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我最近幾年的情緒上的變化我的親密搭檔有另一種解釋,他認為是民族情節在作祟。不管你們是什麼人,我是漢人,以前中原的正統掌控民族。現在人們依據五行說和其他的命定論,認為漢人被排擠,少數民族的入侵是理所當然的。說實話,我不太相信那些,那些占卜、星相之類的東西,雖然我有時也會給人看看相,那不僅在我是業餘,我自己從不真切的相信,隻是在適當的時候利用它們一下而已,至少別人在聽到我的判讀時非常高興,我也很希望看到他們這樣,因為人在高興時易於溝通,姑且把它認為是一種交際的手段好了。
可是我剛才所說的搭檔不是漢人,他是氐族人。這個民族我可以發誓我二十歲以前從沒想過要與之合作,在異族的建立的國家建功立業。可是未知的命運就是如此,往往讓人猝不及防,你隻能跟著形勢的變化相時而動,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就搭上不知去往何地的船,雖然它給人的印象是出於我自己的選擇,但是我知道,我走的哪一步都是被迫如此。所以我少年時壓根沒想到會到秦國來發展,也沒想到要盡忠於我的搭檔,現今的國主天王。對不同民族的問題我和我的搭檔都有心結,而且也不是很愉快。
我很願意先來談談我的,也許隻是因為我有可以稱之為辯護的話要講,因為我是漢人在異族中謀生存的關係,難免中間會有些委屈,我切實的知道這種委屈時刻都在我的工作中絆腳礙事。首先我年輕時的願望像所有漢人小夥子一樣,匡扶岌岌可危的漢室江山。我很愛讀書這跟我的同階層人有所不同,我不能說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借此揚名立萬,但是讀書適合我的脾氣,我很驕傲,認識我的人都知道。不管是出於虛榮還是對書中隱藏的道理的拜倒,我在少年時成為一名文士,至少我當時是這麼認為,雖然從出身上我顯然不是,但是我當時認為讀過很多書,而且自認為比一般的文人墨客還要聰明,比他們更明白治國做官的道理,所以如果他們都可以大言不慚的稱之為學士的話,那比他們還要高超的我顯然也是了。總之我十七八歲在洛陽街頭賣簸箕時就是一個胸懷遠大,一心等待南方的漢室高官發掘的一塊木納幼稚的璞玉。
可是我的願望沒有達成,我有很多時候,別人無疑也同樣認為,那絕對是晉國的損失,我不用站在這裏誇耀什麼,我今時今日的地位和成就可以證明我,的確是個人才,而且不可多得。我到過嵩高山拜師學藝,像所有的隱者一樣,為自己找個師傅,為自己的出現增添神秘色彩,對此現在我有些後悔,不僅是因為現在年紀大了懂得了一些事,我想著當時年輕歡快的光陰被我浪費在對名利的追逐中,而現在得到名利時又不能讓我的心得到寬慰的補償。我當時遇到的一位高人,不如直接說他年紀大,因為我一向認為年紀不小自然有超出先天智慧的社會經驗,對此我還是很崇敬的。我當時是多麼激動,在隱居的山裏把他看作一位世外高人,我仗著小小年紀和一顆對名利地位求之若渴的心,狂妄的跟他辯論,很多年過後,我明白過來,辯論並不是我自己身上的特點,齊地有那麼一種氣氛,它培養出來的人都喜歡對大大小小的事加以評論,越大越好,就表示自己有多聰明,多博學,現在看來隻是愚蠢的匱乏,人呆在那裏久了,會產生出一種什麼都動不了,什麼都不想動的情勢,非要把自己捆綁在那裏不可,一直到死。齊地的人用滔滔不絕的辯論欺騙自己的懦弱行為,說明他們對什麼什麼都懂,隻是懶得去參與。這一點是我到華陰之後的體會,慶幸自己醒悟的早,沒被這種絕望的閑適所墜死。
我經師傅的指點躲避在華陰山時,中原的局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且沒有像我期望和預言的那樣。當時的曆史是用我所激動的血寫成的,石季龍死後趙國石氏的內訌讓我的心上躥下跳,我日夜盼望著晉國的北伐,甚至暗地裏想要投到北伐軍的帳下,建立一番諾大的功業。我真是愚蠢,後來晉國真的北伐,雖然聲勢不及其他紛亂的軍閥浩大,我還是憑著一顆漢人真心去投奔他們,但是不管是他們對我的能力認可程度還是我對北伐的期望都讓我感到失望,而且在屢次的失望後到達絕望,那是真正讓人害怕的地方。我王景略不覺得自己有多高尚,可沒想到當權者對於權利看得比國家利益還重。國家到底是什麼?我以前一直以為的奮鬥對象在桓溫的眼中隻是他掌握權利的工具而已。在國家利益麵前,個人利益超過了它,並遠遠的把它拋到後麵。桓溫北伐隻是在壯聲威,並不是為了收服國土,他甚至為了牽製朝內的皇權力量,願意放棄失地給外族。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經曆了生命中最痛苦的一個階段,我從不迷茫,因為我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但是我無法掌控結果,不管再怎麼努力,結局也會演變的荒謬不堪,它不遵循邏輯或是其他的因果關係,反而是其中的一個小因素在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個人的東西被擺到第一位,叫囂著要吞噬正義和原則。那個階段的痛苦在我記憶裏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比我以後遭遇到的實際困難還讓我難受,因為那個時候的困難沒有具體的形狀,隻知道自己很痛苦,很懼怕,具體懼怕什麼卻不知道,也就沒有辦法克服。
我不能從性格或是時局上解釋我以後的做法,我是說實際上我是個守舊的人,而且不喜歡冒險,雖然當時沒有受到重用,但總算跟我盡忠報國的理想沾點邊,隻要我跟著桓溫回到南方,通過一點點的努力,應該也會慢慢達成心願,如果是那樣,是附和我的脾氣的。可我沒有那麼做,後來我一再找理由,比如說桓溫的嫉賢妒能,陷害才能卓著的人等,但是我心裏知道那不是我放棄的關鍵原因,至於到底是什麼,我當時並不知道,現在也未必解釋的清楚明白。我想很多發生的事之所以會發生,隻是因為必須是這樣,我們糾纏在裏麵的人也許隻是工具,為了達成以後故事的前奏。
我以為離開了北伐大業,就找到了自由,其實並沒有。而且以後的很多年我都生活的很苦,不僅是物質上,我的遠大雄心隻能讓位給現實的生活。我討過飯,當時我的師傅看我回山後心緒不寧,勸我到三秦之地碰運氣。當時的長安經曆了大災荒後第二年又遇到蝗災,易子而食都發生了,我在艱苦的生活中跟其他的人沒有兩樣。拋棄尊嚴,丟掉自尊,我以為我會死去,但實際上我的生命力比誰的都不差,甚至在饑寒交迫麵前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不顧臉麵。我經常想發生的一切事自有它的道理,我想那個時候就是我下決心放棄漢人理應主宰天下觀點的時期。
一旦打破了這個禁忌,我變得鬆快多了,討飯也討得很開心。但我畢竟不是庸人,我也許有段時間竭力的說服自己隻是個普通人,但我骨子裏的驕傲不容許我就那樣可有可無的活著。我在偶然的機會下認識了呂婆樓,當時他的官職是尚書令。可能是秦國的實力的確太低,才會用那樣的人作尚書令,但我不應該那麼說,因為這個呂婆樓實際上真的成了我的貴人。我有幾年的工夫一直靠他養活,是名不副實的食客。一直到大變前的一些日子,我才通過婉轉的方式認識到我現在的搭檔兼主子,天王苻文玉,當時他是東海王。
關於結識的這段我更願意談論李威,他是我實際意義上更稱職的老搭檔。我始終不能理解他和文玉的真正關係,(不是指親戚關係)我是說我是個漢人,所以沒有氐族人開放。我可能在解釋的時候會說,氐人就是這樣的,他們不很講究,可是我絕對不會容忍這種事。從以後看來,文玉始終沒有因為他母親和李威的關係對李威怎麼樣,還是把他當成父親一般的恭敬,至少在外人麵前是。我們成為一個團隊的原因主要是因為一個人,他是當時的太子,後來即位,他就是苻生。我沒有親見過,隻是從他頒布的指令和外界對他的紛紛傳聞推斷他。據說他隻有一支眼睛,據說他勇力過人。我認為他不笨,但是他所寵信的人,做的事都無法讓我理解。我想這在相當程度上幫了忙,因為我是那種很少會讚賞某個人的人,所以越不了解對象行事越容易。我從當時危惡的國事和新結成的同盟關係上以他為敵手,幫助我的同伴們成就東海王苻堅符文玉的霸業。
我敢說我十分敬佩文玉的母親,太後,她的膽識和智謀在女人中難得一見。以後我又間接的通過李威的關係跟她合作過數次,她都沒有讓我失望過。我有時想假如文玉像她那樣,也許我的工作會輕鬆些。但是文玉也是一個同他母親一樣要求獨立思想和行為的人,怎麼可能會出現這種重複呢?薛瓚和權翼原本是姚襄的手下,投奔了文玉,他們是我一直想結交成摯友的人,奈何我這個人生性孤獨,外表的親熱怎麼也結不成實際的信任,我敢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會讓我不失望的人,所以我寧願選擇有距離。在眾多人才和一班老臣的支持下,苻生死了,他是他必然的結局,如果不是文玉也會有其他人那麼作,他太講個性,雖然這個個性我一直不明白,但是他的死仿佛是必然的,我對他沒有愧疚。我相信有些人生來就是怎樣的,他無疑就屬於這種人,像是被詛咒了一樣。
文玉當權,李威和呂婆樓分別是左仆射和司隸校尉,我當時隻是中書侍郎,主管立法。那是我正式結束流浪漂泊的時刻,那一年我三十二歲,文玉十九歲。對於法紀我的看法跟其他人一樣認為越嚴越好,隻是在考驗執法的力度和效果而已,在此之前的一件事幫助我解除了一點後顧之憂。太後當年在用手段把天王位從苻法手裏搶走後還不放心,她希望他死。這種態度很簡單,很直接,我很喜歡這種方式,所以當李威跟我提及這件事時我沒有因為這件事背後的正義和應不應該在心內掙紮。我所想到的是苻法的威望很高,真的會危急到文玉。我沒有顧及苻法傳揚在外的忠厚的好名聲,出主意殺了他。有些事過去了很久後再回頭看,常常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覺得那應該不是自己的所為,我把它解釋成是為了以後和文玉的更接近鋪路。
當時我的立法到了實行的階段,並不是很好,比起勤於動腦愛思考私下裏行事的漢人,氐族人更不願意遵守表麵上的秩序,所以在執法過程中我遇到很多困難。我到了始平,後來想想我這個人還算念舊,不管它起初是多麼亂、差,我心裏留下的都是在那裏生活養成的種種習慣。我喜歡養成這樣那樣的習慣,會讓複雜的步驟分解成一板一眼的點點滴滴,事情就變得容易的多。我惹到不服管束的貴戚下獄時心裏也一點不害怕,因為覺得應該這麼作,這在我的行為習慣裏是完全不用想的事情,一定要這樣才行。被押解的過程中可能很心酸,對文玉的信任也不是很大,但他最終救了我,維持了人人都應該敬畏的法紀。李威私底下幫了忙,我知道,所以我把苻法的事當作一塊墊腳石。一直到文玉為我殺樊世,我徹底得到文玉的信任以前,李威一直都在幫我。我作京兆尹時殺了強德,也是太後幫我求情。
京城良好的風氣為我的功績說話,文玉才知道法製的重要,在免除了侍中和中書令後,我一心一意的當了三個月的京兆尹,十月,遷為吏部尚書,不久加任太子詹事,十一月升左仆射,十二月,恢複了侍中和中書令的職務外,加授輔國將軍,司隸校尉。這一年被別人認為是我最風光的一年,好像天特意為了我把門給開了,但是在得意之外,我也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實現追名逐利的夙願,實際上到那時我已經開始對我的目標有所懷疑,所以我請求去除身兼的幾個職位。我到底兼過多少職位自己也沒有細算過,文玉好像要急著表示他對我的信任和看著,我趁著這個時機,完成了經濟改革、農業、商業、人才選拔、學校,這些後來證明是我最大的功業其實並不在我起初的少年夢想之列,所以我常常會對年紀小的人嗤笑他們盲目的固執。在以後相對九年的平靜中,長安變成了我心目中的太平盛世。
在這九年中,文玉軍事上的事主要是平息匈奴和對抗燕國,文玉是不是好將領我不知道,但他很有熱情,對這些作英雄的事也很著迷,我以為是因為他的年紀,其實並不是,他是個天生的熱血青年。曹轂、劉衛辰、反叛的苻幼,都不是他的對手。這時候我們各忙各的,反而是合作的最好的時期。以後平荊州的事已經涉及到他所說的民族障礙。他不能完全相信我,實際上在晉國是正統上我這麼多年都沒有改變過,我隻當是夢想受挫後,在陌生的地域作了一場美夢。楊安和姚萇也許不是好助手,但是能給我一展抱負的機會我是決計不會放過的,畢竟在我心裏那才是我的老本行。在我從晉國撤軍,將漢水北岸的漢人俘虜回去時,才知道自己在心裏和其他人眼裏到底是什麼樣的角色,我開始心虛。
但是我的做法還是沒讓文玉對我徹底放心,我主動要求征討李儼也是為此,我不能確定文玉是不是對我是漢人還有戒心,因為即便是我自己,也不能說完全相信誰,班師回朝後,文玉好像根本不計較跟我的關係,他更關注燕國的事。世所傳誦的慕容恪死了。
秦國的密探發現慕容垂,他像個明星一樣進入文玉的眼簾,我那時還不知道文玉會那麼喜歡他,我們隻是計劃著趁慕容恪死後有所行動。九月裏,文玉又碰到麻煩。先帝的六個兒子殺了三個,文玉一直耿耿於懷,他實際上不希望被穿成是一個為了王權骨肉相殘的人。這時四爵公起兵反叛。在平叛中,文玉一方麵擔心自己的名聲,一麵擔心燕國趁機來伐。對平叛成功的事反而不擔心,這說明他是相信我的能力的。我很喜歡慕容評這個人,可能是因為任何一個國家都有缺口,任何一個政權都有弱點,而慕容評這個人那麼明顯的站在那裏說他貪財好利,隻要有錢他可以出賣一切,這個人簡單,我原以為現實生活著不會遇到這種真人。跟苻柳的蒲板之戰可能是我最後的戰鬥中可以懷念的精彩部分,我不把伐燕當作經典是因為把慕容評派給我作對手是件很可笑的事。文玉保留叛臣後代的事我不讚同,我不太相信殺父之仇可以輕易的忘記,這時文玉又一次提出民族不同這個問題,他顯然不會因為我是漢人就會對我有所猜忌,但他堅持自己的做法,很寬容,在我看來也很冒險,如果這是漢人身上沒有的東西,我也沒有多少興趣去學習,但是文玉以後對歸降的人都持有這種態度讓我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