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關於裴紫蘇——他的青梅,小時候她大他一歲個子高些,他追在她身後叫“姐姐”;長大後他比她高出半頭,她是他的影子。

時光不能倒流。

往日,也就是往日了。

DBS,腦深部電刺激術,在大腦中植入的電極也叫“腦起搏器”。

餘晟正在“享受”這項手術。

他的頭被幾個螺釘固定得紋絲不動,被卡得挺疼。他能想象到此時主刀醫生是怎麼看儀器裏的這顆光頭的,但他覺得自己像一隻要被開腦的猴子。

頭部局部麻醉之後要在頭骨上鑽孔,醫生很是費了些力氣,看來開腦洞不是腦力活,而是體力活。餘晟慶幸自己是個腹部外科醫生,不用跟骨頭打交道。

電極植入腦部要確定放置的位置,做很精細的調整。餘晟按照醫生的指揮,配合著做一些實驗性的動作。他很緊張,幾次調試都讓他非常擔憂手術的效果不理想,還出現了複視的情況。

但下一刻,他看見自己的手很穩、非常穩,像從前一樣。

餘晟比畫了一個拿手術刀的手勢,真是美妙極了。

頭部手術之後的步驟就都是在全麻狀態下,餘晟陷入了沉睡。

餘晟醒來時決定把這次的手術吹噓一輩子——他現在是個“半機器人”了。

科技發展到金屬機器的配件開始進入血肉之軀,修複人的功能,餘晟覺得自己是第一代的未來機器戰士,堪稱鼻祖。

他還要在匹茲堡待大半個月,到時候醫生會開啟他腦中的電極,再調整很多的參數才能讓腦起搏器發揮作用。

餘晟給裴紫蘇的解釋是:“等‘開機’儀式結束後,我才能回去。”

裴紫蘇噓他。她纏著餘晟要同他視頻,餘晟不同意,摸著自己的光頭:“我是‘以色事人者’,雖然沒有色衰,但現在還真不適合讓你參觀。”

裴紫蘇威逼利誘、撒嬌耍賴都沒用,餘晟很有原則。

她歎氣:“可是我想你了。”

“為了讓你更加想我,回國再見。”

“餘晟,”裴紫蘇叫他,“你還是你嗎?”

餘晟的性格有些變異,他以前都是比較正經的,現在的他則很放得開。

“應該還是吧。但是腦子裏多了兩個電極,所以腦細胞的電活動可能經常需要繞道。你還能受得了嗎?”

“受不了。”

餘晟表揚:“實話實說是個好習慣,但是你最好改變一下興趣取向,我感覺還是不錯的。”

裴紫蘇最近發現餘晟無聊起來非常讓她費腦筋,難道成為一個“天線寶寶”對性格會有這麼大的扭轉?

她心說餘晟這家夥真是故意吊她的胃口。

不過現在也很好,他和她都被現實的棱角磨礪得剛剛好,都經曆過很多的風波,一次次走過來,這一次正好他們相遇。

好在他們都還沒有世故,都還相信愛情。

等待餘晟回國的時間裏,裴紫蘇能把日子過得一成不變。

這天出門診,下午病人不多,裴紫蘇早早地收拾好東西準備掐著點兒衝出去下班。

不想臨下班前的幾分鍾壓哨掛出去兩個號。第一位是複診的老病號,他每次來看病都是從菜市場直接過來的,所以每次都提著一個菜籃子,今天的菜籃子上麵還蓋了張報紙。不承想看完病病人把菜籃子留在地上自己跑了,出了門說是送給醫生的,裴紫蘇追都來不及。

她蹲在牆角掀開蓋著的報紙,倒吸一口氣,裏麵是一隻五花大綁的活公雞,嘴也被膠帶粘住了。大公雞轉著頭,兩隻眼睛交替瞅她。

禽類的頸椎靈活度還真是讓裴紫蘇羨慕,不過這活物……吃嗎?

診室的門被敲響,是最後一位病人等不及進來了。

裴紫蘇回頭,一雙幹淨的運動鞋,腿很長,腰腹勁瘦,牛仔褲的性感味道完全釋放,胸、肩的比例很完美。看臉……

對方笑笑,蹲了下來,和她麵對麵。短短的頭發剛能覆住頭皮的青色,這發型第一能徹底暴露發際線,第二就是能將頭發隱身然後將臉型和五官和盤托出。

這人的發際線邊界清晰分明,沒有了濃發的襯托,五官中的鋒芒就毫無遮攔地顯露出來,何況他臉的輪廓山嶽般分明,一派明朗。

裴紫蘇眼前一亮,怔了半天,抿嘴笑了。

“小住院醫師,這麼色眯眯地看著病人會被投訴的。”餘晟說,眼光似星辰。

裴紫蘇清秀的眉目間自有主意:“我還有個病人沒看,這位先生請你先出去,你這是幹擾醫務人員工作。”

餘晟拿出門診病曆和就診卡,滿意地看到裴紫蘇愣怔,晃了晃:“給你增加一個工作量,你的號還不算貴。”

“等我成了專家號你就得排隊掛了。”裴紫蘇去揪他手裏的卡,餘晟捏得牢,她揪不動。

他站起來,捏著同一張卡,裴紫蘇被牽了起來。

她仔細看著他的不同,瘦了些,一邊的頸側有些奇怪。她小心地伸手去探,皮膚下埋著一根導線。

“疼嗎?”

“剛開挺難受,現在習慣了。”

裴紫蘇的指尖循著皮膚下那根若隱若現的導線向下摩挲,手指探到他的領口。

餘晟看著她的睫毛和唇色,配合她的探尋,解開三顆白襯衫的紐扣,露出了一線胸膛的膚色。

那根導線在他結實的胸膛處兜了個弧度,停在胸口。溫熱的皮膚上是一道切口的傷痕,下麵埋著一個硬物。

“脈衝發生器,通過導線控製著這裏。”餘晟指指自己的頭。

裴紫蘇摩挲著那處硬塊,想象著他一個人在海外治病、手術、恢複。

餘晟把她的手掌心壓貼在胸口:“所以你現在握住了我的死穴,也控製了我的大腦,有什麼感想?”

掌心溫熱,說不出的妥帖。

裴紫蘇仰頭去吻他的唇。餘晟沒有回應,他想看看裴紫蘇的本事,但他的手緊緊地扣住她的腰摁在自己懷裏。

裴紫蘇隻管吻他,用自己的方式,卻有著驚人的熱烈,她想他、擔心他、心疼他、渴望他。

餘晟的腦電波一定是被她控製了,越跳越快,被一個輕巧飛旋的旋渦卷著、吞噬著,忽然就被引爆了。他主導一切地吞沒了那個旋渦,讓她認輸。

最幸福的深海,不是如幻想中的美輪美奐,而是會有殘缺、有腐朽,但一切都在旺盛生長。縱有風暴,心裏安詳。

最契合的你我,不是走上巔峰的人帶著炫目的華光,是有痛楚、有闕如,但依然心存向往。縱有分別,心有牽掛。

牽掛時,會時時念起他在哪裏、過得好不好,是不是被人善待,是不是溫暖如意,再見到時能不能一眼認出來,會不會擦肩而過。

“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

“哈,還好意思說?為什麼今天才來報到?”

“因為去年的今天,我認識的你。”餘晟笑。

裴紫蘇像是瞧出了他的狡猾:“挺會騙人的。”

餘晟篤定:“沒有錯,去年遇到你也是我回國的第二天,可以查日曆和去年的機票。”

雖然這個理由太有心了,但是裴紫蘇不打算輕易放過他,總能找到盤問的理由:“昨天幹什麼去了?今天一整天幹什麼了?老實交代!”

“在一個地方,我現在帶你去看。”餘晟要帶她走。

“等等,我的雞。”裴紫蘇回去提了菜籃子。這活物如果不被吃,今晚就得讓它吃。

餘晟皺著眉,想象著他帶著裴紫蘇,裴紫蘇抱著一隻雞一起走進那扇門時的樣子……

餘晟:“那個地方雞不能去。”

“我保證它不會搗亂的,你看,它被綁得像隻鐵公雞,一動不動的。”裴紫蘇打包票。

籃子裏的那隻雞賊兮兮地動著脖子瞅著餘晟。

餘晟看著它:“好吧。”

餘晟沒忘記還要去拜見老裴,老裴這個時間在給學生上課,也快下課了。兩人就去彙報廳接老裴,剛進了一樓的門廳就聽見老裴高亢的講課聲,裴紫蘇登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餘晟示意裴紫蘇去彙報廳門口看看,裴紫蘇覺得此人十足不懷好意,但她耐不過自己的好奇,就走到門口向裏張望。

老裴沒有老實地待在講台上,他在台下的走道裏溜達,邊走邊講,講到縱情處伸手一拍,拍到誰的桌麵,誰就要起來回答他的問題。靠近走道邊的一圈桌椅都是空的,聽課的學生們擠在了方陣裏麵,膽戰心驚地祈禱被老師忘掉。

裴紫蘇看得齒冷,他老爸是如此作風,挺——變態的……

家裏的書櫃上擺著一溜兒光燦燦的“優秀帶教老師”獎杯,每次老裴拿回這種獎杯時都是老懷寬慰、此生無憾的模樣。裴紫蘇現在隻覺得那些獎杯上血雨腥風的。

餘晟深表同情:“這些學生被你爸嚇蒙了,就算知道答案在腦子裏也變成了亂碼。裴紫蘇,這麼些年你在你老爸的手底下是怎麼熬過來的?”

“他不敢這麼惹我,要不我能跟他拚了。”裴紫蘇瞧餘晟,“倒是你,是不是怕啊?”

餘晟挺認真:“我不怕,他對我比這狠多了。”

等老裴下了課,看見餘晟回來也是高興:“看來手術很成功。”

“很成功。”餘晟也高興。

“病曆帶回來了嗎?給我看看。”老裴的話急轉直下,餘晟立刻還原成病號。

裴紫蘇氣得喊他,老裴不理她,執著地把餘晟當成活病曆開始討論了——多麼難得的活生生的病例!

好歹這是裴紫蘇的爹在關心他的健康,餘晟也隻能知無不言了,而且一定要表現得很幸福。

裴紫蘇坐在車的後座,旁邊是放著大公雞的菜籃子;餘晟開車,車開出市區,繞了半城山水,到達了一處山腳下的別致莊園。

院子的柵欄牆被薔薇花壓得沉甸甸的,綠樹林間露出幾何形的幾處樓角。

老裴和裴紫蘇已經驚訝地看著餘晟,這地方近兩年來可是行內的焦點,是忽然崛起的一家醫生工作室。

沒想到周邊環境這麼好,說是度假勝地也有人信。

餘晟領著老裴和裴紫蘇進了院子,明淨的玻璃門旁掛著圓木製的門牌——醫生工作室。

“我簽了這家工作室,”餘晟說,“成了自由執業的醫生,沒有大醫院的背景,隻能靠自己了。日後還請兩位大醫院的醫生多多幫助。”

老裴表麵上不發表態度,卻也佩服餘晟的膽量。這家醫生工作室可不是一般的草台班子,招攬的全是各專業的頂尖人士,庸才是絕對進不去的。餘晟這種不守規矩,還是奇才的年輕醫生,脫離體製僵硬的大醫院也算一種嚐試。

但老裴看不慣裴紫蘇不矜持的樣子,對那小子儼然是頂禮膜拜的腦殘粉,她爹明顯比那小子要牛氣很多好不好?

“為什麼選這家醫院?”老裴問。

“給錢多嘍。”餘晟看著裴紫蘇笑,像是在為她攢聘禮。

老裴討厭餘晟此時的眼神,心想咱老裴家陪嫁也很多好不好?

餘晟領著老裴和裴紫蘇參觀了自己的新工作地。工作室很成氣候,是大醫生集團下獨立運行的專科醫生集團工作室,給餘晟的待遇也很高。醫院裏很囂張地配備著最先進的手術機器人,連老裴的醫院都還沒購進呢,老裴著實眼紅了一把。

從工作室出來,餘晟把車開到了裴家樓下。老裴下車時,裴紫蘇把那個放著雞的菜籃子給了他,老裴就拎著走上台階。可是那兩人沒跟上老裴,而是站在車邊看著他笑,像是說好了要一起造反。

老裴皺眉:“你們要幹嗎?”

裴紫蘇笑嘻嘻的,餘晟大大方方地牽著老裴女兒的手,說:“我想和蘇子去散步,晚上九點前把她送回來。”

女大不中留,老裴忽覺晚景孤獨,抱著雞:“要麼就早點結婚,這麼大的姑娘了我能管得住嗎?”

裴紫蘇聽得跳腳,這是什麼話!這是女孩子的父親該說的話嗎?像是她急著要嫁人似的!

老裴已經進了單元門,餘晟笑著安撫裴紫蘇,證明不是她和她爸著急,幫她找回些驕矜的姿態。

到最後,餘晟也認真了:“要不,就聽你爸的話?”

裴紫蘇紅了臉:“沒那麼便宜的!”

小裴醫生沒答應,老裴的助攻都沒幫到餘晟,這件事著實讓餘晟懊惱了很久,求婚的事情他也沒再提。因為他的新工作剛剛開始,需要付出很多,並不比在醫院時輕鬆多少,但是餘晟幹得很帶勁,也在忙碌中找到了一個平衡的點,讓工作張弛有度,而不是疲於奔命地看病、做手術。

工作室也要把餘晟這張牌打好,做了強大的宣傳,加上餘晟連續開展複雜大手術和新技術,在國內幾次獲獎,名氣很快打響,已然成了一塊金字招牌。他的ET也再沒犯過,大家都放了心。

疲於奔命的反而成了裴紫蘇,她比餘晟還忙,經常被餘晟抱怨。

幾個月後,餘晟要去匹茲堡調試腦起搏器,想讓裴紫蘇陪他一起去。可惜中醫科退休了兩位醫生,裴紫蘇忙得請不了假,隻好又讓餘晟一個人孤零零地去看病了。

餘晟回來的前一天,裴紫蘇被小雨纏著陪她去試婚紗。

“你和樊易進展這麼快?”裴紫蘇都要佩服了。

小雨直擺手:“和樊易沒關係啊,我就是想穿婚紗試試,買一件,跟結婚沒有任何關係!”

裴紫蘇對小雨的邏輯五體投地,愣是被拽去了婚紗店。

沒有女孩不愛婚紗,小雨看一件愛一件,但是她最鍾情的一件偏偏穿不了——太長了,隻有裴紫蘇這樣的身高才能駕馭,小雨穿上絕對會是一床白被子。

“你去試試!”小雨說。

裴紫蘇連連搖頭,雖然她很喜歡那件婚紗,別致、靈巧,與眾不同。

店員也來勸:“小姐,這件婚紗是剛從美國帶回來的,還沒有女孩子能穿好,隻有你這樣的身高才能駕馭得了,不妨試一試吧。”

裴紫蘇被說動了心。小雨趁熱打鐵:“我結婚的時候你要當伴娘,今天先試一試嘛。”

眾人都勸,那件白色的婚紗又像是在對她招手,裴紫蘇終於動了心:“好,拿來我試一下。”

從試衣間出來,裴紫蘇很不習慣地調整著低胸的婚紗,生怕走光。

店裏瞬間安靜,都看著她。小雨驚豔:“餘晟看見你,一定會立刻跪下求婚的。”

裴紫蘇照著鏡子,也被自己驚豔到了,但嘴上很硬:“那個木頭啊,怕是不知道什麼是求婚。”

鏡子裏忽然出現一個人,黑色的正裝西服很挺拔,和她的白色對比強烈。裴紫蘇呆掉了,是餘晟,他正看著她笑。

她轉身,店裏的其他人都散了,隻留下她和餘晟。餘晟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走過來:“真漂亮,很合身。”

裴紫蘇覺得自己中計了,不自在地低頭看衣服,把胸口的布料往上拽了拽。

“現在有沒有想結婚?”餘晟亮亮的眼睛看著她。

“你收買了多少人?”裴紫蘇紅了臉,問。

“不多,但是都挺貴的。”餘晟笑了。這件婚紗非常適合裴紫蘇,他在匹茲堡的櫥窗裏看到,一眼就覺得是裴紫蘇的衣服。

裴紫蘇覺得丟臉極了。

餘晟一條腿向後滑,膝蓋點在地上,微微仰著臉看她。裴紫蘇臉發燙,黑眼睛亮盈盈的,她知道他要幹什麼。

餘晟牽著她的手:“我一個人去做手術的時候就想,下一次我做手術或是被搶救,能為我在‘知情同意書’的‘家屬’一欄裏簽字的人,最好是裴紫蘇。可不可以?”

裴紫蘇搖頭。

餘晟的心都要停跳了。

裴紫蘇說:“這求婚理由真是太遜了。”

餘晟長呼出一口氣,定定神,催她:“這位家屬請快點簽字,耽誤病人搶救了。”

裴紫蘇撲哧笑出聲:“我簽。醫生你要保證我的愛人永遠健康。”

“Mylove,我發誓,你和你的愛人,永遠健康。”

櫥窗外的小雨和婚紗店的店員們,忽然都尖叫起來。

櫥窗裏麵,黑色禮服的紳士站起來,親吻了他的女孩。美人魚般拖著長尾的婚紗閃著細碎華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