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冰川,藍色、華麗,壯闊如山脈,造就一片雄渾的冰凍原野。

最底部的冰承受著如山的壓力,直到壓力把冰變成水。傲岸的冰川就是空洞了心的城,當失去平衡的最後一粒雪飄落,一座冰城就到了末日,坍塌不可挽,墮入深藍的海洋。

裴紫蘇驚歎著考究的男人餓狠了吃起來不是一般生猛,餘晟活脫在往嘴裏倒飯。

“喂,你慢點,要是噎著了怪丟人的。”裴紫蘇恨不得拽下他的盤子,又讓服務生加了一個湯。

差不多飽了,餘晟才慢下來,伸手去夾菜,筷子在盤邊一串細碎的磕碰。裴紫蘇驚駭地看著那隻顫抖的手,順著他的手臂看向餘晟的臉。

餘晟端起盤子把菜倒進了碗裏,繼續剛才扒拉著吃飯的方法,這樣能掩飾他手的顫抖。

此時的餘晟像是被一個詛咒擊中——有進無退的ET,如影隨形的鬼魅。

裴紫蘇丟了魂兒似的看著他。

餘晟安靜地吃完,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角:“剛才手術都沒做完。”

他很平靜,說完垂下頭,這個靜止姿勢正是他震顫的姿勢,頭、頸部的震顫比之前幅度大了些,已經很明顯了。

裴紫蘇站起來,拉著他離開飯店,說:“你太累了,睡一覺休息兩天就好了。”

他們都這樣希望。

第二天餘晟狂睡到中午才醒來,前一天做手術太累,今天被允許遲到。打開手機,有夜班醫生發來的昨天手術病人的消息,很不錯。餘晟笑笑,心情很好。

裴紫蘇也有消息給他,餘晟回了她一個笑臉。

裴紫蘇平時是很沒有情趣的女孩,加上性格冷清,問候、閑聊之類的信息對於她都是廢話。自從餘晟病了,她有事沒事就會給他發條信息,廢話挺多的。

這很能說明些問題,說明他“需要關心照顧”。

這個清晨,從這條信息開始,餘晟有些厭棄自己。如果有一天他必須依靠一個人,他最不願意這個人是裴紫蘇。

他抬高雙臂,看見手還在抖。他放下手,有些灰心。

餘晟去了醫院,但願今天不會有手術安排,他做不了。

事遂人願。

昨天的手術被醫院重點宣傳,電視台和報社都有專題采訪。醫院的病房、餐廳、休息間,所有的屏幕很快就有了滾動播出。

餘晟的手機也熱鬧起來,是同學、校友,看到他的消息特意打電話來祝賀。

餘晟都不知道大家是怎麼找到他的聯係方式的,畢業後他幾乎不同大家聯係來往,這兩年愈發沉寂,不是沒有手術做,就是在國外。

但餘晟就是餘晟,隻要出現在視野裏就是最受矚目的那個。

餘晟去ICU時遇到了老裴,為了配合移植中心的大手術,老裴今天也是眼袋上熏著黑眼圈。

老裴勸餘晟:“不能再這麼拚了,身體垮了就什麼都沒了。”

餘晟笑了:“看來裴紫蘇一點兒秘密都沒替我保留,第一時間就告訴您了。”

“我看她比你還著急。”老裴說。

餘晟還真不著急:“遲早要完蛋,不如趁著還能行拚一下看看自己能衝多高。”

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老裴一時無話可說。餘晟走出去挺遠,老裴叫住他,走過去道:“你雖然年輕,但也經曆過很多事,應該知道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應該。”餘晟同意。

餘晟控製著工作的節奏,不敢太累,把接下來的幾台手術都交給了其他醫生。

他去找Diego,拿起桌上的一張A4紙,紙在他手裏瑟瑟發抖。餘晟問Diego:“有什麼辦法?我吃了藥但是絲毫沒有效果,根本控製不住。”

Diego給他倒了杯酒:“酒精能暫時止住ET。”

餘晟煩躁地扯開襯衫的領口:“你讓我喝了酒再去看病、做手術?”

“為什麼一定要做醫生?我不做醫生更開心了。”

餘晟忽然開始討厭Diego,討厭他是個完全不理解病人心理的醫生,漫不經心的老外看來也幫不了他什麼忙。

Diego努力安撫餘晟:“放鬆,餘,你太著急,對你的病非常不好。深呼吸、深呼吸……”

這很容易,餘晟隨時可以徹底泄氣。

和Diego再次聊了很久,餘晟依舊是沒有頭緒。他癱坐著,手指搭在眉目間,遮住心灰意冷的眼。

手機響,是裴紫蘇,她最近恨不得在他身上來個GPS定位。

Diego羨慕:“餘,你真幸福,如果我是你,現在就和她結婚。”

餘晟倒是挺有把握的:“她現在肯定會同意我的求婚。”

所謂倚老賣老、倚病賣病,他現在的境況裴紫蘇怕是不忍心拋棄他。

裴紫蘇約了餘晟見麵,她身邊還坐著一個人,年輕的黑臉膛漢子,戴著頂遮陽的牛仔帽,其實以他的膚色用不著這帽子。

“餘醫生,還認識我不?”對方笑,整潔的牙齒很漂亮。

“寶音!”餘晟眼睛一亮。草原雪夜,獨自爬出側翻的車去找救援的寶音。

寶音見到餘晟,從包裏拿出個長條錦盒。裴紫蘇伶俐,看形狀就猜到是什麼了,促狹地笑。

寶音獻寶似的給了餘晟:“春天剛收的,挑了最好的一根。外麵很多都是假的,我這是真的。”

餘晟接過來,納悶地看看寶音。裴紫蘇笑得挺不厚道,寶音則萬分期待他的反應。

餘晟打開錦盒,一根粗壯的肉蓯蓉。棕褐色的扁圓長莖,壯實油潤,末端有葉片脫落的月牙形瘢痕——優質的補腎良藥。

“好吧?”寶音炫耀地問。

餘晟呼出口氣:“好。”

裴紫蘇笑翻,說寶音:“這種品質的肉蓯蓉,值很多錢的。”

寶音靦腆,好一陣子吞吞吐吐,說:“我是有事想求餘醫生。”

裴紫蘇一愣,餘晟看過去,寶音說:“阿爸病了,要做手術。”

他又從包裏拿出厚厚的檢查結果和影像片子,眼巴巴地遞給餘晟:“我們那邊的醫生讓轉院,說你能治。”

餘晟翻看著一摞資料,主治醫生是呂翼程,他的老同學。餘晟喜歡醫生這個圈子,同行、同學之間有種山不轉水轉的奇異緣分。

肝部巨大的血管瘤,瘤的體積比肝還大。餘晟微微蹙著眉,寶音緊張地緊盯著他。

餘晟說:“先住院吧,對病灶要做精準的三維重建,做評估,再確定方案。不好意思,寶音,我現在不能親自給他做手術,但是我可以幫你聯係很好的醫生。”

裴紫蘇看了眼他的手,寶音高興地站起來用力地鞠躬,餘晟和裴紫蘇慌忙攔住。

餘晟聯係的醫生是方明,方明的身後是嶽主任。嶽主任看病、做手術的水平絕對是超一流的,很讓人放心。

那根肉蓯蓉餘晟收了,不然耿直的草原人會和他翻臉。禮尚往來,餘晟給寶音的父親買了住院需要的東西送過去。

那根肉蓯蓉最後的命運是放在了裴紫蘇手裏。

“中醫保管中藥材,很適合你。”餘晟笑得挺幸災樂禍的。

裴紫蘇對那根極佳的肉蓯蓉很喜歡,好東西不舍得放著,更不舍得給別人用,她琢磨著能不能用在餘晟身上。

餘晟最近有意無意地在躲她,看她的眼神也刻意冷淡著。裴紫蘇知道他在動什麼心思——驕傲的男人最不願意失去他的驕傲,下意識地遠離曾經的粉絲,是想藏起一絲自卑。他開始自卑了?

裴紫蘇給餘晟發了條信息:“願不願意試試中醫,針灸、湯劑?”

現在讓他幹什麼都行,餘晟回了信息:“好。”

裴紫蘇把手機攥得緊緊的,他們都太需要信念和希望。

中醫科有幾位現成的老寶貝,但裴紫蘇知道餘晟的心思,領了他去別家醫院找了另一個中醫老泰鬥看。每次拿到處方,裴紫蘇都會親自去抓藥、揀最優質的草藥飲片,還買了砂鍋,去餘晟家親手給他煎藥。

熬草藥時把中藥飲片放在砂鍋裏,用冷水浸泡半個多小時,再用武火把水煮開,轉文火慢煎二十多分鍾。過濾出藥汁後再添水煎第二遍。第二遍煎煮的時間長,要半個多小時。

裴紫蘇每次都守在砂鍋旁邊,偶爾拎起蓋子仔細地用筷子翻攪裏麵的藥,是為了煎藥均勻,也是怕煎糊了。

兩遍過濾出來的藥液兌在一起,分成兩份,一份留著下一頓喝,另一份趁溫時端給餘晟。

“你把我當小孩。”餘晟的大手捏著藥碗,停在嘴邊準備喝,瞅著裴紫蘇拇指、食指間的那粒冰糖。

“先苦後甜嘍。”裴紫蘇瞄準他的嘴,準備好要丟進去。

餘晟這些天不僅喝藥,還很配合地去紮針,挺見效的。他恢複了些信心,又能和她說笑了。

餘晟不怕苦似的慢慢地喝著黑色的藥汁,星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她。裴紫蘇看著都覺得苦,直癟嘴。

餘晟喝完,她忙把冰糖塞到他嘴裏。餘晟卻忽然吻住了她,把苦和甜都渡給了她。

中醫的療效漸漸地也停滯不前了,各種治療方法都進入一個瓶頸,卡住了兩人希望的咽喉,餘晟的焦躁強忍再強忍,都快忍不住了。

一次洗碗,明明是手滑摔了碗,餘晟卻驟然發作,把一摞盤子丟進了垃圾桶。

裴紫蘇嚇了一跳:“不怪你,真不怪你,我也會打碎碗的,別著急、別著急。”

餘晟胸膛起伏著,看著自己丟掉打碎的一摞盤子。

裴紫蘇第一次見到他抽煙,他哆嗦得打火機遞不到煙頭上。餘晟回過頭來看了眼裴紫蘇,低頭努力點煙。

裴紫蘇不敢拽他的煙,也不敢幫他點,或許他也討厭她這麼看著他。

終於點著,餘晟狠吸了兩下又用力地摁滅。

“我想出去度假。”他說,真是受夠了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

“去哪裏?”

“三亞。”

三亞,海邊。

裴紫蘇想一下都要窒息,她認為餘晟是故意的。

但餘晟決定投降了,說什麼自尊和傲氣,他隻要救命稻草:“和我一起去,蘇子,拜托。”

機票、酒店,餘晟一手操辦。裴紫蘇跟老裴報備,老裴沒態度。沒態度就是態度——隨你,唉,我是管不了了。

三亞,海島的南端,熱帶的濃豔和海島的明媚在海天之間肆意揮霍。飛機的後半程都是在海麵上,繞過巨大白色的南海觀音像,觀音慈悲的臉就在窗外,低眉俯瞰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