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遙指青州(2 / 3)

“嘔?”高人示意他說下去。

“殿下在征討苻廣時城內就發生了兵變,叛臣李辯殺了留守的魯陽王放魏軍入城。等我們趕回去——”這時高人心急發問“攻城了嗎?”

“沒有。”

高人鬆口氣,“這就對了,”

“可是,當時軍士們的家屬都在城內,將士們都一致想要攻城的,您為什麼要反對呢?”

高人笑笑,“兵家的事山人不懂,不過殿下的福位並不在滑台,奪城也沒有效用,還會因天人不和再次失去。”

原來是這樣,蘇撫心想多虧韓範大人勸服了燕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殿下是要問對策?”

“正是。”

山人一樣搖手,蘇撫不甚明了他的意思是說不知道還是不可說呢。山風吹進來,蘇撫身上發冷,腦門發熱,坐的不太直的上身向裏縮縮,壓在溫暖的雙小腿上。高人思忖片刻,“不好辦,人情居於上首,還是應該先救人。”

“人已經救了。”蘇撫保證。

“救了,怎麼救的?”

城中的右衛將軍斬了李辯率領將士部曲兩萬餘人衝出城門,“殿下想問問現在該怎麼辦?”

室內不知什麼時候燃起木香,熏得蘇撫昏昏欲睡,高人的身形變得更為虛無飄渺,恍如仙人下凡。“殿下對前途疑惑,山人卻不能泄露天機,不防把眾位大人的意見鋪陳,山人略微評斷,聊表寸心。”

蘇撫從半睡半醒中回神,點重頭,“意見?有不少呢。”

北地王慕容鍾、慕輿護、封逞、韓悼大人認為還是應該奪回滑台,這個以高人剛才的意思,應該是不好。還有一種看法,是黃門侍郎張華大人提出來的,他認為不如改攻彭城,彭城是原來楚國的國都,也算是一座名城。

“還有嗎?”高人仿佛對兩種做法都不讚同。

還有想的更遠的,有建議攻下齊地的是潘聰大人。蘇撫認為太遠的地方不切實際,所以不以為意。

“有什麼理由嗎?”高人謙虛的問。

潘大人認為滑台四通八達,北通魏,西接秦,受兩國壓製,不是長久之計;彭城地平無險,又是水路交通,與我們馬背出來不善水戰的燕國人不和,況且它是晉國的舊鎮,那裏的民眾不見得會歡迎我們;三齊之地地方二千裏,戶餘十萬,又有險可據,是能成立一番霸業的地方。“不過,”蘇撫抽回熱情“晉國早就占據那裏,奪回不易。”

高人點評,這三種建議中潘聰大人略勝一籌。原因就是,高人曾夜觀天象,有長星起於奎婁宮,掃虛危宮,虛危所在的方位即是齊之分野,星象上是除舊布新之像,燕王能到那裏去必能有所成就。蘇撫大為驚奇,但他還是相信高人,認為是天賜給燕王三齊之地,進一步問“該如何進攻?”

高人不太高興,“山野草夫不敢妄語,”但是看在尊貴的燕王麵子上還是補充說,“宜先定舊魯,巡撫琅琊,待秋風戒節,北轉臨齊。”

先蘇撫默念了兩遍,感覺完全記住了,此行的任務終於完成。還遇到一位真正的卜者高手,上知天文,下曉地理。不知道是不是預觀古今呢?他突然想試試,回頭望望,兩個跟班還站在門外,小聲交談著什麼,應該不會聽到。就動動右肩,離高人近些,壓低點嗓門,“請問,啊,啊”他感覺聲音有點怪,又調整一下“請問燕國的劫數將會在哪一年呢?”

“這,”高人需要算算,取出放置一側的常用工具,依照《易經》的八卦陣樣,拂袖掃案,立時蘇撫麵前呈現出完全不懂的陰陽位置性狀,高人依照先天圖和後天圖計算卦值曰:“燕衰庚戌。”

蘇撫等了很久,見高人還真算出來了,忙又問“那還有多少年呢?”高人沒動,直接告訴他“年則一世,世則及子。”

蘇撫的臉上發燒,悲歎地歎“怎麼這麼短!”

高人超然若接,“卦象是這麼說的,不關乎人意。”

蘇撫謝過郎公,留下禮物,滿懷心事的回去報告燕王,“仙人指點應取青州,”又把默記於心的作戰方案背出來。(當然他保留了最後一部分)燕王很高興,困擾十餘日的問題得到解決,三月,拔營南進。

三、萬戶歸一

車子顛簸的厲害,慕姚坐在大伯腿上,長長的路途跌散了她的骨架,也悶壞了一顆幼小輕快的心靈。沒有太陽,時間不能計算,等馬車一停,她觸到地麵,就虛弱的倒到地上。她驚奇的發現地麵自己還在奔跑,伴有“轟——隆——”的聲音。大伯扶起她,溫柔的問,“還能走嗎?”她點點頭。

車子又動了,轉身回去。慕姚看著漸漸遠去的車後影,魂不守舍的問,“馬兒們要去哪兒?”

大伯,“回家。”

“那我們呢?”

“我們去找你爹爹、娘親。”

“好。”她適應了地麵,高興的拽大伯的手,大伯很久沒提爹爹、娘親,她還以為他忘記了呢。

一路上沒發生凶險,也沒有殺人越命的陰謀,永昌很安慰,長樂王還算守信,護送的車隊走了,他才敢鬆氣。永和的做法無異於自我流放,但永昌服從慣了,如果他自己都不在意生命,別人怎麼幫忙?何況永昌還是個名義上已死去的人,經驗告訴他少惹麻煩最好。夕陽拉長了他們的身高,超前跨到很遠,投到荒蕪土地上的是三個暗色影子:一個孩子,一個已死,還有一個沒有存在過,奇怪的組合!

扔下他們的地方是魏燕的軍事交界,他們隻知道是在幽州,後來根據一些標誌判斷出大概是在漁陽郡,魏國的鐵騎已經延伸到這裏,現在慕容盛據守的地域比原本燕國慕容皝時還要狹小。這裏不久之前還有戰事,增高的野草沒有完全隱沒曾殘酷交戰的痕跡。半支烏黑的靴,掉落的槍頭,來不及掩埋的白骨被野狗豺狼叼到各處,還有僵硬的車轍訴說著當時的人多勢重和滿地血腥。

小慕姚學習走遠路,大伯伯的頭發像雪一樣白,眉頭皺的像鎖,他一定很累,不能讓他總背著。為了去更遠的地方,為了能看見爹爹、娘親、哥哥,她勤快的邁動小腳,走在他們前麵。夜好涼,小慕姚很懂事,她不會讓大伯伯著涼,摟著他的脖子,就可以共同分擔一件外衣。可是大伯為什麼還不睡呢?這麼黑都能看到他明亮閃動的眼睛。他是在數星星嗎?慕姚也喜歡星星,隻是看到他們就容易想家。家裏還有大伯伯送她的小羊,它一個在家,一定很害怕,要是當時帶上它就好了,“哈——”她打個哈欠,閉上沉重的眼瞼。

一天、一夜,又一天、又一夜,慕容語好像陷入了死地。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應該以何種的心情來理解發生的事,又從哪裏獲取智慧和力量來導引三個被拋棄的人找到生路。他素來思路緩慢,循規蹈矩,遵循邏輯,在無先例可循的情況下無計可施。龍城是永遠回不去,滑台也隻是說說,隨時都可能碰到魏軍,這裏又是什麼地方,為什麼走了兩天都沒看見人影。身上的餘糧維持不了多久,永昌堅持隻吃一頓,留給慕姚。他失去了一貫處理事情時的遊刃有餘,因為他失去了長期存在的環境。大燕國,是不是又要在風雨飄搖中隕滅,還是要在痛苦中經曆一次新的複興?他不知道。他仿佛又恢複到當年從鄴城逃出時的樣子,沒有目標,沒有信心,隻是當年是堅強的母親把他拖出困境,現在呢?他是這三人中最像樣的,他卻覺得出奇的軟弱。他還不明白一些關於勇敢的道理,那些正是浩瀚星空代表的未知命運想要傳授給他的。

“大伯,那兒!”小指頭眼尖的發現了新情況,很遠的地方出現了黑點,也許是跟他們一樣流浪四處的狗。但不是一個,是很多,星星點點。啊,那是人!在寂靜許久後眼前出現了隸屬同類的人群,兩個大人驚喜的對望。

逃兵、懶漢、老人、婦人、孩子,個個灰頭土臉,目無表情,身上掛著滿滿的漿土。大多沒有行李,沒有帽子,穿的是草鞋,有幾個女人腦袋上還裹著暗氣沉沉的髒布,幾個孩子腳上還拖著木納、僵硬的鞋。他們的衣服零落,分不清內衣、外衣;他們的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他們的步履沉重,沒有目標;隻知道向前、向前、向前;邁步、邁步、邁步,前方是東、南、西、北,那裏有什麼,為什麼這般下足,輾轉荒路,最終又將落腳何處?無止境的遊離拖垮了他們的身體,卻滿足了他們仇恨的精神,活著的特征就是有感覺,總要做些什麼吧。

這是一幫沒有共同特點的人,很難用地域,或是性別、種族、國家、年齡、職業等來定義他們,除了都是人外,這是流民。流民的曆史比燕國還要長久,自從有兩個或兩個以上部落、國家以來,就有流民。到這時候,曆經春秋戰國,秦漢,魏晉流民最多,天下有一半是流民,他們沒有可以駐足的家園,因此得名,

連野狗都不如,它們能扒開最肮髒的地方覓食。很多流民是撐死的,他們填進去不消化的土。黑色、黑色、黑色,到處就是,黑色生硬專橫的吞沒他們,把他們由生變死,由少變老,先是身上的衣物,無神的麵龐,伸出的爪子,隱藏起來的心,慢慢的滲透,溶解,最後合為一體,分解不開,耗盡最後一點活氣,流民才結束沒有目標的搜尋和永遠等待不到期望的生命職責。

他們也許互不認識,但也不急於去作朋友,需要認識嗎?這就好比腳下沒有路,需要有路嗎?皮包骨的身體分不出美與醜,不熟悉就無所謂好與壞。他們在一起卻不團結,無人監管也都默不做聲,隻是一步步踩,踩,踩。

永和他們趕上隊伍得到的就是這種感受,盡管淒涼無助,還是選擇跟著他們。原始人,第一個部落就是由於這種意義才生成,為了和大自然抗爭,為了標明和其他的物體的不同,他們願意呆在一起,即使內部有小規模的互相殘殺,但大多數還是從心底裏願意互相依靠,互相幫助。白天前進時他們不說話,到了晚上,麵對人人相同遭受的肆虐寒風,才看出他們真正是屬於同類。

日落而息,太陽下山,這隊人就停下休息,揀背風的山坳,隨地一坐,極少有人清底下的土。歇息的地方當盡量挨近水源,人、獸到知道。互不認識的人隨地躺下,伸展沒有感覺的驅體,順手采幾把草葉咀嚼。顯眼的一個女人,展開大半方不規程的破布(那是一麵軍旗,上麵還有殘缺不全、分辨不清將領的姓氏),取出裏麵的瓦罐。不是糧食,盡管沒有希望,幾個人還是沉默的詳細觀看了整個過程。

三個人也找幹燥的地方坐下來,慕姚貼著大伯伯,她已經完全沒有力氣,小臉蒼白無色。“餓嗎?”大伯問她,她點點頭。永和看一眼永昌,他正在胸膛裏摸索,能辨出拳頭的形狀,永和點頭。隻有極少的一點,是專為慕姚準備的。小慕姚大口的往裏塞專屬自己的祭品。兩個大人用身體蓋住其他人的眼線。“慢點,慢點。”大伯伯低聲說。

“大伯怎麼不吃?”

“我不餓。”

那個有瓦罐(也算一件財產)的女人,取回了水,在一個男人幫助下生火。火,溫暖、文明,集聚了所有人的心神。女人把瓦罐坐好,大把大把飛快的掠著草尖,投進水裏。人圍上來。有人等著喝水,有人隻是為了烤火。老女人並不介意,在這裏客氣不是尊敬。老女人的瓦罐漸漸有了馨香,熱氣冒出來,先飽沃他們的鼻,肚腹更餓了。又是草,填進去,把自己當作牛、馬、羊。老女人開始分水,瓦罐用那塊破布墊底,掌控在主人手中,來者不拒。小慕姚發出羨慕的嘴巴語言,很快又止住。永和站起來,掏出掛在腰間的水壺也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