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餘晟的突然辭職在醫院裏已經是投放了一枚深水炸彈,關於他和裴紫蘇的事情是這枚炸彈的次生災害,比他辭職的爆炸半徑更大。兩人還會不會走到一起,已經被翻來覆去地論證過各種可能。如今又出現了大器械商江曉城——光她裴紫蘇的熱鬧就夠醫院裏的人看上一陣子的。

女醫生出名不是因為看好了疑難雜症,而是感情八卦。江曉城這樣鬧下去裴紫蘇很擔心自己嫁不出去了。

她被氣得心、肝、肺一起疼,老裴也很惱火。老裴親自出麵跟江曉城談過一次,江曉城一如既往地恭敬,但陽奉陰違。

江曉城這人有張揚的資本,好在他有禮貌、教養好,所以中醫科的人也不是很煩他。甚至和裴紫蘇私交挺好的一位醫生大姐都被江曉城改變了立場:“江曉城也是個情種了,看著確實是真喜歡你。”

裴紫蘇已經把江曉城標為仇人:“他喜歡的隻是我看上去的樣子,長相還行、職業不錯,能拿得出手、擺在家裏不掉價。喜歡我?他必須愛上我的靈魂,我的靈魂什麼樣他壓根沒看見。”

“你還相信靈魂呢?”

“我還相信輪回呢,嚇死你。”

裴紫蘇今天早早下班要去赴一個約,遠嫁外地的閨密近日回來了,走之前要和裴紫蘇見一麵、吃頓晚飯。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發小重聚總是歡愉,兩個女人險些幹掉一瓶紅酒。

“蘇子,你命好能嫁有錢人,不會知道貧賤夫妻百事哀的辛苦。”閨密這些年生存辛苦,有感而發。在她的印象裏裴紫蘇還是和江曉城一對,屬於命定今生的青梅竹馬,羨煞無數人。

裴紫蘇醉眼迷離地偎在沙發裏,眼波嫵媚旖旎:“我沒嫁有錢人啊。”

“隨時可以。”說話的是江曉城,他忽然就出現在旁邊。

閨密尖叫一聲,高興地拉了江曉城坐下。江曉城和她聊,但是眼睛一直笑盈盈地看著裴紫蘇。

裴紫蘇反應慢半拍,軟軟地看著江曉城。他這些年變得沉穩,有商場中人的城府,甚至看上去很不好說話。裴紫蘇看不出江曉城在想什麼,她完全看不透他,隻看出他絕對不是有簡單的心思那一類,很快會變成他父親江遇那種人。

被酒精麻痹的裴紫蘇漸漸有種非常不好的感覺,她想趁著還能控製自己早些離開。

江曉城是在醫院門口等著接裴紫蘇下班的。醫院門口堵車,她一出門就打車,江曉城隻來得及一路跟到酒店,沒想到趕上了和老同學的小聚。

三人是高中時的同學,江曉城的加入毫不別扭。說起學生時期的糗事,最多的當然是江曉城和裴紫蘇之間的事。

就是現在回頭看,十幾歲時的江曉城絕對是個滿分男友:江曉城不吃餐廳的大灶飯,都是江家趁熱送來的,總會送來兩份,菜式都是按照裴紫蘇的口味;裴紫蘇有陣子一根筋地愛吃炒茄子,江曉城就連續吃了一個月的炒茄子,一邊生裴紫蘇的氣一邊吃……

聊起舊事,江曉城難得地有些溫馨的笑容,默默地看著裴紫蘇。

裴紫蘇越發不安,幾次想先走都被江曉城岔開話題,江曉城卻又開了一瓶酒。

直到深夜才散,閨密就住在酒店裏,被扶到樓上的房間裏就醉倒沉睡了。

裴紫蘇撐著最後一線清醒,給老裴打電話想讓他來接她。

但老裴不接電話,裴紫蘇就想給張夫子打,她無論如何不能和江曉城一起走。

江曉城忽然拽過她的手機直接關機了,兩人在酒店的下行電梯裏,裴紫蘇軟得像是漂流在深水裏,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有多媚。

江曉城忽然動了情,吻她:“蘇子,你不知道你有多迷人……”

裴紫蘇推他,卻像攀纏。她站不穩,連咬他的力氣都沒有,但太清晰地感覺到了被侵犯。

電梯上上下下不知道幾番,江曉城才放過她。裴紫蘇哭了,屈辱,女人的屈辱。

但她這眼淚徹底惹怒了江曉城,他本就在情潮之巔,忽然下了狠心,摟了她的腰出了電梯,向門外走去。

裴紫蘇沒有辦法掙脫,酒意讓她難過得說不出話,僅有的念頭就是不能跟他走。

她被拽得腳下趔趄了一下,被提醒,伸腿去絆江曉城的腳。兩人隨即踉蹌著摔倒在大堂裏,都摔得很慘,周圍一陣驚呼。

酒店的大堂經理和保安火速趕了過來,有很多人攙著裴紫蘇坐到旁邊的沙發上,江曉城也被扶過去坐下。經過這麼一鬧,他清醒了些。

大堂經理問兩人的傷情,江曉城說沒什麼,裴紫蘇的胳膊磕在台階上摔破了皮,青紫的皮膚上已經滲出了血,她疼得直吸涼氣,要叫120。

江曉城看著她,緩緩地一陣冷笑,她也是個有心機的人了,想著把事情鬧大脫離他?叫120,其實她最想叫的是110吧。

就在今天上午,江曉城又被父親、母親叫去,他再次被發配到海外處理事務。江曉城從父母的話音裏能感覺到,這決定裏有裴紫蘇搞的鬼。

“不用叫120,”江曉城站起來,俯視著身體發軟的裴紫蘇,“拿些處理傷口的棉簽和酒精,她自己就能處理。最重要的是安排個服務生陪著她就行了,對不對,裴醫生?”

酒店安排了一間客房給裴紫蘇休息,江曉城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她自己完全搞得定。江曉城在房間裏,裴紫蘇不讓服務生離開。

江曉城就當著裴紫蘇的麵給老裴打了電話,報了酒店的位置和房間號。老裴聽著這事裏有蹊蹺,火燒火燎地要立刻趕過來。

裴紫蘇這才吃了定心丸,江曉城讓服務生離開,她也就沒再攔著。

江曉城繃著臉望著她,戾氣幾次浮現又被他壓了回去,他嗤笑,裴紫蘇你是那個變心的人,但為什麼遭報應的是我?

靜夜,疲憊,剛才那一幕的恐懼,晚上又回憶了太多過往,加上這些年來的獨自承受,裴紫蘇對這件事情已經忍夠了。

“知道我媽媽是怎麼死的嗎?”裴紫蘇忽然問。

她的神情像是要揭穿一個秘密,江曉城竟有些緊張。

裴紫蘇的聲音帶著微醉的儂軟,但思路是清晰的:“你相信你爸爸的話嗎?二十多年前的中秋夜,他一個人去接我媽媽和我去你家過中秋?當時我爸爸在外進修,我知道的是車禍現場不在當時我家和你家的路線上,而是在從郊區的溫泉酒店回市區的交叉路口。我媽媽當時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為什麼四歲的我獨自坐在車後排的右側我媽媽的背後?她難道不應該是陪著我坐在後排?江曉城,你是個成年男人,你告訴我有什麼樣的正當理由能解釋這些問題?”

江曉城看著裴紫蘇,覺得她成妖了,但她敲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放出了一連串的懷疑、揣測、隱秘。

江曉城說:“不在兩家的路線上,有可能是當時修路車繞了道,也可能是你和你母親當時不在家,他是去別處接的你們。事情過去這麼多年了,你的疑神疑鬼能比當時的大人們都正確?起碼裴叔、我媽最清楚當時的情況,他們都沒有說什麼。”

“因為我爸爸是個可憐的癡人,而你媽媽……你媽媽可能對你爸爸說一個‘不’嗎?”

江曉城有些煩,不想聽裴紫蘇的胡扯:“你不要瞎猜,如果是那樣,兩家人的關係怎麼可能這麼好?你就為了這些猜疑跟我掰了?你有沒有腦子!”

“不是我沒腦子,”裴紫蘇說,眼前又是一池清澈的遊泳池水,晃著蛛網般的水光,她說,“是那年夏天,高二那年夏天。”

正是那年夏天,裴紫蘇莫名其妙地和江曉城鬧分手。江曉城覺得他追問多年的答案就要浮出水麵了,目不轉睛地看著裴紫蘇。

裴紫蘇有些難受,掐著自己的胃部,皺著眉:“那年夏天我過生日,等了老裴一晚上他都沒回來,我特別生氣。天亮了我就去你家找你,我以為你一定在家,就沒提前打電話……”

裴紫蘇需要鼓一下勇氣,努力地深呼吸。江曉城覺得那一口氣是替他吸進去的,他透不過氣來,解開了西服的扣子。

“可是你不在家,江叔在家。他在一樓的客廳和幾個朋友,他們都、都、都醉著,像是喝了整夜的酒……然後、然後……然後江叔把我看成了我媽媽,他跟我說了很多話……我、我、我逃不掉……”

裴紫蘇瑟縮著,那是地獄,醜惡、醉酒的男人們伸手來撕扯她,她從不敢回憶,但總在噩夢裏襲擾她。

江曉城眼睜睜地看著裴紫蘇,也在抖,仿佛能看見淩亂的家、宿醉的男人們,無助哭喊的裴紫蘇……他在這個圈子裏混,太知道這些男人會幹什麼……

砰的一聲,拳頭砸碎了床邊的玻璃桌。他也是在感覺到拳頭疼時才發現是自己砸的。

裴紫蘇繼續說:“是你媽媽聽見我的尖叫跑來,她為了幫我甚至砸了家裏的東西。我衝出去的時候摔倒掉進了泳池裏,房子裏的人都在吵沒人發現我。後來是司機把我撈上來的,送到醫院。之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你媽媽說我是中暑住院,我膽小害怕,連爸爸都沒告訴。”

靜得可怕的房間,暗夜的光像在水底,閃爍著往日藏匿的隱秘。

江曉城赤紅著眼,全身的肌肉、關節都緊繃著,他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為什麼母親不喜歡裴紫蘇,卻對她很好;為什麼江遇對裴紫蘇的疼愛超過對他這個親兒子,甚至他兩次被調出國背後都有裴紫蘇擺布江遇的影子;為什麼當年她中了邪似的要離開他……

這些破事!

“他有沒有侵犯到你?”江曉城問,聲音走樣。

裴紫蘇搖頭。但是被撕扯的衣服、煙酒味的舌頭、無法逃脫的絕望恐懼……想起來她就恨不得要讓自己死掉。

江曉城走過去,慢慢地、緊緊地抱住裴紫蘇。她沒拒絕,眼淚不爭氣地往下落。繃了多年的情緒終於從懸崖上掉了下來,張力釋放後終於露出了軟弱的麵目。

江曉城的眼睛也濕潤了:“你當時應該告訴我,我就算是再沒有辦法也能帶你離開這裏,永遠離開這些人。”

裴紫蘇搖頭:“不行的,不行的。”

“我現在帶你走,離開所有人,你跟不跟我?”

“曉城你不要這樣,我好不容易忘掉的,可是每次看見你我又會想起來。”

江曉城要瘋了:“可是為什麼要犧牲掉我們!”

“沒有犧牲,就是我們的運氣差了一點。”她一直不說,不僅是難以啟齒,更是因為結局無法避免,隻會讓江曉城更加難過。但是她沒想到他的執念這麼深。

江曉城看著她,那目光裴紫蘇不忍看。

江曉城忽然起身大步出了房間。不可以就這麼算了,必須有個說法、有個結果,必須有人為這件事情負責!

裴紫蘇知道他會去找誰,這件事情在江家已經沒有需要隱瞞的人了,隨他們去吵吧。

老裴氣喘籲籲地跑來,劈頭罵她:“女孩子!深夜喝醉了待在酒店裏醒酒你還知不知道……”

“爸爸,對不起。”裴紫蘇說,挺難受的。

老裴罵不下去了,他吃軟不吃硬,何況是對裴紫蘇。老裴拉著裴紫蘇的手把她領回家,像小時候。到家,老裴婆婆媽媽地數落裴紫蘇的不省心,去給她放洗澡水。

裴紫蘇去了書房,踮起腳尖費力地拿下書櫃上層的黃花梨木箱子。箱子裏放著母親所有的遺物,老裴從沒給她看過。

裴紫蘇今晚對自己的母親又充滿了好奇。老裴還在衛生間裏,她打開了箱子。

裏麵有些珠寶,都是江遇陸陸續續送給裴紫蘇的。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沒有母親的相片、信箋,甚至沒有結婚戒指。

她母親留下來的木箱子,裏麵裝著江遇的值錢貨,沒有母親在裴家一絲一毫的痕跡,老裴這是……

裴紫蘇忽然意識到,她的爸爸不是個沒有情商的醫生,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清楚,但是什麼都不說,他隻是裝作不知道。

一個冷心冷意被妻子背叛的男人、一個心無旁騖的瘋狂醫生,老裴到底是先成為其中的哪一個?哪一個是因,哪一個是果?

“裴紫蘇!你還要你老子我怎麼樣!過去抱你來洗澡?快點!臭酒鬼!”老裴在大吼。

裴紫蘇忙把箱子合上,放回原位,喊著“來了來了”去了衛生間。

經過老裴時,她像小時候似的抱住老裴:“爸爸,你辛苦了。”

老裴一把推開她:“行了行了,去去去,我得管你到什麼時候,我一個大教授每天就忙你這些雞毛蒜皮的破事兒……”

江曉城回到江宅,父親不在,母親一個人在家看書。江母發現他情緒不對,問出了什麼事。江曉城似一頭強忍憤怒的獅子:“裴紫蘇那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江母挑起了纖細的蛾眉,好半天哦了一聲,意味不明地笑笑。

“那就是嘍?”江曉城陡然爆發,“然後你就出麵替他遮掩這些醜事?裴紫蘇受了那麼多委屈你就不管了!甚至裴叔到現在都不知道!”

江母看著兒子,好笑:“那要怎麼樣?賠禮了、道歉了、賠錢了,你沒看見當時你爸都給裴紫蘇跪下了,他對誰低過頭?”

江曉城怒不可遏地對空揮出一拳,近乎吼道:“那我呢?那是我的人,就這麼算了?”

江母放下手中的書:“你想怎麼樣?現在揪陳年舊賬可是沒意思了。你和裴紫蘇沒緣分,就算沒有你父親的事,隻要我活著,裴家的女人就休想進我江家的門,江家已經夠對得起她了。”

她看著兒子,這是個被憤怒和衝動控製的年輕男人,找不到解脫的出路,眼睛赤紅。江曉城還沒有活到江遇現在的年紀,還會為一個女人耿耿於懷,就像二十多年前的江遇。

江曉城還在說,他沒法報複誰,想帶著裴紫蘇遠走,離開這裏——他的童話夢一直沒死。

江母笑了:“當年你父親也想帶著老裴的夫人遠走高飛,但是結果呢?那個女人死了,死在了他的車上,如果不認識江遇她可能還活得好好的。”

江曉城被母親唇邊那抹殘忍的笑驚住了。

江母拿起書繼續看,她要用這種態度讓江曉城知道,事情已經過去了,那就是過去了。

她翻著書頁:“你有幸成為我們的孩子,從出生就享受著我們的努力成果,就算你會受些委屈那也是你應該付出的代價。就像我可以揮霍你父親的錢財,他若是在外麵有女人我也沒辦法。但他起碼隻有你一個孩子,還很栽培你,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江曉城沒想到母親竟然是這樣的想法,他被帶歪了思路,在母親的邏輯裏竟然找不到錯處。

江母說:“裴紫蘇的母親很漂亮,她大學畢業時仰慕有才華的醫生,嫁給了老裴。可是她守不住清貧和孤單,偏巧你父親上學時對她有心結,這些我早就知道。我不挑破,甚至幫他們隱瞞,為什麼?因為我才是江遇在法律上的配偶,創業時我攥著他太多的把柄,他敢對我不仁,我就敢對他不義。能維持關係就行了,我挺滿意的,人要找到最讓自己得利的生活方式。不然能怎麼樣,跟他離婚把他送給別的女人?別逗了,他的錢我還沒花夠呢。至於裴紫蘇,我討厭她那張臉,和她媽越長越像。江曉城,別拿這點子小事跟你父親較勁,有生之年你都必須對他恭敬,就衝著他留給你一個財富帝國,你就沒資格甩什麼臉子。不就是個女人!沒出息!”

江曉城被母親輕飄飄的話壓得喘不過氣來,他說什麼在母親眼裏都是可笑的。江曉城冷笑兩聲,串成一串變成大笑,笑得累了坐在地上一臉頹敗。他像個不服氣的孩子。

江母過來安撫他,江曉城冷硬地推開她。他站起來,殘存的酒意讓他腳步踉蹌,回到自己的房間他關了門靠在牆上,忽然大聲嘶吼。

第二天,江曉城簡單地收拾了些東西,沒告訴任何人獨自去了機場。

VIP候機廳裏,他有些落魄:頭發亂、胡子沒有剃,衣服也是皺的。與外表相比,江曉城本人才是最頹廢的那個。

他曾經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今天他才知道,那是能把他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的那隻拳頭還沒有落下來。當這拳頭落下來,他就知道敬畏、妥協、認命了。

一個人太卑微,不過是這天地中的一個小把戲而已——管你有沒有錢。

放逐吧,江曉城冷寂地想。他厭惡這裏,放滿古董的江家,那裏的人各個城府深沉。江家的周圍,是趨名逐利的烏煙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