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服。”“再來點!”受益的人麵色和語氣因感受到熱力而變得溫和、開朗,接到水,舒服的坐到地上,慢慢的吞完後扔掉瓦片。永和才很不好意思的舉起水壺,“請,”他說不出口,羞慚的無法形容。老婦人的臉並不因為施展恩德而展露慈顏,她習以為常的舉起瓦罐,對好瓶嘴,灌到那隻獵用水壺,水沒有多少,永和的心美得從五內漲開、擴大。
“好東西!”矮一截的隊列響起一聲,永和臉紅了,仿佛因為自己還擁有這樣的一支水壺而羞愧。
接著婦人的一點火喝水的人又加上一把柴,算是回禮。幾個不算太老的靈動人幹脆拉過附近的一棵枯樹架,火起了一行。人也有了兩排,篝火之下映著一張張紅彤彤的臉,恢複熱情與慷慨。“來!到這邊來。”一個漢子招呼遠處的人。沒有特指,人人平等。雖然天氣已不太冷,大多數的人還是圍過來,即使是烤幹身上的汙泥。永昌看到慕姚眼中跳躍的兩叢火苗,用眼睛詢問永和,永和並不介意。
“你們烏桓的漢子就是體格好,不怕冷,不怕熱。”火旁的人在交談,三三兩兩,也練習些人的語言,以防生疏、日久失傳。一個烏桓的高大漢子是剛才去拖樹的一個,成了人群討論的中心,永和沒有看見那個燒水的婦人。三人也找片空場擠著坐下。
“來坐下,烤烤火。”一個老漢很熱情的招呼永昌,好像跟年紀相仿的人交流有共同語言,永和認出就是適才誇讚水壺的那位老爹。
“你們是哪兒人,新逃難的?”老人問永昌,永昌點頭,不用問,這種年月遊山玩水、走親戚的少,他們身上相比而言還算幹淨,那就是新難民。
“都在打仗,打得死去活來的還是咱們受罪。”老人評斷。他又起頭說了一些別的,雖然永昌回答的不很熱烈,也漸漸消除拘謹的神態。老人見成功的打退防線,偷偷拽起永昌的袖子,小聲說“給你點好東西。”
他伸出攥得很緊的拳頭,借著火光,永昌也看不清那到底是什麼,“來,”老人捏出一小撮,示意永昌接住。火霹靂巴拉的響,就近處永昌嗅出了熟悉的味道,那是幹煙片。老人用舌舔了手掌中的物件,嘴裏嚼起來,“試試。”他啟示永昌。
永昌看看弟弟,他正在另一側與人說話,姚兒爬上來要看看捏著的東西,好像是寶貝一樣,永昌趕緊推開她也照做,把煙葉放到嘴裏。啊!是活著的味道,美好的滋味。幾天來的疲倦、饑餓、無助隨著深入口腹的特殊味道一掃而空,他又回到了從前,從前在牧場牧馬放羊的日子,他騎著馬,趕著羊,吆喝著甩鞭。整個人又活了,一陣輕鬆。
老人早就看好了目標,看到計劃成功,再次附到他耳上,“有吃得沒有?”
永昌兩難,僅剩得一點兒是留給姚兒的,可是欠的人情總要還,這時姚兒用清脆的嗓音說“有。”永昌發窘,沒有辦法,又在懷裏摸一陣,取出一點兒。老人看都不看,一把塞到嘴裏,即使是在暗處,永昌擋住姚兒的眼睛,老人的吃態比死還讓他難受。
火堆兩側的人都在談論故鄉,故鄉的山、水,餓死的兒子、病死的女人。有些年輕人不喜歡聽這些,過去的事為什麼總念念不忘,談論溫飽隻會覺得更餓,談論溫暖隻會覺得更冷,談論溫情隻會覺得更可憐。有人說起遠方想去投靠的親友,沒準兒早就變成了一堆白骨。沒有遭受戰火的地方,有嗎?年輕人喜歡誇耀榮譽,當年偷的馬,搶的軍靴、立的戰功,說的天花亂墜。如果說有一點誇大,我們反該慶幸,說明戰亂、饑餓還沒有把他們拖垮,至少還會說大話。
永和的心胸因轉變的環境和聆聽的人音放寬了些,他不怕吃苦,如果別人能忍受,他也不會畏懼。積存在心裏的憂愁消散了許多,變得安心和開朗。
奇怪的是,這些原本並不認識,現在卻圍著同一片火的人,不管是漢人、鮮卑人、高句麗人、高車人、匈奴人、胡人、丁零人,也許還有更多民族、更多郡縣,現在流亡到更遠的地方的這些人因為戰亂俱到一處,變為一家,“這就是父親想要的各族一家。”可是,又是經過怎樣的苦難曆程。
“我們之中的每個人都沒有權利認為自己原不屬於這個群體,”原來劃分人的各種界限,貧賤富貴在這裏都沒用,一樣是徒步、吃草葉、樹皮、無家可歸。“人真是奇怪,”寧願都一無所有,也不願意共享和平。人群都臥倒,借著殘火的餘溫安然入睡。永和望著天上的幾顆星星,非但沒有為了自己的落難而抱怨,反而因在流亡中找到片刻的安寧感到安慰。那些號稱能夠指導命運的星辰,毫無遮掩的照耀著一顆顆淪落到糞土中卻還懷有各種期望的靈魂,能不能真的指引他們去該去的地方,得到平安、溫泡和幸福。“我也是其中的一員。”多少年來從沒有像現在一樣感覺自己在參與生命,參與生活。
“我的幸福在哪裏?父親,真的有永遠和平的地方嗎?”
四、辟閭渾
燕王在天意的支持下變得異常果敢、勝券在握,五月燕師到達薛城,兗州以北的郡縣皆降。燕王留下自己任命的守宰安撫他們,百姓對這次沒有影響生活生產的易主進程很滿意,牛酒屬路。燕王繼續派出北地王慕容鍾率領的兩萬步騎作先鋒,接著他進據琅琊,徐州兗州之民附者十餘萬,琅琊以北迎接燕王的有四萬餘人。莒城守將任安委城逃遁,燕王留下潘聰鎮守,親率大軍繼續討伐不識時務占據山東隸屬晉國的辟閭渾。
幽州刺史是他的官號,廣固是行省,這個人就辟閭渾。廣固明明是自古以來的青州之地,怎會扯上幽州刺史呢?這要從廣固自有的一段曆史開始說起。自永嘉喪亂,青州淪沒石氏,東萊人曹嶷為刺史,造廣固城,後為石季龍所滅。季龍末,遼西段龕自號齊王,據青州。慕容恪滅趙,克青州。苻氏平燕,盡有其地。及苻氏敗後,刺史苻朗以州降晉。晉國朝廷置幽州,以別駕辟閭渾為刺史,鎮廣固。
辟閭渾是青州的老熟人,慕容恪廣固之戰中錯死的辟閭蔚之子。幾十年後他要遭受與其父同樣的命運,對抗同一姓氏,自信心不是很強。此刻正苦無對策,避在高處的城牆上踱步,有人沿著沉悶的城階從下首上來,清瘦的挑起一竿文弱,他是辟閭渾的參軍張瑛,平素以才高八鬥,眼越四方鶴立雞群。他是來給主子解憂的,手裏還捧著準備好的道具。
他走過來,向高傲的文士對待暫時供養的主客那樣向辟閭渾行禮,這點熟識他的人都知道,自古恃才傲物天經地義。“明公,學生有事要與您商議。”辟閭渾默然的望著他,未置可否,他最近的煩心事不少,恐怕沒有閑情逸致汞聽胡鄒文章。張瑛倒不介意,自行昭示,“您是不是因為慕容德攻伐之事而疾首呢?”
自然是,是就好了,張瑛雖無上陣殺敵的勇力,也自信能幫得上明公的忙,明公希望他明言。“戰以檄文為先聲,慕容德能迅速吞沒兗州,全仗了他散發各地的討昭檄文,這個學生已找來一份。研讀之下,發現了幾處破綻,學生以為隻要能將破綻昭示天下,慕容德師出無名,受蒙蔽的百姓也就不會再歸附他。這樣,不就解了道義上的圍困,到時在黎民的聲討中明公親率大軍,迎擊無禮之師,慕容德敗退無疑。”
“有什麼紕漏?”明公對對手的錯誤很好奇,張瑛趁機展開握著的大紙,亮出一筆漂亮的行書,與明公簇頭觀看,“您看這兒,”他伸出瘦指指點迷津,“逆賊辟閭渾父蔚,昔同段龕阻亂淄川,太宰東征,剿絕凶命。渾於覆巢之下,蒙全卵之施,曾微犬馬識養之心,複襲凶父樂禍之誌,盜據東秦,遠附吳、越,割剝黎元,委輸南海。皇上應期,大命再集,矜彼營丘,暫阻王略,故以七州之眾二十餘萬,巡省貸宗,問罪齊、魯。”
辟閭渾對別人汙蔑自然很生氣,但是文字上的對抗他也很吃力,需要張瑛提點,“這上麵自相矛盾,前麵說燕國害你的父親取得齊、魯之地,自然承認這種討平後的占地合法性。後麵秦國平燕,您是原秦國委派鎮守在這兒的將領,自然也就不幹他事,他再來討要,不是無禮了嗎?況且您現在已經是晉國的封臣,率領三齊之地的百姓回歸故國,這是萬世舉揚的功績。他一個蠻夷,妄想承製華夏,這也是民眾不會接受的地方,既然逆民意而行,自然也就站不住腳,如何能向廣大漢人發號施令來懲處您呢?應該是您率領百姓阻抗他才對。”
辟閭渾正看到後首的“稷下之雄,岱北之士,有能斬送渾者,賞同佐命。”怒了,慕容德欺負到脖子上來了,張瑛說的根本就沒怎麼聽,就知道他說的頭頭是道,”行了,你自己看著辦吧。這種事我你比我強,我隻有一個要求,不用跟慕容德客氣,給我好好的罵罵他。
辟閭渾是武將,但他也重視文化,青州正巧是培育文人學士的搖籃。青州諸郡都接到慕容鍾傳布的討伐檄文,有的郡縣就是乘檄投降,從這入手至少沒有壞處。他點頭同意,張瑛喜氣洋洋的接令,踩著軟綿綿的磚瓦下去了,除了明公的聰明,知人善任外,張瑛這樣出眾的人才也是明公成功的關鍵,他喜滋滋的坐在低矮的書案旁,對著擱在左手的檄文發難。
慕容德還是到了,青州諸郡都降了,辟閭渾隻是徙八千餘戶入廣固,後見實在扛不住,才帶著妻兒投奔魏國,燕射聲校尉劉剛在莒城追斬了他。那個膽敢作檄文對抗燕王文字的張瑛被擒。
張瑛不害怕燕王的責問,神情自若的答複,“辟閭渾有臣就好似韓信帳下的剻通,當年剻通遇到漢祖劉邦蒙恕,臣遇到殿下卻要遭受屠戮,比起古人,臣真是不幸,隻是可憐堯舜的風化還是沒能弘揚四海啊。”黃門侍郎張華暗笑,心想,“你的能言善辯雖能救你一時,確是為以後埋下禍根。可憐的文人們,讀了幾本書,就想與天子比高,狂妄自大。”他的猜測很快得到證實。
八月秋風颯爽,山上已有寒意,遠遠的矗立著一個老人,他不理會地動山搖,徑直的望向東偏北方,風吹亂了他茶色的胡須。聽說千裏之外的燕王已經入廣固城,他突然冷笑一聲,繼而小聲的自言自語,“哪有什麼天命,事在人為,世人都以悲為喜,以喜為悲,萬變之中,皆是虛像。奈何都如此固執呢?”
“爺爺,”一個小孩不知什麼時候來到跟前,正抓他的袖管。
老和尚吃了一驚,從神仙的情愫中驚回現實,差點要去捂住他的嘴,“不是說不能叫爺爺嗎?”確定四周無人後他無奈的抱起不能相認的孫子,自嘲道“自己還不是一樣。”
對於已經過去的事並且有記載的稱之為曆史,為什麼會這麼發生,因人而異有多種解釋。從燕王的立場上想,他生來就是要成就帝業,前麵所有的遭遇不管是好的還是不好的,都是為了這個目的做準備。郎公和尚隻是這個階段的貴人,沒有他也會有別人指引他完成這件事,重要的是結局一定是這樣,他要做燕國的皇帝,不管以何種方式都不重要。所以他心安理得的接受上天直接或委婉通知他的每一次預兆,對這個階段的先知載體郎公自然也是衷心的感謝,為了報答他,他把小廟四周百頃的土地都賜給他,幫助他大修園林寺廟,寺內所需他也可以供給,反正又不花他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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