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孩身材很靚,目測大約一米七八。她隻顧大步低頭狂走,短發隨著步伐的節奏顫著,隨時會飛揚起來似的。
餘晟對這種身高的女生還處於麻木階段。
兩天前他還在美國,歐美人種的異國女同事裏這樣的身高挺常見。也是邪門了,餘晟最後兩個月收治的幾位女病人,躺著進來、病好後下床站直——都是一米八以上。
餘晟的身高倒是還能鎮得住這些女人,可以保持俯視的視角。但後遺症還是落下了,回國的路途中,他看見嬌小的女同胞倍感親切。
所以,他對前麵這位一米七八的女孩一點兒好奇都沒有,更不想尾隨、圍觀。
但從醫科大學抄近道走進附屬醫院,這一條七拐八繞的僻靜小路上,這女孩始終能選對餘晟要走的方向。她的步速又快,不給餘晟超越她的機會——也可能是不讓餘晟“追”上她。餘晟都覺得自己很像一個“跟蹤的變態”。
好在路上人越來越多,他替那女孩感覺到越來越“安全”。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地一直走進了外科樓,等電梯。女孩搶先了一步,擠進了幾乎要超載的電梯,終於甩掉了餘晟。
她轉過身來,一張臉沒有任何修飾,更沒有絲毫表情,異常冷漠。電梯門即將合上的瞬間,她挺直了一路微駝的背,昂臉,抬起眼簾,瞥了眼餘晟。大概是因為戒備,她轉眸間露出一絲敵意。
餘晟回想著這女孩的膚色——他有多久沒有親手縫合過這麼迷人的皮膚了?膚色很健康,她的肝髒也應該很漂亮,顏色鮮活、有賞心悅目的光澤。
搭電梯到了肝膽胰外科的樓層,餘晟走進病區,發覺氣氛不太對。
護士站旁,有個纖細高挑的女孩站得筆直,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裏,像一枚立著的長釘——正是被餘晟“跟”了一路的一米七八的女孩。她的身高太醒目,此時氣場又太凜冽,想不注意到她都難。她身後的病房裏傳出摔東西的聲音……
有護士要去看病房裏出了什麼事。
她卻攔著:“他發作一會兒就好了,不用管的。”
護士蹙眉:“不管?病房裏有貴重儀器,他會不會把儀器和病房也砸了?”
“他會賠的。”
這話說的……
小護士幾乎就要脫口而出:有錢了不起啊?
病房的門忽然被從裏麵大力扯開,闖出來個氣勢洶洶的男人。他看著那女孩,吼道:“裴紫蘇!我今天不出院!”
“知道了。”女孩說。她明顯惹不起這男人,後背微駝,轉身想溜。
男人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不放她走。
女孩不敢繼續激怒他,也不敢用強掙脫,全身僵硬地被他攥著手腕,挺緊張的。
女孩大概是在病房裏就把這男人得罪了,男人看見她火氣愈發大:“你就是個負心女!你對得起我嗎?”
女孩點頭:“我是負心女,我對不起你。”
她認錯太快,更顯得毫無誠意。
男人被氣得頭暈。
“你別生氣了,你還病著,身體受不了。”女孩安撫他,挺懂事乖巧的小模樣。
男人這下是手都在抖了。
餘晟很不厚道地在心裏笑了下:見風使舵、牆頭草般的女人,徒然長了嚇人的大個頭,關鍵時刻真是沒有一點用處。
他走了過去。
男人又在和護士糾纏了,他堅決不出院,目的是:“裴紫蘇!從明天開始你每天都得來病房看我!”
裴紫蘇不說話。她被攥得手疼,也知道此時太丟人,氣急敗壞的,可惜脫不了身。
護士當然是不同意的。
這事眼看就要從戀人吵架變成醫患糾紛了。
“病人不想出院,就讓他住著嘛。”餘晟說。
所有人都回頭看向了他。小護士眼睛睜圓,激動得險些跳起來:“餘晟!餘醫生你回來啦!”
餘晟對她笑笑。
小護士忙解釋:“餘醫生,這個病人的出院手續已經辦完了。”
餘晟:“那你再給他辦個住院。”
“啊?”小護士迷茫——沒有過這種操作啊,不合規矩的。
餘晟看向不出院的男人,笑了笑。
對方不知他是敵是友,就瞪著他。
餘晟目光下移,定格在那女孩被攥得發白的手上,餘晟說:“放開。”
低慢的聲音,竟有威嚴。
男人不屑、囂張:“你管得著嗎?”
“當然。這裏是醫院,你破壞了醫療秩序,打擾了其他病人的休息。而且,”餘晟看向那女孩,問,“需要報警嗎?”
女孩搖搖頭:“不用。叫保安來就行了,謝謝。”
餘晟示意護士打電話叫保安。
那男人氣炸了,手指著女孩的鼻尖:“裴紫蘇,你敢這樣對我?你還有沒有一點點良心!”
裴紫蘇的忍耐也到了極限,也可能是遇到肯幫她的人,有了底氣,她立刻就翻臉了,真有股薄情寡義的狠絕:“江曉城,你要鬧到什麼樣?你就要在這家醫院裏鬧,是不是?”
“我不就是想多見見你嗎?將近十年了,我找都找不到你!這次要不是我幾乎病死了,你都不會來看我!”江曉城氣急攻心,聲音都在抖。
走廊裏驟然安靜下來。
這次換成裴紫蘇說不出話來了。
餘晟看到裴紫蘇眼裏有隱忍的光一閃而過,他輕輕抬手,示意護士停下正打給保衛科的電話。
裴紫蘇大概是想笑,但是笑得不太成功,說:“我這次來也真是多餘。”
她轉身離開。
江曉城這一次沒追,頹然站了半晌,發出一串桀桀的幹笑。他回到病房關上門,隨即傳出一聲脆響,大概是手機被砸得四分五裂了。
小護士對這一對兒漂亮的傻子簡直是無語:“兩個奇葩!”
但是那個女孩說得對,江曉城這人就該讓他在病房裏鬧,別管,然後讓他賠錢就行了——放出來破壞力不可控!
小護士轉而問餘晟:“餘醫生,那再給他辦個住院?”
餘晟瞧傻子似的瞧她:“你還當真了?”
“護士不是應該嚴格執行醫生的醫囑嗎?”
餘晟笑了:“你倒是聽話。”
小護士笑著,忽然激動地拽住了餘晟的袖子:“餘醫生!你終於回來了!大家快來看呀,餘晟回來啦!”
餘晟被她嚇著了。
小護士安慰他:“別怕別怕,我就是把你展覽一下,絕對有人買票!”
立刻,全科的醫生、護士都聚了過來,圍觀海歸。餘晟是肝膽胰外科的明星醫生,這一年在匹茲堡公派訪問學習,今天是回來報到的。眾人聊著聊著,話題就不太正經了:“餘醫生,有沒有泡到洋妞啊?”
餘晟淡淡地笑,意味不明的。
大家就明白了:“所以,這個話題還是餘教授的禁區啊。所以,美女們還是有機會的。”
“咱們去聚會吧,慶祝餘教授沒有被洋妞泡到。”小護士嚴肅地建議。
餘晟對自己的錢包下了狠手:“我帶回了洋酒。”
“就這麼定了!”
一陣歡呼。
大家商量著聚會,餘晟默默地退出熱鬧的中心。他看到桌上的住院病人一覽表,名字大都陌生,也有個他曾經的老病號,現在又住院了。
這裏的一切都沒有變,和他走之前一樣,仿佛他從沒離開過。
在美國瘋狂工作的日子才剛結束,就已經成為往事了。
餘晟站在光影裏,逆光晃得他眼前昏花一片,他忽然覺得一切都那麼不真實。他一直在不停地做手術,在各個城市、各種無影燈下,但他想不起來自己除了做手術、看病,還做過些什麼事情……
裴紫蘇大步流星地離開肝膽胰病區,但她知道自己外強中幹,其實是逃離了那裏。
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按這個輩分算,裴紫蘇在十八歲之前一直認定下輩子她會是江曉城的女兒,而且是獨生女、不會有繼父、父女感情很好,氣死孩子她媽那種。
但是女大十八變,變的是心,江曉城在那一年成了裴紫蘇的路人甲。
這一次是江曉城突發胰腺炎住院,給她打了幾百個電話、發了無數信息,裴紫蘇最終拖到了他出院的這天,磨磨蹭蹭地來“探病”。果然,一見麵就又鬧了起來。
江曉城罵她什麼裴紫蘇都認:背信棄義、狼心狗肺、負心女……她就是這樣的人,沒什麼可狡辯的。就算江曉城有掐死她的心,裴紫蘇都能理解。
既然已經被罵了這麼多年,就不能半途而廢,裴紫蘇決定“負心”到底。否則之前的罵不是白挨了?那她就真挺冤枉的了。
裴紫蘇高昂起頭,甩了甩腦後的短發,大步離開了外科樓。這家醫院她非常熟悉,輕車熟路。她穿過連廊,去了內科樓,電梯停在七樓的中醫科病區——她要找老張醫生。
老張醫生矮胖,看她時需要仰視,笑得一團和氣:“看病啊?”
裴紫蘇恭恭敬敬地對他鞠了個躬:“張老師您好,我是今年新考進醫院的醫生,裴紫蘇,來報到的。”
老張醫生、醫生辦公室裏其他的醫生,看她的眼神全都直了。
中醫科是什麼格調?陰陽五行,人與自然統一,溫清消補……
本院中醫科的幾代醫生特點一直很統一:內秀。說白一點兒:外形普通,謙恭溫潤。
裴紫蘇是什麼模樣?高挑細柔,短發黑衫,一張巴掌大的小臉明麗白皙——就算丟在人堆裏也是難得一見的漂亮、紮眼。
這位……能是個中醫科醫生?
這種女孩能看得了病、號得了脈?
光看臉,就知道她是不可能安心熬成個“女老中醫”的。
老張醫生琢磨著踢走這“花瓶”,心裏盤算著先騙她走:新入職的醫生統一在兩天後報到,小裴醫生你回家“再玩兩天”。
裴紫蘇來報到絕對不是一時興起,是計劃好的:看完江曉城,順路來上班——反正是同一家醫院。但她沒想到老張醫生不喜歡自己。此時轉身回家?她日後在這科裏還怎麼混?但她也不能來硬的。
裴紫蘇站著,對著老張醫生挺發愁的。
老張醫生對她也挺發愁的。
有護士急匆匆地來叫老張醫生去看三十二床的病人,老張醫生正愁沒借口脫身,應了一聲就要走。
他還沒站起來,裴紫蘇已經把桌上的聽診器拿起來了,雙手遞給他。老張醫生下意識地一接,裴紫蘇又從辦公桌上那一摞的病曆夾裏翻到了三十二床病人的病曆。老張醫生剛站直,裴紫蘇已經站到了他身後側,正是下級醫師跟著上級醫師查房時的模樣。
這伶俐勁兒……
老張醫生真不知道該怎麼對這小姑娘了,學生如此識相,也挺不好意思趕她走了。
老張醫生矮圓,謝頂,去了病房。裴紫蘇細長,妙齡,亦步亦趨地尾隨。
醫生辦公室裏的其他人笑成一片:“張醫生這老古董,好不容易分來個大美女,他都不敢教?”
“他就喜歡老實巴交的學生,學生是耗子,他才好當貓。”
“小裴醫生也挺乖的嘛,那機靈勁兒多招人喜歡。”
“這位啊,是耗子成精了吧。”
裴紫蘇用一天的時間搞定了老張醫生,下班時,她留下來加班、寫病曆。老張醫生已經非常喜歡這小醫生了,他對新入門的女弟子的態度是三級跳——從“走你”到懷疑、還行、不錯,現在是很不錯。
人不可貌相,“花瓶”更不可以,裴紫蘇的身高是“女中駱駝”,更是內核強勁的新入職醫生。
裴紫蘇催老張醫生下班,她已經開始直呼老師的外號了:“夫子,您怎麼還不走?”
“我等人。”張夫子說。
他不忙,就想開開玩笑:“小裴醫生啊,家裏人為什麼給你起個‘紫蘇’的名字,是味中草藥名嘛,做女孩子的名字太隨便了。紫蘇,《本草綱目》曰:解肌發表散風寒,行氣寬中解毒——啊呀!還能安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