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張夫子後麵這一聲是特別指出的。

這也是個壞老頭!裴紫蘇歎氣。

她整理著病曆夾:“中藥的名兒多了,熊膽、龜板、黑芝麻,沒用這些給我起名就萬幸了,‘紫蘇’就‘紫蘇’吧。”

“你倒是好說話。”

“我倒是特想不好說話,起名的時候誰征求我的意見了?”

門口有腳步聲傳來,張夫子看見來人忙站起身去迎:“餘晟!快請進!”

裴紫蘇一怔,微偏頭,掃了眼身後,頓時一陣頭暈——真是那個男人:來醫院時變態似的跟了她一路,在病房他慢條斯理地訓了江曉城,還挺仗義地幫她解圍。因為太過英俊,又一身的倦色,裴紫蘇對他印象極深。

現在他是她的同事,資曆必定在她之上。按規矩,今生今世在這家醫院裏,裴紫蘇見麵都要喊他一聲“餘老師”……

真是,一言難盡!

裴紫蘇縮了脖子裝死,埋頭寫病曆。

餘晟也認出她了,但不說破——這是早上那個壞脾氣的女孩。

張夫子挺隨意地給兩人介紹:“小裴醫生,這是餘晟博士,剛從美國進修回來。餘晟,這是我們科今年招考來的新畢業生,裴紫蘇。”

兩人互相看一眼,笑一下,算是認識了。

餘晟回國之前就答應張夫子,上班第一天來幫他看一個想要進行肝移植的病人的資料。張夫子把一套病曆、片子和評估報告遞給餘晟。

餘晟認真地翻看了很久,說:“報告做得很精準,病人的身體條件確實不適宜做移植。”

張夫子不甘心,餘晟就和他一起討論。餘晟的聲音沉、暖、不疾不徐,理論和經驗都很紮實。裴紫蘇不由得看過去,他比清晨時還疲倦些,但很有耐心、比張夫子這樣的老中醫都有耐心。而說服一位醫生要比說服病人困難太多了,相當於一場雞蛋裏挑骨頭般的論文答辯。

餘晟終於說出了那句話:“已經是瀕危階段了,現在做移植就是人財兩空。”

張夫子徹底沉默了,這話他也常對病人說,知道有多慎重。

太靜寂了,醫生辦公室裏氣氛挺壓抑。

餘晟合上資料,問張醫生:“這病人是您的朋友?”

張夫子歎:“是,我也是有些不理智了。”

餘晟理解:“傷在誰身上,誰才知道有多痛,您是關心則亂。”

他發現裴紫蘇在聽他們說話,她沉靜的眸子停在一片虛空裏,像是想起了一些事情。餘晟暗自搖頭——這些生澀的畢業生,還不知道什麼是無能為力。

走廊裏忽然傳來張皇的喊聲:“醫生!醫生!快,快!”

裴紫蘇幾乎是瞬間跳起來跑出去的——像是光一晃,人就消失了似的。這倒把老張醫生和餘晟嚇了一跳。張夫子也趕忙往病房走去——這是十七床的病人的妻子的聲音,十七床的病人可是告了病危的重點病號。

病房裏,十七床的病人全身痙攣,牙關緊咬,表情煞是猙獰。

裴紫蘇已經在做心肺複蘇了。張夫子趕到床前看了看,吩咐道:“準備氣管切開。”

護士跑去準備手術包,走廊裏一陣紛亂的響動。張夫子忙著做氣管切開的準備工作。

病人的妻子被這陣勢嚇到,陡然大哭起來。

這種環境下醫生沒法搶救,就算能操作,這位家屬看到後也得哭暈過去,醫生還得分神搶救她。

裴紫蘇感覺身邊多了個人,她命令道:“你把病人家屬帶出去!”

她雙手疊壓在病人胸口,撐直手臂一下一下快速地按壓。號啕的哭喊聲裏病人的臉越揪越緊。裴紫蘇盯著這張掙紮的臉,心裏發狠地念著:醒過來、醒過來、醒過來……

被裴紫蘇“命令”的是餘晟,他在病房門口看到這女孩突如其來的果斷和氣勢,她陡然間像變了個人。餘晟把崩潰的病人的妻子領出病房,不讓她幹擾搶救。

張夫子和護士很快又進了病房,裴紫蘇被替了出來。她臉上一層薄汗,手臂酸軟地耷拉著,去護士站洗手。

護士站對麵的椅子上坐著兩個人,裴紫蘇詫異地發現其中一位是餘晟,他一邊輕聲說著話,一邊用筆在紙上寫著什麼。他旁邊是十七床病人的妻子,她安靜地聽著、看著,已經被餘晟安撫住了。

餘晟看見裴紫蘇,對她笑了笑,目光在她的衣服上停了一下。

裴紫蘇疑惑地去洗手,不禁又回頭看,對餘晟手裏的紙超級好奇:這外科佬寫什麼呢?心靈雞湯?幫十七床的病人聯係了其他醫生、醫院?或者再有想象力一點,他寫了一段——《心經》?

再一回頭,餘晟居然向她走來了,裴紫蘇被逮住了似的一陣心慌。

餘晟疊著手裏的紙,要丟進垃圾桶。

裴紫蘇忙問:“我能看看嗎?”

餘晟沒在意,就給了她。

是幾幅解剖圖,線條極簡但解剖層次精確,清晰地勾勒出了氣管切開術的過程。一邊的小字標識著:甲狀腺峽部、食管、切口……畫得太漂亮了,堪比教科書。原來餘晟給病人家屬上了一堂氣管切開的科普課。

裴紫蘇把那張紙還給餘晟,見他攥了丟進了垃圾桶。裴紫蘇看著垃圾桶,有種想撿回來的衝動。

餘晟是來問裴紫蘇的:“病人有傳染病嗎?”

“有,丙肝。”

“去換套衣服吧。”

“呃?”裴紫蘇愣怔,順著餘晟的目光低頭,才看到自己身上濺了病人的口腔分泌物。奈何她今天是提前報到,還沒領到自己的白大衣,病人的口腔分泌物就濺在了自己半袖衫和褲子上。

“你們科沒有淋浴,我帶你去手術室,那裏可以洗澡。”餘晟說。

“不必了。”裴紫蘇發愁的是沒有可換的衣服。

“手術室裏有洗手衣,你可以穿著回家。”餘晟說。

裴紫蘇挺意外的,這男人太細心,也太周到了,很容易讓人覺得他別有用心。

餘晟有極淡的笑意。

裴紫蘇猜他對全世界都是這樣笑的,因為他教訓江曉城時也是這樣的笑著——大概是職業病的一種吧,是冷淡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裴紫蘇學著他的樣子,也笑了笑:“謝謝。”

對於餘晟來說這是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的小忙,但他是回國的第一天,也要去看看手術室的同事,就同裴紫蘇一起過去了。

手術室這種“超級無菌、任何人都免進”的地兒,裴紫蘇不敢亂摸亂碰,乖乖地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換拖鞋。

“你穿幾碼的鞋?”問話從頭頂傳來。

裴紫蘇抬頭,見餘晟盯著她的腳。她低頭,看見自己的腳後跟比拖鞋長了一截……

餘晟又找了雙43碼的男士拖鞋,放到她腳邊:“穿這雙。”

裴紫蘇臉發燒,看見自己的腳趾頭都紅了。

餘晟給她找來一身綠色洗手衣,裴紫蘇接過一看,尺碼的“L”前麵一串的“X”,最大碼……

裴紫蘇臉憋得通紅。

餘晟指點了淋浴的方向,就去和手術室的同事敘舊了。

裴紫蘇火速去衝洗,換上幹淨衣服出來。遠遠的走廊盡頭有個男人的側影,略鬆散地站著,單調的室內光照得人有重影,輪廓模糊,是餘晟。他看上去很累。

餘晟察覺到裴紫蘇出來了,扭頭看,怔住了:

小V領服帖著清麗的鎖骨,上衣掖在長褲裏,紮出一把細長的腰身;褲子短肥不合身,露出纖細的腳踝,邁步間小幅地擺著,顯得一雙腿玲瓏修長。待裴紫蘇撩起濕漉水亮的短發,便露出了細瓷般的頸項、臉龐,和一雙霧蒙蒙的黑瞳。暗綠色的洗手衣,色澤暗沉的布料,忽然就露出了一抹媚色,霧氣昭昭地彌漫著沐浴液的香味。

裴紫蘇見餘晟眼光異樣,以為自己鬧了笑話,低頭檢查衣服:“是不是穿得不對?”

餘晟說:“你挺適合穿洗手衣。”

“第一次穿。”裴紫蘇覺得挺新鮮,低頭摸著衣服看。

餘晟忽然來了惡趣味:“曾經有一位醫生在做手術時褲子忽然就掉地上了。”

裴紫蘇臉色變了變。

餘晟自顧自走了。裴紫蘇忙跟上他,暗地裏手忙腳亂地把褲子上的腰帶多打了三四個死結。

餘晟又去要了件白大衣給她披上。

裴紫蘇不寒而栗:“你讓我穿著白大衣滿世界跑?大半夜的,還濕著頭發?”

餘晟這回是真笑了:“湊合吧,你穿著手術室的洗手衣滿世界跑才更驚悚。洗手衣不許外借,領用都要簽字,你要是被抓住了,手術室的人就倒黴了。”

裴紫蘇明白該怎麼做了:“那我穿著白大衣,快點兒跑!”

餘晟提醒:“現在的人都不‘怕’鬼了,對鬼都是‘驅打’——你保重。”

裴紫蘇斜眼瞅著餘晟,很惱火。

餘晟沒忍住,笑了,挺帥的。

有借,當然有還。餘晟說:“你明天把衣服放到辦公室,我去拿。今晚手術室的護士倒夜班不好找,這衣服還給別人反而容易丟。”

兩人一同走出外科樓的台階,夜色濃稠,裴紫蘇跟餘晟道謝、告別。

盛夏的晚間,三十多攝氏度,光是這數字就讓人想脫衣服。

裴紫蘇短袖塞在長褲裏,外麵罩著白大衣,熱騰騰蒸了一身汗。

這是被海歸男博士設計出來的造型,真是夠“潮”!

這可是她上班的第一天,要不要這麼記憶深刻?

裴紫蘇回頭看醫院的大樓,發現餘晟還站在樓前麵。他仰望著外科樓,孤獨的背影有隱忍的桀驁、不遜。

這位海歸還真是個奇怪的家夥。他像是個暖男,修養很好,很體貼,似乎還很熱心;但裴紫蘇就是覺得他骨子裏是冷冰冰的,他和張夫子討論生死時冷靜得近乎冷酷。

餘晟有一個麵具——微笑的麵具。

裴紫蘇轉回身,擦了把額頭的熱汗:務實些,還是跑吧。

她張開雙臂狂奔回家,像夜裏的一隻白蝙蝠——這樣起碼能涼快些。海歸醫生說好的第二天來拿衣服,他八成是把這事兒忘了。半個多月後,算著餘晟應該忙完了回國的各種手續,在正常工作了,裴紫蘇拎了衣服給他送過去。

肝膽胰外科的醫生辦公室裏沒有餘晟,有醫生指給她:“餘醫生在示教室,往東,再往西,右拐……”

裴紫蘇眼花繚亂地找了找準頭,道謝離開。

醫生辦公室裏的幾個男醫生麵麵相覷:“謔,這女孩的大個子!嚇死我了!”

年輕的一位已經在給人力資源部打電話了:“我想問一下,新來的一米八的女醫生是哪個科的,叫什麼名字,哪所大學畢業的……”

其他醫生一桶涼水潑給他:“問也是白問,大美女是來找餘晟的。”

“餘醫生就是犯桃花,他一回來,美女都多了。”

……

裴紫蘇繞著走廊拐了兩個彎,找到示教室。門虛掩著,她抬手要叩門,裏麵傳出的談話聲讓她停住了手。

“餘醫生,你不會真聽不懂我的意思吧?那我給你攤個牌。你出國一年花了醫院多少錢,肝膽胰外科如果接收你回來,這些花費就都要算在本科室的成本支出裏,是要從每個醫生、護士的獎金裏按月扣除的。說白了,我們每個人都給你交了學費;再說白了,我這個科室不歡迎你回來,科室裏的每個人都不歡迎。”

這是肝膽胰外科嶽主任的聲音,是餘晟的頂頭上司。

“嶽主任,”是餘晟的聲音,談話已經很久了,他很厭倦了,“隻考慮經濟賬的話,我也帶回了高難度的新技術,能夠創收。”

“就別提你那些技術項目了,都是些鍍金的水貨。”

“嶽主任,你其實是怕我吧?”餘晟慢悠悠地說著。

裴紫蘇仿佛看到餘晟臉上帶著笑,溫和的沒有溫度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