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到會再次遇到桓溫,我不是說實際的麵對麵,實際上在這麼多年後,他一直沒有再參與過我的生活。知道他再次北伐,雖然他的對象是燕國,我在那個時候的確是把他當作對手的。他又玩起以前的花樣,所以北伐失敗是在所難免。奇怪的是成就了慕容垂,他在文玉的眼中從傳聞中的勇將變成戰神。桓溫失敗後,慕容垂居然來了,而且是以這種不體麵的方式,我以為是戲弄他,卻變成戲弄我自己。文玉很喜歡他,有人會以為我是嫉妒。我不否認我對出身好、不需要努力就身居顯位的人是有些忌恨,但是我不認為我是出於嫉妒才與慕容垂為敵。我覺得他活生生就是一個狼子野心的翻版,我不明白為什麼文玉看不出來。但他的確沒有,他對慕容垂恩寵有加。
我不否認是耍了手段,但是沒能扳倒他,他的兒子慕容令是個很蠢的人,在我看來不比街市上的其他孩子更聰明,所以他的死不應該由我負責。但是文玉顯然生了氣,他沒有明說,但是我感覺得到他對我的做法很不讚同。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是合作拿下燕國,幾乎創立一個神話。再多的爵位也不能代表搭檔的一顆完全契合的心,我不認同文玉的天下一家的想法,而他認為我是漢人的緣故。真的是這樣嗎?我原本不這麼想的,經他數次的暗示提醒,也慢慢向上靠攏。也許是因為我是漢人,所以民族情節比較重,對其他民族不信任。但我不覺得是心眼小,我認為那是治國必要的小心。
可是文玉不這麼想,他對鮮卑、羌人的安撫態度已經影響到本族的感情,以前我不認為他是不謹慎的人,可是在安陽、在鄴城,他的做法都很馬虎,他公開賜予我的美妾五名,上女伎十二名,中女伎三十八名明知道我不會領情,反而是為他自己寵幸鮮卑人立頭風。我原本就沒想到他對外貌出眾的鮮卑人那麼喜愛,特別是讓慕容衝陪著姐姐進宮這件事實在可笑。有時我在想是不是文玉變了,我真的不知道,他原本是什麼樣子,以前永遠跟現在的情況不同,根本就考證不來。
我在鄴城時很想調回來,其實是不放心慕容垂,他是個很可怕的人,起碼他很狡猾,而且他的年紀在那兒,不是不懂事的小子。如果是他在引領鮮卑人,那國家就有很大的內患。所以我不惜中傷也要把他拖下水。可是文玉絲毫不為所動,反而又拿我是漢人來說事。我真的是漢人,而且我為此感到很驕傲。在民族觀點上我持有傳統的看法,外族再怎麼凶猛,畢竟是接觸文明少,野蠻永遠不會戰勝文明的,隻會逞強一時,到最後一定是漢文化統治中原,異族除非是被同化,否則絕無出路,這也是我辦教育的出發點。
我想我一定是被文玉氣傻了,也許是因為這幾年習以為常的生活沒有留下任何的新東西,我真的開始考慮起我們的民族性距離,李威一死我和文玉的裂痕會越來越大,他跟鮮卑人走的更近了。我現在能想到的就是我的兒子們。我不是說我對當年投靠外族人後悔,但是我希望他們可以有機會感受到身為漢人的驕傲,我可能給他們起了壞頭,所以我不希望他們再像我一樣,還是做個老老實實的漢人吧!至於對我的評價,我真的無話可說。
四、禮物
又一個冬天之後,永和堅強起來,不再畏畏縮縮,不敢說話。他嚐試到自由的感覺,敢於去做喜歡的事,他想到三十而立覺得言之有理。
初夏,有一對長安來的商旅到了大棘城,從牧戶手上收取了很多皮毛,奶酪,活牛好馬,也帶來牧民喜歡的物品,很受婦女和孩子們的歡迎。永和讓他們捎信給京城的親人,告訴他們自己的安好,並沒有說什麼時候會離開。他付了錢準備回去的時候,看到楊俊正跟另一個商人交涉,楊俊說的很快,“把這些東西帶去就行。”
“沒有信?”
“沒有。”
“那怎麼知道是誰送的,我們也要作上記號,起碼有個姓。”
楊俊看到永和張望的臉,不理喋喋不休的吵鬧,抽身離開。永和過去打聽發生了什麼。商人還摸不著頭腦,“那小子托我給他稍東西,又不肯留下姓名,也沒信,我要是私吞了也沒人知道。雖然我不是那種人,可事兒沒這麼辦的。”
永和千恩萬謝的說是他的兄弟,並問,“我兄弟把東西稍給誰?”
“是製衣莊的姚姑娘,在長安城裏也是很有名的。”
永和明白了,是給以前提過的同去長安的旅伴。“我兄弟姓楊,叫楊俊。信就沒有,我兄弟不識字。”小商人應諾,“原來如此,怎麼不早說。”他取出記賬的小冊子記下,粗粗的字因為是墊手寫的很不好看。
永和回到家,發現他正很用力的對著拾糞便、石頭的小作具生氣,不像是修理,更像搞破壞。他知道楊俊的心事,就故意大聲的說話,“楊俊,查婆婆向我求親,她女兒想嫁給你。”
楊俊氣呼呼的回,“她哪個女兒?她女兒那麼多。”
“隨便挑,她們都喜歡你。”又故意放慢提議說,“要我說,你就娶她的二女兒,那個叫許娜的比較漂亮。”
楊俊已經完全摧毀了扒杆,痛恨的說,“要那麼漂亮幹嘛?”
永和故意疑惑的問,“你閑她不是漢人?”
“是什麼人有什麼關係,你說我大哥,還沒娶親。”
“好,那我明天就娶她的大女兒,你來娶小女兒行了吧?”
“要娶你娶,我不娶。”他掀起帳簾大步走出去。
以後永和一直等他談那位姚姑娘,楊俊一直不開口。他一如既往的套馬、馴馬、遛馬作馬官。一個夏天都過去,商人回來了,給楊俊帶來一套衣服。
“沒有信嗎?”永和替不作聲的人問。
“沒有。人說看到衣服就明白。”
永和回帳時,楊俊躺在幹草堆上麵的大毛坯毯子上,手墊在腰下,永和假裝去看他扔在一處的衣服,漫不經心的問,“怎麼不試試?”
“一個牧人穿那麼鮮亮幹嘛?”他還生著氣,聲音粗粗的呼哧呼哧,好像很討厭自己。
永和嚐試講理,“你不想談談嗎?”
“談什麼?有什麼好談的。”
永和不想再坐視不理,可能一百年楊俊都不可能放下自尊心來說這件事。所以他壓低聲音,說出自己的心聲,“如果是因為我的關係,限製了你的自由,讓你不能去找那位姚姑娘,大可不必。我絕不會絆住你,你隨時可以離開。”
楊俊被他說的又白又紅,搶白說,“說什麼鬼話。”
“不是嗎?你明明就惦記那位姑娘,她無疑也想著你,為什麼不去找她?”
“我為什麼要去?”楊俊控製不住,要發泄出來,“什麼姚姑娘,我不過是答謝她上次幫忙,你又是什麼人,我從八歲就一直跟你在一起,你到哪我就在哪。”
永和見他提高了聲音,激動的跟他嚷起來,“我當然知道是這樣,你從來就不喜歡牧場,怎麼會願意跟我呆在這裏,如果你顧慮我喜歡什麼生活的話,我也一樣的在乎你,也關心你喜歡的人。”
楊俊吵完頹然的坐下,他很少有這種表情,“好吧,我是喜歡她,我第一次有安定下來的念頭,不過這種傻念頭很快就會過去,不能代表什麼。”
“那位姑娘可不會這麼想,如果你不去找她,她會一直等,盡管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不過,你要是喜歡她總有獨到之處吧。”他友善的手臂伸過來,像安慰同伴一樣。同伴悠悠的說,“她不會的,她很有名呢,遲早會嫁出去的。”
“那我也希望她要嫁的人是你,我不在意去哪兒,你又恰好討厭牧場,為了這個原因,我們可以走了嗎?”楊俊不相信他的輕鬆,小聲的問道,“你不再痛苦了嗎?”
“不,我久已忘記什麼是痛苦。”
賣掉羊、馬,鋪上油氈毛毯,他們在車上安家,已經是初冬,商道上的幹硬路麵壓上一層霜。他們在寂寞中走了半月,兩個人各有心事。下雪了,滿地打滑的馬腿讓楊俊很心疼。進城的時候很可笑,兩個束著羊皮襖,穿著高高的羊筒子靴,像是剛從山裏出來的野人,他們由北門進城,正是牛馬市,別人以為他們是賣馬的,商販們揮動手臂作手勢,要跟他們作交易,聲浪一波又一波,好像是憑聲音比力氣、做生意。一些西域來的商人特別惹眼,他們聘用翻譯,把自己的馬價提高。到處都有人在看馬,講價,兩人費了很大勁兒才把馬車拖進城。有個小胡子打聽他們的馬,楊俊扯起馬鞭,用胡子瞪他。永和沒看見過這種熱鬧,不過看得出他很讚賞,像所有初來長安的人一樣,被他的繁榮所打動。
兩人遠離牛蹄馬腳,又跨上馬,剛走幾步,就被人攔住。一個老頭兒市官似的斥責他們,“下來,你們倆!”兩人遵命。
“不知道國主有令,商人不準在城裏騎馬,一點兒規矩都不懂。”
永和受窘,拉住要動手的楊俊傻傻的牽著馬,拖著車,行進在陌生的城裏,熱鬧非凡,都用異樣的眼光瞅著這兩個奇怪路人。
姚家的製衣作坊據說是手藝最好的,很多達官貴人都來捧場,店裏的生意紅紅火火,作坊也兼賣布匹,有精美的南布,剛從水上過來就被搶購一空。人都愛美,長安愛俏,幾個大市上的奢侈品、裝飾物比平民物品多,城裏住著一半官家,一半商家和仆人,出現很多大商人,家財萬金,他們的車輛服侍比王公還漂亮,大臣程實認為有傷國體,國主下令,商人不得穿戴金銀錦繡,不準在城百裏內騎馬。
長安城的繁華養活了眾多的人口,官家居多,所以姚家的生意好的沒話說。此刻進來兩個牧羊人,夥計樂了,店的名氣已經傳播到柔蘭去了?主動迎上來,“客人,您要是做衣服呢,我勸您到對麵那家。”楊俊罵起來,“你什麼意思?”夥計確實是為他們好,“對不住您,小店太忙,取衣時間長,怕耽誤您的行程,您不要誤會。”永和不能再等楊俊發火,就禮貌的對夥計說,“我們是來找人,麻煩找一下你們店主。”
“有什麼事兒?”夥計擺譜,楊俊看到他一臉惡奴的麵皮,就要揍他。永和連忙攔住,把他推進去,“我兄弟姓楊,請姚師傅一見。”
人過了不久就出來了,楊俊原本站在前麵熱誠等待的,躲到永和身後。掀了簾子,永和才看清楚來的不是姚老爹,而是姚姑娘本人,還沒來得及施禮,姑娘就壓過來,從發間取出鋼針,向永和身後發起進攻,兩人動起手來。姑娘步步緊逼,楊俊屢屢退讓,無處可退,就拿起一匹布,姑娘上前隻把針插到布上,楊俊卷布,他力氣大,姑娘的鋼針脫手,被卷到布裏。姑娘蒙羞,轉身就走,楊俊和永和都不敢動,就聽姑娘隔著簾子著急的吼,“還不過來!”
屋內沏上江南的茶水,坐的是高足蹬,永和無地自處,想退出去,被楊俊拉住,拖到姑娘麵前介紹,“這是我大哥。”姑娘施禮也叫,“大哥。”楊俊四處觀望問,“姚老爺呢?”
姚姑娘哭起來,說父親已經過世,現在孤苦伶仃,姑娘悲泣,永和趕緊溜出去,不用示意楊俊。
夥計對他點頭哈腰,請他坐下,忙自己的去了。永和無事可幹,倍感尷尬,一幅幅的看起對麵掛起的布匹,店裏來了客人,永和起身讓座更加難為情。客人囉唆很久,永和沒見過一個男人對衣服這類東西這麼看重的,心裏不喜歡,再看布匹的花色,難免有些嬌豔,像女孩兒的一樣,這長安城裏的新鮮事他才剛剛開頭領教。客人終於走了,夥計用手背拭汗。
這時姑娘微笑著出來,“怠慢大哥,請到後院休息。”楊俊跟在她後麵,看起來完全和好。永和又到了裏麵,不見了楊俊,姑娘隨口說,“他去卸車了,不用理他。”
坦白說永和不知道楊俊喜歡姚姑娘什麼,她的精明利落,還是通曉人情?這些都不在永和欣賞的範圍之列,他的典型永遠都是一個樣子,最好真能再配上那張臉,全天下的人都娶那樣的妻子,他相信一定都能幸福。這是接受新事物的一個開端,禁錮在頭腦中的思想要為這個楊俊喜歡的女孩來一次解放。
不用多久,他也有些開竅,姚姑娘心思縝密,表麵上熱鬧,心裏單純的很,也有跟楊俊一樣的死心眼,她不過是用生意人的口辭來掩飾她的矜持。接觸幾日下來,兩人已經互稱姓名,永和也被逼著叫“玉涵”,這在他是個全新的體驗,催促他們趕緊成親,到時候就可以順其自然的喊她“弟妹”。一向大方的姚玉涵羞紅了臉,不過的確也沒什麼等得,長輩都不在了。開春的時候在永和主持下他們成親,姑娘是個作伎戶,楊俊是個孤家寡人,永和也不講究什麼禮節,把雙方父母的牌位擺到一處,讓他們拜了就了事。姚姑娘早看中城北的一處獨院,安靜,三人搬著牌位安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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