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珂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她回到了淮興經略安撫使司的後宅,她的臥室前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樹,琥珀在院子裏大聲吩咐小丫頭們灑掃房間,她則蹲在亭亭如蓋的梧桐樹旁,把地上的土挖鬆,將幾枝剛剛剪下的梔子花樹的嫩莖小心地插進土裏,滿手沾的都是泥巴,全無大小姐應有大家規範。
以前上初中的時候,科技老師告訴他們扡插的原理和方法,讓他們自己回去做試驗。她把家裏的一株梔子花幾乎要剪成禿頭,卻沒有一次成功過。
這一世,這樣的悲劇再次上演,她犯了倔勁,每年到了清明前後總要折騰一次。
她把土壓緊,澆了一點水,正在糾結水澆得太多還是少小,本能地覺得有道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看了她很久。薛珂下意識地回頭,看著薛青穿著淡藍色的錦袍,站在月洞門口,滿臉笑意地望著她。
那明亮的笑容晃花了她的眼睛,那一刻似乎連陽光也變得黯淡起來。
即使在夢中,她也清楚地記得,薛青被困在青函穀裏,她時時刻刻地擔心著他的安危,就是在睡夢裏,也沒有放下牽掛。
這麼說,薛青突圍了,而且洗了澡,一身清爽地站在她麵前。
上一刻還呆若木雞,下一刻她就歡呼一聲,拍了拍手裏的泥土,幾步跑到薛青麵前,踮著腳從脖子摸到手臂又摸到腰,確信薛青還完完整整地站在麵前,這才將他緊緊抱住,輕聲道:“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你能回來,我好高興。”
子軒曾經說過,這一世要好好走,不要留下什麼遺憾。
而這一刻,薛珂覺得,隻要薛青能平安歸來,她的人生,就真的沒有什麼遺憾了。
薛青沒有說話,也輕輕地抱了抱她,然後伸手極輕地撫了一下她的頭發,便轉身向外走去。
薛珂無端地感到一陣心慌,是那種看著最親近的人離自已而去,卻怎麼也留不下的心慌,還有絕望。
“爹,爹,你要去哪兒?你說話!你怎麼不跟我說話?”她跟著追了出去,心慌讓她的嗓門大到驚人,可留不住眼前慢慢離去的身影。薛青的身影越變越淡,最後完全消失不見,薛珂茫然四顧,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了一處山頂,走到懸崖邊向下望去,才發現這座山幾乎與地麵垂直,四周霧氣騰騰,山風呼嘯,幾乎要把自己卷下山去。
明明已經得到了,那一世費盡心力,與生意爭寵,吃雯姨的飛醋,也沒有從袁凱那裏得到的東西。
得到了再失去,原來是這般錐心刺骨的痛法,薛珂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來。
忽聽當一聲,好象梵鍾敲響,薛珂猛地睜開眼睛,仍是哽咽在喉,淚濕滿巾,一身一頭的汗,心跳得好似萬馬奔騰,她長出了一口氣,心中慶幸萬分,大概是日有所慮,夜有所夢,方才的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
她張嘴欲叫琥珀,卻咦了一聲,隻見黑沉沉的雕花床柱上,蔥綠色的雙繡花卉紗帳十分養眼,仔細一看,還繡著栩栩如生的草蟲。頭下是暗紅色的繡花枕頭,身上穿著幹淨的白絲裏衣,頭發也好似被人洗過,清香撲鼻,香妃色的薄被上繡滿了百花穿蝶的精致花樣,花是富貴逼人的牡丹,蝴蝶的樣子顏色各不相同,粗略一數,竟有十好幾種。
這裏既不是淮興府內的後宅,也不是鄉下老宅的閨房,她驚訝地挑開紗帳,見這間臥房十分闊朗,大概是兩三間房子打通了的,並沒有任何隔斷,中間放了一張黑沉沉的雕花大案,上麵摞著磊磊書籍和紙張,一邊的筆海裏插了大大小小的各色毛筆,另一邊則設了一個鬥大的水晶小缸,裏麵泡了大半缸子梔子花,潔白的花朵在水裏沉沉浮浮,別有一番生趣。
對麵的牆壁上掛著一大幅山水花鳥圖,紅黃翠綠,著色雖然不多,卻色彩鮮豔,對比鮮明,看得薛珂精神一振,左右各掛著一副對聯,因對著光,距離又遠,看不太分明。
畫下設了一小案,樣式極為古拙,上置一大鼎,嫋嫋白煙從鏤空的花紋裏扶搖而上,慢慢地在空中四散了。
金黃色的陽光被床側的雕花圓窗切割成了小片,金子似的灑在床前水磨雕花青磚上。
薛珂心中明白,李貴清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為她找下這樣奢華的住處。她咂了下嘴,隻覺得嘴裏滿是藥味而且口幹舌躁,慢慢坐起身來,高燒過後身體卻十分虛弱,有點頭重腳輕。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停在門口,門簾挑開,一個身穿灰色薄衫的中年婦人,提著一個紅漆食盒,一腳剛跨進門檻,一抬眼,正看見薛珂彎腰坐在床前,漆黑濃密的長發幾乎垂地,紅色的繡鞋剛剛穿了一半,見有人進來,愕然抬起頭,雜亂的發絲下露出一張蒼白瘦削的小臉,粉色的小嘴微微張著,一雙藍眸越發顯得清澈水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