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終於到了,不僅衛雙要帶犯人、連李旱都要帶兵回去。李旱很是不解,行軍打仗的事,幾千人馬,說回就回,一點不考慮士兵的辛勞。衛雙覺得不奇怪,這個王爺很可能會引起龍城大亂,但他不會說出來。馬車準備停當,犯人上路,一個幼童、一個老仆隨行。
四、周公
慕容語又見到長樂王,現在的燕國皇帝,現在他正穿著朝服,帶著高帽,唯一缺少的就是身為天子得天獨厚的優越和高傲。他,就等在宮裏。
“這麼快,一路上好嗎?”,“冷嗎,請到火邊來。”“會不會累,需要先休息嗎?”,他喋喋不休,語無倫次,甚至還有些神經質的亢奮。過了好大一會兒的間歇,雙方才醞釀出熟悉的氛圍,開始認真談話。
“這是剛剛寫好的,”皇上恭敬的遞上薄薄的冊子,這柄道具是中書的新作,名曰《燕頌》。慕容語細細的閱讀專門為四哥慕容恪歌功頌德的文字,書上把他比作周公。
“那些史官太疏忽了,竟然沒有記下太原王一家的功績,”聖上說。慕容語放下冊子,沉靜的說,“這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什麼?”皇上突然不耐煩,自己的工作竟然隻得到如此冷淡的反應,他生氣,“應該是你想要什麼?為太原王一家我能做的都做了,把他比作周公還不夠?你想不想要這個稱號,這隻是個範本,隨時可以再寫一份。”
慕容語不要,但他不答。
“周公,偽君子!天下最大的賊子,你們都想要這個皇位,你說出來,我一開始就說讓你來作,為什麼要耍這些花招?”他說出憋在心裏的怨恨,譴責呈現在他麵前的虛偽,“不就是皇位嗎?你想要,給你!我不想要,誰想要拿去,”他惡狠狠的補充,“我看不起你們這些人!”
故意躲開對方的眼睛,等了一會兒,他聽到回答:“我的事我不想解釋,太原王從來沒想過爭奪皇位,這是眾所周知的。”
“周旦還千古流傳呢?”皇上不用看他,“幸虧慕容恪死得早,要不然幽皇帝越來越大,他又舍不得還政,看他怎麼辦?”
慕容語不能再忍耐,他最敬重的人不該受到這種評價。“不要侮辱他,他隻是個很簡單的人,過世那麼久了。他做事從來就不是為了博取什麼美名,你的《燕頌》雖然浮誇,說的都是事實。他做的隻有更多。”
兩人都開始抬高聲音,皇上已經是在嚷,“那我們就該供著太原王府裏的人?都要給你們讓步,慕容奇反叛,我還要養著他。我就是讓他登基?他敢嘛?”他的臉抽搐的猙獰,“還有你,你不是一直都躲在他背後,躲在慕容恪背後,讓大家一看到你就想起他,哼,你的威望,”他鄙夷的說,“就是靠這些。”他看透了他們的伎倆,也為此傷心。
狂怒發泄出來,他輕鬆了很多,慕容語等他完全平靜。
“你不相信我。”
“我該相信誰?”皇上冷冷的說“我誰也不信。”
又是沉默。
慕容語誠摯的告白,“到底我要怎麼做,你才能覺得放心、安全。隻要你說出來,我很願意為你這麼做。”
皇上的心情歸於平淡,蒼白的臉上都是不幸。“我不知道,不知道。”
他的絕望感染了慕容語,他不忍心讓他因自己難受。“以死謝罪,可以嗎?”
皇上搖搖頭,“就算你壽終正寢,別人也一定會說是我做的。”他停了一會兒,長舒一口氣,好像是完全看開,“你還是痛快的繼承皇位吧,我真的無所謂,我會下道詔書,說我無德無才,自願把皇位禪讓給你。”他放鬆了,反而更坦白,“其實,我即位隻是一時氣憤,現在想明白了,那些真的不是我想要的。”百般的折磨讓他老成和落寞,他沒有安全感,就算做一個親王,甚至隻是老百姓,他也會擔驚受怕。他怕受傷害,沒有勇氣承受傷害的不可避免,隻是本能的抵抗一切靠近他的人。
就因為這樣,慕容語可憐他,他握住那雙還在抖動的手,對視他的眼睛,那顆眸子裏透出的隻有悲哀的涼氣,“道文,我不會做皇帝,我沒有那種為民請命的胸懷。原本我就說過,皇帝不是為了某個人存在的,他不是封號,它代表的是對黎民百姓的一份責任。”
但是這些皇上永遠不會理解也不想理解的話怎麼能解決問題,對症下藥也要具體到某人,他能接受的藥劑和藥量都需要考慮。
“我不想看你痛苦,告訴我,你需要我做什麼。”
侄孫稍稍得到慰藉,可還是在解脫自己的途徑上不知所措,他輕輕的閉眼歎息,“我不知道,”“要是,要是你從來就沒有存在過,該多好。”
從來就沒有存在過,怎麼可能做到,那些皇族的記載,認識他的龍城父老,都要跟著下地獄。慕容語還是做到了,他提出一個折中的方法。他帶著家人離開了龍城,自稱要投奔滑台的範陽王,他身後所有的政事記錄、皇族手冊上的慕容語這個名字都消失了。再過幾十年,這個人存在過的痕跡就會完全消散,就像平頭百姓一樣勞碌一生化為塵土,隨風而去即消去所有的痕跡。唯一的知情者衛雙被殺。
龍城後事:征討李郎的李旱回龍城的途中聽到衛雙被殺的消息,棄軍而逃,後又被抓回。皇上沒有責怪他,又恢複了他的爵位,隻是君臣間的信任沒有了,第二年正月,慕容盛宣布去皇帝號,稱“庶民天王”。戰事依然不斷,外有魏軍的侵擾,內有永遠不會停止的內亂,(我們都知道是為了什麼)終於在第三年的禁軍謀反時,慕容盛足受毒傷而亡。他得到了想要的平安,以他必須的方式。他現在非常安全,時年二十九歲,諡號昭武皇帝。
慕容盛一生顛沛流離,活在永無休止的戰亂之中,千百次的凶險雖然未傷及性命,一顆平和的心很早就在了,總是在懷疑,戒備、預防、疑惑,這個特點使他在位期間上下震懼,人心惶惶不安,就是再忠誠的臣子也不堪忍受,最終死於不幸。
在皇後丁氏的支持下,他的小叔清河王慕容熙即位。不久,新皇帝滅丁氏一門,終因女色誤國,在位六年,荒淫殺戮,為部下中衛將軍馮拔、左衛將軍張興所殺。龍城的慕容氏在數次內亂中,被消滅殆盡。馮拔、張興推舉惠湣皇帝的養子慕容雲為帝,稱位後,他恢複“高”姓,他的同鄉說他原本就是高句麗人。
一輛輕單馬車從龍城駛出來,後麵跟著十名精銳的宮廷侍衛,他們要執行一項特別任務,可能要過幾天才會回來,繼續享受老城的宮牆保護。有人掀開簾子向後看第三道也是最後一個城門,黃門上麵的沾染的紅色還沒有清除,那會是這個孩子對龍城的最後懷念。
龍城,夕陽,破舊的城牆,她的輝煌時代終於結束,隻留下那些蒼老的柳樹還在清風中低語,訴說曾經有過的有關慕容氏的故事,在起頭的時候,都會說,“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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