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就是嶽主任的勃然大怒……
猝不及防,裴紫蘇旁觀了一場醫院裏的職場較量。雖說這種傾軋無處不在,但新醫生裴紫蘇還是覺得幻滅。
非禮勿聽,裴紫蘇忙退後,匆匆離開了僻靜的走廊。她身後響起很快的腳步聲,是從會議室方向跟著她過來的。
裴紫蘇忙轉身,看到餘晟迎麵走來。
高瘦頎長的身影走在光影冷清的走廊裏,他微微垂著頭,看不清楚表情,步伐很快,眉間有沉鬱彌散。餘晟沒有穿白大衣,確實是沒有上班。
裴紫蘇揚起笑臉,輕喚:“餘醫生。”
餘晟抬頭:“小裴醫生?”
“來還你衣服。”裴紫蘇晃了晃手提袋。
餘晟恍然:“我都忘了。”
他接了手提袋向病區外走。裴紫蘇留意到,經過醫生辦公室時,餘晟看都沒往裏麵看。她回想起方才去醫生辦公室找餘晟時,裏麵好像沒有多餘的辦公桌。
到電梯間,餘晟乘電梯去手術室。裴紫蘇下樓,等不及電梯,就去了安全通道的步梯間。轉角處是玻璃外牆,裴紫蘇能看到藍色玻璃牆反射出餘晟的側影,有些消沉。
電梯門開了,湧出很多人,餘晟後退著避讓開人群。他沒有進電梯,兀自出著神。電梯門幾開幾合,人流上上下下,餘晟被越衝越遠,始終遊離在人群之外。
終於,他深呼吸了一下,仰頭像是歎了口氣,快步走進電梯。
匆匆的一麵,像一顆投入湖中的石子。玻璃牆裏藍色消沉的影子,總是與那晚的身影重疊——餘晟昂著頭要和整幢樓對峙似的。
裴紫蘇開始留心餘晟的消息,他名氣很大,新近回國又正在熱度上,常常被提起。
但裴紫蘇這個級別的住院醫師圈子裏隻夠聽聽餘晟的傳聞,甚至沒人和他接觸過。新醫生們談論餘晟的句式都是白癡般的感歎式:哇、好厲害、太牛了、我一輩子能達到他現在的成就就知足了……
裴紫蘇覺得自己混錯圈子了——聽這些菜鳥說話,會覺得自己都是菜鳥了,簡直毀自信。
而內科係統的中醫科和外科係統的肝膽胰外科,兩棟樓、兩個大圈子,交集不多。
至於張夫子那些老醫生聊起餘晟時,總是很隱晦,話語點到為止,細琢磨又風浪層層,裴紫蘇總不能去求詳細解答吧?
好奇為什麼害死貓,因為百爪撓心卻撓不出個所以然來——那隻貓一定是被自己的爪子撓死的。
這天傍晚臨下班,裴紫蘇接到了老裴的電話。上班半個多月了,這老頭還是第一次在工作時間給裴紫蘇打電話:“你下班來找我,一起回家。”
裴紫蘇去了中心ICU。
她老爹,老裴醫生,是本院中心ICU的主任,絕對的大腕。這點兒毫不含糊,謙虛都不管用——在本醫院醫生的三六九等裏,老裴算TOP級。
醫生這一行,老的少的都穿著一樣的白大衣,外表看最大的區別,無非是有人把白大衣穿出大廚風格,有人則穿出教授風範。
但白大衣的江湖裏,身份地位可是被三六九等分得停停當當。頂層人少、底層人多——標準的金字塔形分布。
裴紫蘇是底層,勞力輸出型的住院醫師,還有個前綴“新來的”。她目前的職業夢想就是少挨罵,工作內容是永遠加班。
她慘,但是她爹厲害啊,她爹是塔尖的。老裴是主任醫生、科主任,帶課題項目,萬一他跳槽,病人也會跟著跳槽,老裴是脾氣很大的“學科大樹”。
餘晟呢,是非常靠近老裴的那個層次的醫生。
在金字塔裏,他的頭已經比較尖了。
裴紫蘇和老裴在辦公室門口險些撞個滿懷,老裴數落小裴:“毛毛躁躁的,上了班也沒學會穩重。去裏麵等我。”
到底是誰毛毛躁躁的?裴紫蘇衝老爹的背影做了個凶臉。
老裴的辦公室是套間,外麵辦公,有診療床;裏間休息,有休息床。裴紫蘇進了裏間跳上休息床躺著,聞到了老裴的味道——這老頭又偷著抽煙了,也不怕被發現罰款。
外間的門被推開,進來了挺多人。聽對話是業務副院長過來了,每月例行的醫療安全檢查。老裴受了兩句批評,又受了兩句肯定,更年期的老頭處於情緒震蕩中。
還有肝膽胰外科嶽主任的聲音,他一進門就和老裴爭執起來。
這種場合裴紫蘇不能出去,認命地做了隔牆的耳。談話內容她不感興趣,中老年男人爭執起來也很吵,還沒有女人吵架的範圍廣。
對話裏偶然出現的一個名字像是在裴紫蘇的後腦拽了一下,拉亮了一盞燈,她倏地睜開了眼。
是老裴非常直接地在指責:“……這個病人如果交給餘晟,手術就不可能做成這樣,更不可能被送到ICU來,外科醫生這是在推卸責任!”
裴紫蘇直搖頭:老裴說話太衝了,真會給自己樹敵。
果然,嶽主任的聲音陰險中帶笑:“餘晟,你找外援都找到裴主任這裏了,年輕人,學會玩心機了?手段還挺張狂!”
裴紫蘇一驚,緩緩地坐了起來:餘晟也在?他什麼時候進來的?外麵是個什麼陣仗?還有誰?
她躡手躡腳地下床,向門邊靠了過去。
外間也就隻有這四個人:
檢查工作的副院長;
餘晟,外科係統最閃耀的新星,要找副院長“談一談”,問到了副院長的日程就來ICU堵人;
嶽主任,肝膽胰外科主任,剛被副院長一個電話叫來的,因為一個鬧糾紛的病人,當然也因為餘晟的事情;
裴主任,不必說,東道主。
裴主任手一揮:“嶽主任你別瞎扯,餘晟是你的人,我管不著,現在說病人的事情。”
又是一通扯皮、互不相讓,架不住裴主任什麼都精通,嶽主任敗下陣來。
裴主任批評:“老嶽你這個人太霸道,手下幾代醫生你都壓著不培養,肝膽胰外科現在離開你就癱瘓,你連個能幫你的醫生都沒有,說白了你就是‘刀霸’。你退休了這個科室怎麼辦?那麼多病人誰來管?”
餘晟始終沉默,局外人似的。
副院長問他:“餘晟,你和嶽主任當麵溝通一下嘛。”
嶽主任搶先發難:“就是,當麵說嘛,這狀都告到院裏了?”
餘晟坦蕩地看過去:“不是告狀,是提出要求。我要求盡快回肝膽胰外科開展工作,我與嶽主任多次溝通,沒有結果。”
裴主任看著樂:這小子是豁出去了,嶽主任日後必定給他一雙特小號鞋穿。
老裴對餘晟說:“來我ICU,你有外科的底子,又年輕勤奮,我求之不得。”
嶽主任順水推舟:“我當然不能攔著餘晟博士的大好前途,肝膽胰外科還真養不下這麼大的魚。”
這情形有趣了,副院長問餘晟:“裴主任願意接收你,你的態度呢?”
連副院長都這樣問了,大有順水推舟把餘晟這個“麻煩”轉給ICU的意思。
餘晟是局中人,自然更明白——就算你餘晟是外科係統的“明日之星”又怎麼樣,肝膽胰病區現在還是曬在嶽主任這顆太陽之下呢。醫院從不缺青年醫生,但“學科大樹”多少年才培養成一株,病人認的也是“名醫”的金字招牌。
總之,餘晟,你現在道行還淺。
餘晟有些心寒:“為什麼我要離開?就因為我的科室主任不喜歡我?我的專業、課題、項目,我熱衷的、深造的,都是肝膽胰疾病方向,我能給這些病人最專業的醫療。我在這條路上已經走了這麼遠,為什麼我要放棄?”
餘晟緩緩地搖頭:“不會的,這件事我可以堅持,我不會換科室、轉專業。”
餘晟說完,也為自己盡了所有的努力,結局如何不是他能掌控得了的。
這一輩子太長,會有無數的選擇、無數的事到臨頭不得不低頭,但這一輩子值得堅持的事情卻沒幾件。這一件事,餘晟不會妥協、也始終沒有妥協過。
副院長看著餘晟,這是年輕醫生裏最優秀的一個,也是最不好擺弄、是非最多的一個,偏偏又是教養、脾氣最好的一個。餘晟的“一根筋”已經讓他吃了很多苦頭,他在專業方麵的執著近乎於“笨”。但是醫生要想成“精”,沒有這股子“笨”勁兒還真是成不了。
副院長調侃裴主任:“他和你倒是一樣的倔脾氣,難怪能得到你的欣賞,你敢要?問題是他的態度很明確——不想跟著你。”
裴主任被餘晟的“婉拒”傷了自尊,但也佩服這小子的硬氣,心情複雜:“我在他這個年紀還是比較膽小的,沒他衝。”
副院長對嶽主任說:“關於餘晟的事情,醫院裏早就討論過,醫院的態度是:嶽主任你必須給餘晟安排工作,餘晟你必須配合嶽主任的工作。”
風頭忽轉,老嶽有種被戲弄的惱怒,臉色鐵青地拂袖摔門而去。副院長也要走,裴主任送他出門,還要說些醫院裏的事情。
餘晟送了兩步,又返回辦公室,想等裴主任回來跟他道聲謝。
他和裴主任關係很一般,點頭之交而已,老裴剛才的幾句話雖是隨口說的,但餘晟聽著心熱。
副院長說他“倔”、裴主任說他“衝”,隻有餘晟知道那一刻自己的心有多靜。他沒有任何底氣,也沒有任何講條件的憑持,僅有的是心底最後的骨氣,也是最壞的打算——如果醫院要“調整”他,那他也隻有“調整”醫院一條路可走了。
窗外樓宇高低錯落,是醫院的行政樓、內科樓、門診樓,建築風格是統一的坡頂飛簷,牆體迎著陽光有細密溫和的碎光。
餘晟望得出神,這一刻才覺得自己真正地“回來了”。
吱呀一聲,是門軸轉動聲。餘晟吃了一驚,看過去,套間的門“自己”開了。門繼續被推開,露出一隻女人的手。門開,走出來的人纖細高挑,她抬臉,黑眼豐唇——是裴紫蘇,中醫科新來的菜鳥住院醫師。
裴紫蘇、裴主任,“裴”?
餘晟明白了。他不禁皺眉,她一直躲在裏麵?
裴紫蘇一抬頭,赫然正對上餘晟的目光,她嚇得臉變色,幾乎叫出聲來。
餘晟坐在她爹的位置上,看著她,眸子黑漆漆的,像是在守株待兔。
“對不起,我……”裴紫蘇蒙了,怎麼回事?分明是人都走光了呀,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呀,為什麼還剩下一個人……
她手指指裏間,又指指外邊,最後泄氣地往白大衣兜裏一揣,不解釋了。
餘晟看了她一眼,扭頭看向窗外,麵無表情。
偷聽的人、被偷聽的人,其實他們誰也不想看見誰。
餘晟無所謂,他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但還是很不舒服。
裴紫蘇要難受死了,直後悔自己這時候出來。
“沒什麼,碰巧而已。”餘晟說。
他起身要走,裴主任恰好回來了,看到辦公室裏的兩個人就介紹他們認識。
裴紫蘇和餘晟互看一眼,又都別開臉。
辦公室的門又被推開,裴紫蘇看到進來的人瞬間黑了臉,怨恨地瞪著老裴:“你出賣我?”
老裴臉上挺別扭,給女兒賠著笑:“不是,是碰巧……”
來的人是江曉城,他興衝衝地來找裴紫蘇:“聽裴叔說你來醫院上班了,怎麼也不告訴我?走,給你慶祝。”
餘晟看這情形,火速告辭。
裴紫蘇喊他:“餘醫生,你等我一下。”
她甩給老裴一句:“我和餘醫生有事要說,先走了。”
餘晟有被身後這女人拖入沼澤的預感。
果然,江曉城把裴紫蘇的包扯住了:“蘇子,我特意來看你的。”
老裴幫著江曉城敲邊鼓:“蘇子,你好好說話嘛,曉城的病剛好……”
餘晟走得更快了。
但他剛出中心ICU的門,裴紫蘇也快步出來了,而江曉城也緊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