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3)

裴紫蘇晚上夜班,在更衣間裏換衣服,白班的醫生湊過來,說著第二套語言係統:“小裴啊,你‘中獎’了。”

裴紫蘇不太起勁地說:“誰投訴我?”

“誰投訴你不重要,想不想知道投訴你什麼?”

“真沒心情和你猜,你揣著秘密自己樂吧。”裴紫蘇關上更衣櫃,去接班。

“嘿,難道你今天是被消毒水泡過,情緒這麼糟糕呢?”白班醫生追出去,“哎,是四十九床那個大帥哥投訴你‘騷擾’他,你晚上跟他打交道時注意點兒。”

裴紫蘇不回頭,邊走邊抬了下手,示意知道了。她細瘦的高挑個子都能擋住走廊的頂燈了,白衣被她穿得像風衣,走起來很有T台的模特範兒。

白班醫生看得賞心悅目,難怪會被病人投訴“騷擾”。

自我感覺超級良好的男人,若是被漂亮女醫生多詢問關心幾句病情,再查體摁摁肚子、摸摸脖子、看看大腿上的切口,這男人心裏呀是挺麻煩的。

不過小裴醫生今天不怎麼痛快,四十九床的病人應該能釋然了。

例行查房,因為被投訴,裴紫蘇特意留意了下四十九床的病人:學曆挺高,皮相不錯,未婚,男的。

醫院裏的醫生、護士說起其他職業的人習慣稱為“外麵的人”,就好像醫院是個圈子。圈子裏麵的人玩的是生老病死,“外麵的人”基本上不了解圈子裏的世界,隻知道拿醫生、護士、病人的事兒編段子。

在“外麵的人”眼裏,四十九床的病人應該算是“精英”,能要求住單人豪華病房。裴紫蘇關照了些“精英”夜間的注意事項,正要走,“精英”卻叫住了她:“醫生,給你提個意見。”

裴紫蘇聽。

四十九床的病人說:“醫生看病就行了,不要想著和病人套交情、交朋友甚至最後釣個金龜婿。我這人比較耿直,看不慣你這樣輕浮的女孩當醫生,太不專業,傷害醫生的形象……”

四十九床的病人劈裏啪啦地教訓著,裴紫蘇看著他翻飛的嘴,覺得如果自己還能忍著聽他吹毛求疵、自以為是地說下去,實在是對不起下午和餘晟吵的那一架。

她有氣無力地看著四十九床的病人:“打斷一下。”

四十九床的病人忍了她的無禮,很斯文地說:“可以,你講。”

裴紫蘇延續著和餘晟吵架時的語速、語調:“如果你覺得我對你太好了我可以改,如果你覺得我‘騷擾’了你請你原諒,如果你覺得我對你‘有意思’那你就誤會了。我今天被男朋友甩了氣得都要心律失常了,恨不得把那個男人撕了,但是我現在必須笑著關注你這個徹底不認識的男人今天尿的尿量還是有些少、希望你明天的舌苔和大便的顏色能夠正常。你已經投訴過我一次了我也知道了你的想法,還是請你繼續忍一忍,因為明天我下夜班之後有兩天的休息、一天的門診班,總共三天你會見不到我,到時候你肯定已經痊愈出院了,我先在這裏祝你健康。”

四十九床的病人腦神經徹底跟不上她的邏輯,已經聽傻眼了。

裴紫蘇說完就走,剛出門又折回來:“你剛才跟護士說你因為灌腸次數多肛門被刺激得犯了痔瘡,我查完房會去給你開一支痔瘡膏,今晚一定能用上。”

四十九床的病人看著這女醫生終於走掉,躺在床上良久才憋出一句話來:“我、我、我投訴錯了,這是態度粗俗粗暴!不是騷擾男病人!”

病房門外,護士站裏的幾個護士已經笑抽搐了,顯然是聽見了她剛才的話。

裴紫蘇惱火地正要說什麼,幾個護士忙各自找活兒忙,生怕被她念叨死,但還是止不住你一聲我一下地忽然爆笑出聲。

裴紫蘇怏怏地繼續查房,轉了一圈回到醫生辦公室,看見張夫子在等她。

“你被投訴了,騷擾男病人。”張夫子說,搖著扇子啜著茶,奉了科主任的命來調教下級醫師。

裴紫蘇不服:“我有男人而且臉很帥、身材很棒,我不需要騷擾男人。”

張夫子一口茶嗆住了,咳嗽半天才活過來:“大姑娘家的,說話不要這麼露骨。”

“我沒錯。”裴紫蘇說。

“知道你沒錯。你看我,看我,是不是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

裴紫蘇瞄一眼,果然是。

張夫子忽然對她一笑,裴紫蘇冷不丁一個激靈,張夫子的大小眼笑起來就顯得臉歪,就顯得很不正經,再加上他老了,有了皺紋的摻和就更多了兩分猥瑣——端端正正的白衣流氓樣!

張夫子被裴紫蘇的反應刺激得傷心了:“我老漢就不能對女病人笑,否則保不齊還會挨板磚。咱們看病人的時候男男女女的都沒什麼感覺,可是那些男男女女對性別就特別敏感。你這麼漂亮要注意技巧啊,就像我長這樣也要注意技巧的。”

裴紫蘇沒忍住,笑了。

張夫子幽幽地道:“你家那個餘晟也是個禍水,帥到病人出院都想帶他回家,真是一家人啊。唉,全醫院隻有你老爸老裴天生是橫眉怒目、嘴角下垂,一副煞神模樣,但是當年投訴他態度不好的也多啊。這臉真不知道該怎麼長才能讓病人滿意。”

裴紫蘇咬著嘴唇不說話,等餘晟走了,她這個餘晟的“女朋友”就是個笑話了。

到時候投訴她的應該也是“態度不好”,和老裴一聯係起來,還真有點兒家族病的意思。

處理完重點病人已經是深夜了,裴紫蘇才又回醫生辦公室,有一大堆的病曆等著她寫。今晚會是個通宵——“夜班之神”降臨了。

醫生辦公室裏卻坐著一個人,等了她半個晚上。裴紫蘇意興闌珊:“工作時間,而且我很忙。”

是餘晟,他說:“我來隻說一句話: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所有的。所有的決定都應該提前和你商量,不應該不考慮你。”

說得還真明白,可見他這麼做的時候就是故意的。

裴紫蘇的眸子裏是這一整天的烏煙瘴氣,她瞅著他,把手上的病曆撂在桌上,脾氣挺大。而且餘晟的話並不能打動她,她戴上眼鏡:“道完歉了?你可以走了。對了,家裏是不是不太好睡,應該有很多東西裝了箱子要托運了。不過你的東西也不多,基本上可以拎包就走。不帶走一絲雲彩?還是片葉不沾身?”

後麵的話裴紫蘇是咬著後槽牙說的,狠狠地瞪了餘晟一眼:“你可以走了,我忙著呢。”

餘晟沒打擾她工作,無聲地走了。

回到家看著空蕩蕩的房間,他想起裴紫蘇方才那句“拎包就走”,她還真是了解他。

餘晟拿了杯子倒水喝,杯裏的水麵在顫動。

他忽然生了惡趣味,用手機自拍了一張在家裏的照片發給裴紫蘇,又覺得不夠寫實,索性錄了段視頻,以自己為中心旋轉三百六十度錄了整個房間,然後發給了裴紫蘇,外加位置坐標。附贈留言:如果你不嫌棄。

猜測著裴紫蘇看到時的表情,餘晟仿佛看見裴紫蘇正坐在窗台上對他笑,正是那種“就要讓你低頭”的傲嬌表情。她特別喜歡那個角落,說是“家和世界的分界線”。餘晟就在那裏給她鋪了墊子和靠枕,她的模樣瞬間就變得很知足。

裴紫蘇是個異常有主見的姑娘,能獨自應付自己所有的麻煩和不如意。餘晟經常有種錯覺,如果她能如她“紫蘇”“蘇子”的名字一樣自體完成繁殖功能,裴紫蘇可能都不需要男人。

但他最知道她的心有多軟,她有多貪戀溫暖和陪伴。所以就算老裴用盡辦法阻止他們,最能扛得住的就是裴紫蘇,她是能為了一絲暖意豁出性命的個性。

但下午爭執後她離開的背影竟然可以那麼決絕,餘晟看著膽戰心驚的,她也是那個在轉身的同時就能把他劃進“仇人”行列的人。

“餘晟”這個名字對於裴紫蘇,可以瞬間變得不稀罕。

餘晟緩緩地歎:裴紫蘇,我已經甩過你一次了,是你自己不願意的。如果你不嫌棄,我也很不介意拖你進我的泥潭。

她不知道自從他被詛咒似的得了ET這種邪乎病開始,他在所有的同事麵前都自卑,尤其是在她麵前。

他不惜成本地要治好自己,萬一手術的結果不盡如人意,他最不願意麵對的也是裴紫蘇。

餘晟希望在她麵前保持完美,至少是在回憶裏。

手機振動了一下,是正在上夜班的裴紫蘇很官僚地回複:以後就這樣打卡。

黑暗裏,餘晟悠長地呼出口氣,心安了。

第二天上午餘晟去接裴紫蘇下班,她的氣本就沒消,加上通宵未睡,脾氣很不好地不上餘晟的車。餘晟隻好跟著她打出租車到了裴家,上了樓,老裴居然在家。

這種違反自然規律的事情一般隻在周末發生,裴紫蘇看看日曆,果然,星期六。

但她本不想放進門的餘晟卻借著老裴在,登堂入室了。裴紫蘇不好在老裴麵前對餘晟使性子,隻好讓他進了門。

老裴卻是耳聽八方的人,此刻更是威嚴:“餘晟,你辭職了?怎麼不跟我和蘇子商量?”

裴紫蘇幸災樂禍地把餘晟撂在客廳讓老裴收拾,自己回房間睡了——她也是有人撐腰的人,不能平白被欺負了。

餘晟在客廳和老裴談了很多,關於他出國做手術,還有日後的安排,還有裴紫蘇。

餘晟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說了,老裴聽、問,從始至終也沒什麼評價。餘晟覺得就像不溫不火的論文答辯,心裏很沒底。

老裴聽完後沒什麼態度。

餘晟說:“您一定會覺得我真是個很麻煩的人,總是有很多是非。”

“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老裴哼笑,“我一直說裴紫蘇選了一條最麻煩的路走,沒想到你總能讓她遇到新的難題。你這次又是辭職又是出國,你讓裴紫蘇怎麼想?我也不管你看病的最終效果怎麼樣,你必須回來跟裴紫蘇有個交代——否則我饒不了你。”

老裴挺冷淡的,這老教授對餘晟的態度一直都挺冷淡的。見過太多被遺棄的病人,老裴對海誓山盟那一套信任不起來。

而餘晟知道自己到了要學會低頭的階段,要承認自己不可能成為夢想中的“餘晟”了。

“我會的,”餘晟說,“無非是兩種結局,或者自信地站在她麵前,或者哆哆嗦嗦地拽著她,拖累她一輩子。兩種結果對於我都是最好的結局。”說話還真是直言不諱。

老裴瞪他:“別學裴紫蘇那套,跟我說話也沒大沒小的。”

老裴又關照了餘晟出門在外要注意安全之類的話,現如今能聽著他長時間的嘮叨,卻不打斷、頂撞的人也隻有餘晟了。和餘晟比起來,裴紫蘇就是個超級不體諒“為父之心”的人。

餘晟當然是強忍,他想等到裴紫蘇從房間裏出來,但那女人顯然是睡著了。

到傍晚,老裴有事要出門,就索性把餘晟送客了。

餘晟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準備出行,裴紫蘇和餘晟爭執之後雖然和解了,但因為氣還沒消幹淨,兩人間總是較著一股勁兒。餘晟現在的很多事情都會和她商量、報備,裴紫蘇反而聽得心煩,每個消息都提醒著他即將要走。

餘晟的機票訂好,行程定好,裴紫蘇卻一頭紮進醫院裏不出來,更不想見他了。

出發的航班是在淩晨,前一天餘晟在家做最後的整理。裴紫蘇這晚上夜班,她白天的時候來看他了,還挺迷信地在他行李裏放了一枚山鬼八卦銅錢,說是辟邪。銅錢一麵的八卦浮雕幾乎磨平,另一麵的字兒也已經辨認不清,這物件很有些年頭,看樣子至少是民國之前的老東西。

“你一直對我很舍得下血本。”餘晟笑話她。

裴紫蘇說:“記得把這銅錢還我,這是祖輩傳下來的東西,你要敢偷拿了不還,我就去公安局告你。”

“你這麼有嫁妝,我怎麼會為了藏一枚錢而放棄一家老財主?”

裴紫蘇不知道哪根筋兒不對了,手裏拿起一本書忽然就丟到了餘晟的後背上。餘晟正彎腰收拾著箱子,洲際旅行的超級大行李箱還是之前出國訪問學習時用的那隻。

餘晟被砸得一愣,直起身看她。裴紫蘇怨恨地瞪著他,眼眶忽然就紅了。

餘晟過去擁住她,裴紫蘇卻拳打腳踢拚力掙脫,他就發了狠緊緊地抱住她。

裴紫蘇嗚嗚咽咽地哭了,壓抑了好久的情緒這次終於發泄了個痛快。餘晟哄她,翻來覆去也就是那兩句話:“都是我的錯,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晨曦裏餘晟趕往機場,他是獨自遠行,又要開始的奔波讓他還沒起飛就覺得疲憊。

候機廳裏,玻璃牆外是淩晨模糊的光,餘晟背著背包站在光裏耗時間。身邊緩緩靠近一個女孩子,站定,餘晟笑了,轉過頭幾乎就要叫出她的名字。

但是他的目光撲了個空——是個嬌小身材的可愛女孩,她對餘晟笑笑,請他幫忙係好後背包上的金屬扣。

餘晟不喜歡被搭訕,但還是幫了忙,極度疏遠的態度。

裴紫蘇是夜班,現在應該正穿著白衣在巡視病房。

一個女孩子偷偷地請假、調班來追他,這樣的好運也許隻有一次。餘晟給裴紫蘇發了一條將要登機的信息,沒有等到她的回信,就關了手機。

停機坪上大型的飛機靠近了廊橋,廣播通知登機,餘晟去排隊。

裴紫蘇此時在聽一個剛睡醒的病人吹牛講他的夢,夢裏他遊了兩千米摘了奧運會金牌,醒來時還在心跳加速出汗大喘氣——夢裏的運動真好,不累,還能出汗減肥。

裴紫蘇誇獎他的泳姿一定很帥,然後讓他做一個二十四小時的動態心電圖。

一回身,她就看見隔壁床的大叔大張著嘴、四仰八叉躺得一動不動,這半天的說話聲都沒擾醒他。裴紫蘇瞬間出了冷汗——這可是個心髒病入院的病人,莫不是半夜裏忽然……沒了?

她飛快地推了一下大叔,大叔一抽搐,驚醒,看清楚是個小大夫,氣得擦嘴角的口水:“推我幹什麼?剛看見一個美女。”

裴紫蘇拍著自己的小心髒,放了心:“您繼續做夢,繼續。”

出了病房看手機,收到餘晟將要登機的信息,她撥過去他已經關機。

裴紫蘇忽然後悔了,怎麼能讓他走得這麼孤單冷清?

護士接了“危急值”的報告電話,對裴紫蘇大聲說:“‘危急值’!‘危急值’!”

裴紫蘇跑過去處理。

餘晟一路很順利,這讓他覺得是個很好的開頭。匹茲堡他也很熟悉,幾處鋼橋都是他曾經去過的地方。到了匹茲堡大學的醫學中心他就更如魚得水了。餘晟因為口語非常好,之前來匹茲堡大學學習的時候並沒有窩在華人圈的小範圍裏,他的活動圈子很廣,很受歡迎,所以他的業務長進也罕見地快。

延續著路上的好運氣,餘晟看病、手術的安排都非常順利。

如果說有困難,那就是“錢”了。餘晟跟裴紫蘇在電話裏發牢騷:“當醫生賺的錢都看病用了,真諷刺。”

裴紫蘇是準備榨幹他的:“所以趕緊看好了病回來賺錢。”

“會很快。”餘晟笑了,他喜歡被女人催著賺錢的感覺。

他沒跟裴紫蘇說的是他的手術就在明天,已經做了磁共振,製訂了手術計劃。他的腦子被畫得像鉛色的地圖,又像糟糕的水墨畫,沒有留白和重點。

就要成為手術台上的一隻小白鼠,餘晟很緊張,這一晚竟然失眠了。那枚老裴家的山鬼八卦銅錢他貼身戴了好幾天,這幾天才放進行李箱裏。

裴紫蘇怎麼說他的?舉輕若重。

她不是他,不知道他把所有的未來和幸福都押在這台手術上了。

裴紫蘇最近也很忙,換季時節很多季節病開始興風作浪,病人漸漸多了。再加上又換了一撥兒新來的實習生,什麼都不懂總是闖禍,也是讓人費心。實習生寫病曆用一個小時,她修改、審核得兩個小時。

裴紫蘇氣咻咻地數落這幫小屁孩:“寫完病曆不檢查,‘甲狀腺’打成‘精裝修’,‘膽結石’打成‘大礁石’,來,你的膽上給我長個大礁石讓我看看!誰寫的?主動過來讓我掐死!”

現在的孩子都鬼靈精,“主動過來”是不可能的了,溜的速度賽過兔子。

讓裴紫蘇鬧心的還有另一個人——江曉城。

江曉城從美國回來了,江遇交給他的差事他辦得很漂亮,少帥出馬拿到了炙手可熱的醫療新設備的國內一級代理,接下來就是財源廣進了。而醫院也正在醞釀著積極采購、開展新項目,所以江曉城忽然很有時間來醫院轉,每次來必來中醫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