅隻能妥協。
每次都被他威脅到,這種感覺實在太憋屈了。
文雅暗戳戳地發誓,總有一天她要揚眉吐氣,好好贏陸逸寒一次。
“看在你這麼有誠意的分兒上,我就勉強湊合一下吧。”陸逸寒得了便宜還賣乖,“明天早上八點來圖書館找我。”
“幹什麼?”
“研究卷宗。”陸逸寒又故意補了一句,“你丟得起人,我可丟不起。”
“知道了,陸師哥!”這家夥一天不擠對她就不舒服。
卷宗裏共有兩個關於家庭暴力的案子,第一個案子並不複雜,講的是一個叫蘇笑笑的女人長期遭受家庭暴力,在一次跟丈夫拉扯廝打的過程中,不堪責打,從六樓窗口跳下,當場身亡。
“這個案子,我在林法官那本案例書裏見過。”當時看案例時,文雅就憤憤不平,這會兒說起來更是怒火中燒,“窗口那麼窄,光憑她自己很難爬上去,而且當時有人看到她在窗口處停頓了好一會兒,不停地喊著救命,如果她是一時想不開跳樓自殺,又怎麼會喊救命?”
什麼自殺,根本就是丈夫杜鵬長期家暴,故意殺人。
“證據呢?”
“蘇笑笑身上滿滿的傷痕難道不是證據?”
“那隻能證明她被打了,不能證明杜鵬殺了她。”陸逸寒眉心處隱隱有怒火升騰,話語卻十分理智,“杜鵬是高中政治老師,很清楚法律的漏洞,所以他承認自己把妻子拖到窗邊,卻矢口否認人是自己推下去的,甚至露出胳膊上的傷痕,證明發生爭執時並不是隻有他一個人動了手。”
判定故意殺人罪必須要證據確鑿,可當時家庭監控並沒有普及,案發現場除了蘇笑笑和杜鵬也沒有別人,林清怡通過多方取證,才判了杜鵬過失殺人罪,不然隻能以故意傷害導致當事人自殺的案件來審理。判決之後,杜鵬不服上訴,案子僵持了一年多才最終判決。
那時候反家暴法還沒有出台,相似案例中的悲劇女性,蘇笑笑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法律既然是人製定的,就一定會有漏洞,所以才需要不斷完善。”陸逸寒看看文雅,“我們能做的,就是認真對待每一個案子,以典型案例來推進相關立法。”
“這些可憐的女人至死都沒有討回公道。”想到這些,文雅心裏就堵得慌,隻恨自己的力量太過薄弱。
陸逸寒抬手揉了揉太陽穴,解釋道:“法律是勸悔,不是勸惡的。”
正因如此,但凡有自首情節的罪犯,在審判中都會酌情從輕處理。
“悔過?這種連妻子都下得了毒手的畜生怎麼會悔過?”文雅寧可相信太陽繞著月亮轉,都不信像杜鵬這種人渣會有悔過之心。
陸逸寒默然。
他對這個案子的判決結果存在很大的異議,否則也不會選這個案子去參加辯論賽。
法律是有溫度的,而法律的溫度,恰恰就是執法者的責任感,這種責任感在於保護受害者,而不是施暴者。
一旦法律不能主持公道,就會讓弱者寒心,從而選擇用以暴製暴的方式來報私仇,長此下去,法律的威嚴將不複存在。
想到二十六歲就慘死的蘇笑笑,文雅幽幽歎息一聲:“真可憐。”
“作為法官,最忌諱的就是先入為主。”陸逸寒神色嚴肅,“法律相信的是證據,不是主觀判斷,審判時必須要把心裏的天平放穩了。”
“可是……”
“沒有可是。”陸逸寒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嚴肅之色,“法律範疇內,任何矛盾都不是殺人的理由。如果不能弄清楚這一點,很遺憾,你並不適合這份工作。”
因為林清怡的關係,他見過許多刑事案件的詳細卷宗,這些案件的當事人之中不乏父子、母子、親兄弟姐妹,而那些造成慘案的凶手,往往是外人眼裏可憐的老實人。
要善待弱者,卻不能先入為主地偏袒弱者。
“我知道了。”文雅點點頭,像個聽話的小學生。
“看看這個。”陸逸寒把另一個卷宗遞過來。
這也是一起家暴案,隻是這次的女主人公秦麗跟蘇笑笑相反,她沒有選擇自殺,而是殺了丈夫。
“故意給丈夫吃了迷藥?”文雅有些不解,“左右已經下藥了,為什麼不幹脆下點毒藥,一了百了。”
“在現有的家庭暴力案件中,男人殺了女人,可以辯駁為激情殺人,除非特殊情況,否則大多數是判不了死刑的,可因為男女體能上的差異,女人殺害男人,大多數隻能采取下毒等蓄謀方式。”陸逸寒解釋道,“所以,她下了迷藥,又故意把迷迷糊糊的丈夫引出家門,導致丈夫走到大馬路上被車撞死。”
這樣,丈夫的死亡就會被定性為意外死亡,如果不是撞了人的司機懷疑人有問題,堅持要求屍檢,這件事將永遠成為一個秘密。
文雅深深歎息,要不是走投無路,秦麗又怎麼會走這一步。
法律縱然是公平的,可在現實麵前,又是那樣的無能為力。
“法律會越來越完善。”陸逸寒把卷宗裝回檔案袋,“每一個案件,所代表的都不僅僅是案件本身,它作為一個標杆,是為了替之後相似的受害者爭取更多的利益。”
“看到這些案子,你不會生氣嗎?”
“會。”陸逸寒慢條斯理地整理著手上的卷宗,“然後呢?”
生氣有用,他們這些法律工作者的存在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陸逸寒,你不喜歡法律。”
冷靜是優點,可這種冷靜,恰恰是因為沒有熱愛。
這也許也是旁觀者清的一種。
“是。”陸逸寒點點頭,一點兒猶豫都沒有。
“既然不喜歡,為什麼還要選擇這個專業?”
“有區別嗎?”無論喜不喜歡,他都一樣可以做到最好。
“當然有區別。”
“無所謂,這不就是他們要的結果嗎?”
他們,是誰?
“一條路走到黑,不是什麼好事。”陸逸寒看看文雅,“回頭是岸,早點兒想明白早點兒放棄。”
又來了。
“我承認我懂的沒有你多,心態也沒有你那麼穩定,但這都是暫時的。”文雅麵無表情地看著陸逸寒,“做法官是我的理想,我的理想不會在任何情況下改變。”
哪怕是陸逸寒,也不能讓她改變。
愛是互相支持,不是互相泄氣,文雅哪怕再喜歡陸逸寒,也絕不會為了跟他在一起而放棄自己的理想。
一連幾天,陸逸寒連文雅的影子都沒見到。
他並不覺得自己有錯,可那丫頭總對自己避而不見,顯然拿出了打持久戰的態勢。
難道他們倆要一直這樣僵持下去嗎?
陸逸寒學習效率很高,往常看起書來,一頁一頁翻得飛快,這會兒有了心事,被眼前密密麻麻的小方塊晃得心煩意亂,半天也沒看進去一個字。
書桌前,宋紹澤打遊戲打得熱火朝天,連贏幾局,他心滿意足地摘下耳機,轉頭就見陸逸寒盯著窗戶發呆。
看那入神的樣子,應該盯了好一會兒。
宋紹澤原本該回英國修最後一年的課程,他自小聰慧,天分極高,短短一個月時間就學完了整個學期的課程,趁著十一假期回國,也不急著走,三天兩頭到陸逸寒這裏晃上一圈,美其名曰:不忍心看著陸逸寒一個單身狗太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