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婦人把食盒往地下一撴,叫了一聲:“哎呀我的小祖宗,你病還沒好呢,怎麼就下床了?”,三步並做兩步趕到床前,脫了她的鞋,把她的腿放回床上,又給她蓋好被子。
薛珂揉了揉眼睛,任她服侍,一邊細細打量。隻見眼前婦人四十歲左右年紀,一張銀盆大臉,油亮的頭發盤了個圓髻,也沒帶什麼首飾,隻是耳朵上塞了兩顆小指大小的珍珠,身材微豐,不是自己的乳母秦楊氏是誰?
秦媽媽不是留在淮興了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裏?自己難道還在作夢?她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哎喲!疼!
秦楊氏見她呆呆的,心中大痛,一把將她抱進懷裏,“心肝寶貝”地叫著大哭起來,又道:“當初我勸相公別帶你去,相公不聽,如今怎的?瘦成這般模樣,險些兒連一麵也見不到了。”薛珂聽她說“一麵兒也見不到”的話,突地想起薛青生死不明,哪是還忍得住?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掉,也哭了個氣噎聲堵。
兩人正抱著哭作一處,隻聽琥珀勸道:“媽媽,姑娘醒了可是高興的事,怎麼反而哭起來?姑娘才好些了。”
秦楊氏一聽忙止了哭聲,捧了靶鏡銅盆等洗漱之物,讓薛珂就著床沿用青鹽漱了口,琥珀一邊將食盒中的菜拿出來擺好,一邊笑道:“我給姑娘報個喜訊兒。今兒中午,我見著張統領和薛統領了,都說經略相公被冷大公子救走。我想吧,冷大公子岐黃之術天下無雙,相公就是受再重的傷,也能被冷大公子救過來的。”
薛珂一聽,顧不得滿臉的水,猛地抬起頭來,喜不自禁道:“這可是真的?張昕和薛平可是親眼所見?”
琥珀放下手裏的碗筷,站到薛珂麵前,輕聲道:“不僅是他們兩個人,好多士卒也是親眼所見的。姑娘這下該放心了吧。好好養病……”
這話還沒說完呢,就聽一人接口道:“等養好了身子,薛青也該回義州了,本王把一個健健康康的薛大小姐交還給他,才算是不付所托。”
清朗的聲音,含著滿滿的笑意,語調明明是最溫柔的,卻把琥珀嚇得一抖,連忙和秦楊氏雙雙跪下道:“奴婢參見太子殿下。”
那人笑道:“都起來罷,不必如此多禮。”
琥珀和秦楊氏站到了一邊,薛珂看見一個穿黑色緙絲長袍的男子走了過來,眼前的陽光被他擋走一片,陰影壓過來,讓她不自禁地抬頭,這個男子束著紫金冠,露出光潔如凝脂般的額頭,斜挑入鬢的雙眉微蹙,下麵是一雙波光瀲灩微微上挑的鳳目,薄薄的嘴唇微張成一個好看的弧度,露出一個柔和清淡的笑容。
也許是因為男子長得十分高大,也許是因為他緙絲的黑色長袍上滿繡著隻有太子才能穿的龍紋,也許是因為薛珂坐在床上仰視他的緣故,明明是一個豐神如玉,好看得就象從畫裏走出來的美貌男子,偏偏讓人感到一種無形的壓迫,很難生出親近之意來。
薛珂醒過神來,才感到這樣直視探究他的眼神十分不敬,連忙垂下眼瞼,正要起身行禮,一雙大手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膀,一個好聽的聲音柔聲道:“不用多禮,好好躺著罷,你大病初愈,原該好好休息。我是聽說你醒了,過來看看,結果反而惹你勞神。”
薛珂沒有注意到太子的自稱從“本王”變成了“我”,她在南燕生活了十年,平日裏和薛青聊天時,薛青曾把本朝的禮節規矩詳細地說與她聽。能在君前免禮的,不是在疆場上立下汗馬功勞功高蓋主的武臣,就是玩弄權術把皇帝視為傀儡的權相,再是朝堂上的幾代元老,因年老體衰被皇帝特旨免禮的,除了最後一種,前兩種人可從沒落得什麼好結果。蕭東來是監國太子,離皇帝也就一步之遙,她可不想在眼下給薛青惹禍,於是正色道:“太子殿下賢德,然君臣大禮不可兒戲,薛珂禮當參拜殿下。”說完,掀被下床。
蕭東來見她粉雕玉琢的一張小臉滿是鄭重之色,當下強斂笑容,受了她一本正經地三肅九拜的大禮,見房內氣氛有些拘謹,信步走到桌邊,看廚房給薛珂送來的晚飯,無非是一些清粥小菜,粥自然熬得清香,小菜也做得十分精致,卻無半點葷腥,不禁啞然笑道:“本王小時候身體不好,也經常生病,變天和季節交替之時常感風寒,宮中禦醫見了本王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無甚大礙,清清靜靜地餓幾頓便好了。那時候最盼望地就是病好,能吃到禦膳房做的魚片。”
薛珂先聽到“也經常生病”這一句,心想我這兩年也才病了這一次好不好,怎麼便被納入了經常生病的範疇?又聽及蕭東來說起生病了就要挨餓,不知怎麼著,心中竟生出幾分傷感,原來太子也不是萬事順利百神嗬護的,魚片又是什麼了不得的好東西了?還要盼了又盼,想了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