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霄鷹
國主在淝水挫敗,大秦的各路軍馬在成百上千的不同族首領的帶動下向後方潰退。他們畏懼的不是晉軍的強大,還等不及追兵來,就各自逃散,持起一種觀望態度躲在暗處,看秦主苻堅到底能敗到什麼程度、其他人的反應等。慕容垂一直在西路作戰,沒有東路苻謝相鬥精彩,桓衝還記得他在坊橋大戰的名聲,所以不急著追逼,慕容垂得以帶著他的三萬騎兵原封不動的緩緩撤退。上天對他的考驗比其他人要大些,秦主帶著千餘逃出來的騎兵奔他而來。
部眾認為這是個極好的機會,勸說慕容垂殺了他。世子慕容寶聲稱這是天意,有五木之祥為證,希望父親不要顧慮當年的一點兒小恩惠就忘記恢複社稷的重任。他是不懂報恩的,每個人都是他成就富貴的工具。弟弟慕容德也勸說哥哥,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秦國強的時候吞並燕國,秦國微弱當然就要圖謀它,“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要抓住這個“報仇雪恥”的機會,慕容德並未隨從慕容垂投奔秦國,是作為燕國的虜臣、秦主遷來的貴卿。這樣說來,秦主也的確予他有滅國之恨。
但是慕容垂沒聽從眾人的意見,他答說自己當年為太傅慕容評所嫉,幸得秦主容身,後又遭王猛進讒,又是依賴秦主得以保全。秦主於自己有恩,怎麼能恩將仇報?何況若天命上秦國的運數已盡,燕國必將複興,又何必急於一時呢?“關西之地,非吾所有。”慕容垂已經不是意氣風發的少年英雄,隻想回到故鄉重建家業。
槍打出頭鳥,慕容垂才不想作這個開頭,白白的毀了名譽不算,還會遭到最猛烈的鎮壓。秦主的運勢是不是真的盡了,他還有些懷疑,早幾年秦主分封諸侯,幾個大城都有重兵把守,複國不易啊!不如暫且觀望形勢,還能籠絡民心。
兩位英雄再次聚首,雖沒有痛哭流涕,慕容垂也表現出與秦主的知遇之恩同等的反饋和自己身為臣子的忠誠。他主動交出兵權,護送秦主回長安。秦主身邊的羽林郎跑得最早,也最快,此刻捎帶的幾個共同落難的忠實臣下都對慕容垂懷有戒心。兩方部屬戰戰兢兢的走了一路,互相提防,到了距長安百裏的繩池,慕容垂奏請國主,“王師不利,北境之民或因此輕動。”主動請求奉詔巡撫燕、代之地,並順帶參拜龍鄴祖廟。不再需要保護的秦主答應了他。
尚書左仆射權翼勸諫,慕容垂“爪牙名將,”“誌不為人下。”他來歸附是出於避禍,可不是仰慕國主的德行,一個區區的將軍職位怎會滿足他的野心?“垂猶鷹,饑則附人,飽則高颺。遇風塵之會,必有淩霄之誌。”他世居東夏,若放他回去等同於放虎歸山。
秦主覺得有理,不過已經答應他了,不好改口。雖然是落難之時,君主們的自尊心反而更強,何況是不可一世的秦主苻堅呢?秦主是寬容眾民族、促進團結華夷的楷模,另一位則是盡力守信,遇到情況也可以不拘小節、隨時準備背信棄義。權翼一再勸說,慕容垂此去必是有去無還,如龍歸大海。但是秦主浪漫主義的麵子比自己的性命還要來得寶貴,怎麼會聽從?他從中調撥三千兵士,由李蠻、閔亮、尹國率領,護送慕容垂回關東。另一方麵也派出驍騎將軍石越帶三千兵眾、驃騎將軍張蠔率羽林軍五千、鎮軍將軍毛當配兵四千分別補充鎮守鄴城、並州和洛陽,以防慕容垂真有變故。
慕容垂在黃河渡橋處遭遇刺殺,刺客都是武藝高強的勇士,後世一般認為此等豐功偉績是權翼所為,一位人臣怎麼能擅自行動,比主子還掛心國家的安危?真若如此,秦主的人品也該遭受質疑。不過依仗好馬從追殺中逃出來的慕容垂摘掉帽子就變成了典軍程同,英雄再次不拘小節,與部屬交換了衣服馬匹,從涼馬台紮草筏渡河,回到關東,大鵬展翅之地。不過由蛹化碟總要有個蛻變的過程,慕容垂還需要老天幫一點忙,當然也不會白幫,趁機收點稅。
慕容垂來到安陽,向鎮守鄴城的秦主愛子長樂公苻丕遞信,說明來意。長樂公苻丕認同侍郎薑讓對慕容垂的評價,把他安置在鄴城西南,並派嚴兵防守。雙方各懷鬼胎,互不信任,這時石越來幫忙。在有經驗的驍騎將軍石越提示下,長樂公迎慕容垂進城赴宴,慕容垂不敢怠慢,帶了認為最強勁的幾名愛將,包括自己的兒子慕容農、侄子慕容楷和慕容紹兩兄弟、侄子慕容宙等。慕容垂再次談起淮南舊事,王師慘狀,潸然淚下。長樂公也趁機懇請他出兵平叛,(這是慕容垂回來時包攬的內容,也不算過分)羌人的一支,丁零人翟斌(職位是衛軍從事中郎將)趁王師在淮南新敗,在河南舉兵謀反,並且正在攻打平原公苻輝鎮守的洛陽。
“非冠軍英略,莫可以滅也。”長樂公說了恭維話,還大賜金帛,“希望將軍解洛陽之圍。”英雄一無所受,隻請求帶殿下的下屬、自己的舊部屬田園同去,長樂公也正好說出不情之請,希望幾位年輕有為的將軍能暫時留在鄴城,幫助守衛城池,以防有奸人起兵造反。雙方各如其願,長樂公配給慕容垂兩千士兵,並派廣武將軍苻飛龍率領一千氐騎兵為他的副手。
二、祖廟
飛龍將軍到,帶來慕容垂的兩千老弱和一堆破舊兵器,催促慕容垂趕快出發以救洛陽。慕容寶嘴裏咬出血,苻丕欺人太甚!這不是明擺著把人往火吭裏推嘛,父親沒有說話,像以前一樣,隻是吩咐他準備一下,一會兒去拜祖廟。
衣服都換好了,苻飛龍趕來阻攔,“將軍,軍事緊急,殿下令我們即刻啟程。”慕容垂隻能跟他套交情,“鄙人北還,原本就是為了拜祭祖先,過而不入是不孝,況且隻是耽擱半日,不會有什麼影響,如果飛龍將軍著急,可以先行。”飛龍堅持,慕容垂沒有辦法,問他說,“請問將軍的騎兵在哪裏?就要出兵了,我還沒有看到他們。”苻飛龍壓下一口氣,那些氐族騎兵正在跟家人告別,要過一會兒才能趕過來。
慕容寶和弟弟慕容麟、哥哥慕容隆隨著父親和幾個部屬趕往舊燕陵,寶兒不明白父親為何堅持,對父親的行為他大都不能理解,他平時都會跟父親的幾個近侍打聽情報,預先知道父親的喜好,順著他的心思來。剛走幾裏,就下起細雨,毛毛的打在身上很涼,“我該去拜祭,因為我是世子。”他這麼想著心裏就舒坦些了,再看弟弟、哥哥的背影,在雨裏也是縮著脖子。他們向來不太和睦,慕容隆太過決斷,跟誰都會來一杠子。冒著雨,他卻隻能想些這種閑事,真是可憐。
幾個亭吏見有人來,拿起長刀冒雨挺出來。“什麼人?”寶兒忙看向父親求助該怎麼辦,他離得最近。“不用管他們,”哥哥衝動的說。
“高儀,”父親叫,他帶著自己的老侍從。高儀大聲回複,“我們是燕國王室後裔,封天王命前來拜祭祖廟。”
“奉誰的也不行,這是禁地,是不能私闖的,你們還是回去吧。”亭吏完全不肯讓步,語氣還是很硬。慕容隆用氣,“我說別管他吧。”父親瞥了他一眼,若有所思,不知道是反對還是首肯,然後他打馬衝過去,寶兒也趕緊跟上。
幾個亭吏全出來,提著兵器攔擋,寶兒死盯父親的反應,父親失去了往常的耐性,拔出佩劍,其他人也大抵跟寶兒一樣跟著開兵器。父親砍下一顆腦袋,徑直進去,其他人殺盡所有善後。父親已經進廟,兒子們也要跟上,高儀在門口阻攔,“王爺說你們身上已有血跡,這次就免了吧。”跑那麼遠,也沒拜成,寶兒有點生氣,至少也該讓世子進去才對。
慕容垂知道沒有多少時間,確定不會有人進來後,他跑到靈堂上,拿起父親的牌位抱在懷裏。他在底座的一側敲了敲,又伸出長眼,瞅瞅幾個側縫,終於他選定一條,從腿部取出小利刀,沿盒蓋一橇,有一麵就下來了,落到他接著的手裏。他小心翼翼的倒出裏麵的東西,包在一塊準備好的大布,又按上盒蓋,重新歸位。跪在下麵,一麵念起祭詞,鄴城的宗廟停著的隻有烈宗,其他都是虛位。他對宣英的感情還沒有對那些虛設的牌位深,感覺時間差不多了,就站起來向外走。
“你們雖然沾染汙穢,但也總不能對祖先過而不拜。這樣吧,你們就在這外廟拜祭,以示對祖先的尊敬之情。”寶兒聽到父親這麼說,就自覺比哥哥弟弟們更有權利,他一人在首,跪到前麵,後麵是他的兄弟,再後麵是侍從。他心裏高興起來,突然他聽到賀臨的哭聲,是他哭沒錯,懷疑的想這種情況應該哭嗎?他留意聽聽,哥哥並沒有哭,自己又實在沒有情緒,就遵照上廟的程序拜祭起來,他毫不懷疑別人也會照著做的,這就是領頭人。他十分自得的想到。
回去的時候,父親突然說,祖廟外有屍體也是對家族的不尊重,高儀明白父親的意思,拿出火石和幾個侍從下去,把屍體收拾到亭裏,一把大火在淺雨中燒起來。馬兒再次奔馳,寶兒突然覺得這件事情很浪漫,心想以後也要作這種事。他回頭望望,火光已經衝上天,仿佛把雨都烤焦了。
“四哥,在看什麼?”賀臨問。寶兒不用回答,他是不會明白的。
石越先生不能肯定讓慕容垂平叛是個好主意,但是長樂公有心顯示自己不凡的智慧,要慕容垂去跟翟斌互相殘殺,鄴城坐收漁利。這時慕容垂斬吏燒亭事件被披露,他還沒有走遠,石越告誡長樂公,“慕容垂在燕國破國亂家,為了躲命才投奔聖朝,受到陛下超常的恩寵。如今他膽敢輕侮方鎮,殺吏燒亭,謀反之心已經暴露,以後一定會成為禍患。他的部眾將老兵疲,襲擊追殺還來得及。”
長樂公不同意,他的父親天王陛下特別指示“淮南之敗,眾散親離,而慕容垂侍衛聖躬,誠不可忘。”陛下出奇的講仁義,兒子也不能讓他失望,至於老賊慕容垂,長樂公有自信能對付他,實際上長樂公認為讓他去跟翟斌火拚就不錯,還不用自己動手,惹父王生氣。
石越固執己見:“慕容垂以往不忠於燕國,又怎麼能指望他盡心忠於秦國?他本是亡國的虜臣,卻像老臣一樣受到陛下的恩寵,他不但不銘記於心,誓忠報答,還帶頭作亂。現在不殺了他,必為後患。”
他那麼堅持殺一個沒有大錯的人,反而讓長樂公起疑,再加上一代名將石越的威名在慕容垂麵前不值一提,不能不讓長樂公以為他是因妒成恨。天王父子都是一樣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