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細節,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縱使無論怎麼想象,也是編不來的。子楓卻不以為意地說,就是看見他們鑽進同一部車裏,也說明不了什麼。他沉著臉說話的樣子,好像錯的是白玫。
白玫之所以在意此事,不僅出於自己被攪擾,還是出於對“貌似”的同情。他說過,單位承攬的是國外反恐重災區的港灣設計,腦袋每時每刻都是別在褲腰帶上的,一不小心說掉就掉了。不為家人過上好日子,誰會拿命換錢!從人性的角度,她也理解從來沒有喜歡過的劉媛。丈夫偶爾從電話裏傳來的溫存,像遠水解不了近渴,無法滿足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她心理與生理的急需。
也許過於偏心,她對“貌似”的憐惜多於對劉媛的同情,不明白子楓和“貌似”關係那麼鐵,竟對劉媛趁他不在家,三天兩頭帶人過來壓床的事漠不關心。如果換了自己,看到小佳的男人與其他女人在一起,為盡到朋友的責任,也要從側麵提醒一句。
籠罩著霧氣的夜似抓住了風兒的衣襟,冷嗖嗖地直往窗子裏鑽。濕氣在房簷上慢慢地凝聚滑落,形成一串不絕於耳滴垂的省略號。本想透透氣的,卻似有一根看不見的釣鉤,伸向隱在寒夜深處的白玫的記憶。
白玫的童年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在河北老家,一部分在天津。
她的母親在河北省一家師範學院讀書,經人介紹認識了在天津一家軍工廠做工的她的父親。婚後第二年生下白玫,後來又生下弟弟白冰。當年母親充滿了改變家鄉麵貌的幻想,執意回到老家教書,與父親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
被隔輩人疼愛,是許多孩子都有的感受,白玫卻隻在三歲前有過。那是她苦命的姥姥給的。姥爺二十多歲時死於日本鬼子的刀下,那一天在這個小村與他同時被殺的共有三十多個手無寸鐵的村民。當時姥姥才二十歲,白玫的母親隻有九個月大。那幾天,僅有二百多人的村子家家搭陵棚,地上落滿了白花花的紙錢,血跡及血衣隨處可見。撕心裂肺的哭聲,穿透了天空,整個村莊疼得瑟瑟發抖。姥姥經常抱著白玫講小村的故事,告訴她那時根本不懂的“凡有血氣,必有爭心”的道理。
有天夜裏,母親給弟弟冰兒喂奶。以往睡覺很輕的姥姥會跟著醒來,這次卻沒有。母親用手推了推,發現姥姥的身子有一種可怕的硬。一摸,身體已然冷了。姥姥的懷裏睡著小白玫,雙臂仍緊緊地摟著她,好像怕一不小心會摔了似的。給姥姥穿衣服時,舅舅將她的雙臂捋了半天,她卻仍保持著抱著白玫時的姿勢。
純樸的民風,雖然像包裹小村的綠色可輕易地延展到夢裏,又因小村永遠結著家仇國恨的傷疤,村民們無論是對一份愛還是對一份恨,都會執著和堅韌到骨子裏。他們對做教師的母親的敬重,令懂事的白玫從小在人們的讚美中飽飽地吸吮了真、善、美的乳汁,像個被愛哺育的寵兒。
外界的環境再美好,卻無法彌補一個需要嗬護的幼童內心的缺失。母親是把授業傳道看得很重的人,父親逢年過節才回老家探親。因為沒人看護,白玫從記事起就由母親帶在所教的班裏,白冰則托人照管。母親教幾年級,她就跟在幾年級,不能像同齡人一樣自由玩耍嬉鬧。生病的時候,母親隻得把她鎖在家裏,身邊放一大箱子小人書和一隻缺音少電的半導體收音機。
幼年時的她缺少理解父母的邏輯,隻得用半導體裏播放的《青春之歌》《歐陽海之歌》《紅岩》《海島怒潮》《西遊記》等長篇小說和小人書中的故事,忍著病痛,挨著不屬於那個年齡的一個人的狐獨。五歲時,她竟自作主張,跑到供銷社站在比自己高的櫃台前買了人生中的第一本書《金光大道》,雖然是小人書,小小的她已體驗到了買書的快樂。六歲時,她給遠在天津的父親寫了人生中的第一封信,情真意切而且用詞準確,雖然不會寫的字是拚音代替的。這時她還不知道,這些都是自己最早的文學啟蒙。
白玫十歲那年,父母結束兩地分居的生活來到天津。她的心是被小村的綠意和質樸浸染的,而偌大的天津城除了攢動的人群,就是無邊無際的鋼筋水泥與被太陽烤得發軟的柏油路。尤其是路邊地溝裏發散出的臭氣,更使她無法忍受。在老家也時常會聞到曬在場院上的大糞味兒,可她在大糞味兒中可以嗅到綠色的清香及糧食出鍋時撲鼻的香氣。
她問自己,這裏是家嗎?若是,怎麼感覺不到它?若不是,又怎麼會生活在這裏?
孤獨,像一張看不見的大網,兜頭將她罩住,在無法抹去的像鞭子時時抽打的愴然中,她用父母給的零用錢買來《當代》《花城》《人民文學》等刊物及《紅與黑》《孤星血淚》《童年》《魯濱孫漂流記》等外國文學名著來讀。她之所以這麼做,也隻是為了讓心靈有個可以承載自己的故鄉。
這份像刀子一樣割著的孤獨,有時候會變成一把刻刀,雕琢意誌並開掘潛能;而為了彌補殘缺,她會本能地找一個適合自己攀爬的豎梯,抓住它,好讓靈魂係上去。書讀得多了,一個奇異的念頭漸漸地冒出來:我也能寫,因為我心裏也有許多不吐不快卻又無處可說的話。這時她還不知道,一切藝術歸根結底是一種心理及生理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