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意外,掃院老頭就是賴著不走的老家人。黃爺爺已經過世,特意讓遣散了的掃院老頭來接替他。“吳王見了他最後一麵。”掃院老頭說,楊俊心裏明白雖然家裏都沒說起吳王,但是有消息總比沒有好,就問他吳王在哪兒,大公子有沒有跟他在一起。“不知道。”但是王公們也跟吳王一樣跟隨秦主去了長安。大公子一定也是在那。楊俊特意抽時間去黃爺爺的墓上拜祭,他一向是把楊俊當成自己的接班人、親孫子來疼的。
楊俊有些生氣,姚姑娘的脾氣他是不怎麼能忍受的,但是為了能進出楊將軍府,他暫時忍下。本來以為找到人就可以退出,給些錢作為補償,看來真要跟他們去長安不可。他給馬塢捎信,告訴他們自己的發現和去長安的打算,信中不可避免的提到吳王。
父女本是趕車來的,自然要再趕回去。姚姑娘坐上車前,拿起馬鞭時,楊俊笑了。
“笑什麼笑?”姚姑娘牙尖嘴利,自然不會放過。
楊俊心裏已經打定主意要翻身,不再受她冷嘲熱諷。“我笑姑娘不男不女。”
姚家姑娘一向在穿衣上講究,穿起男裝恰恰相反,穿上厚厚的寬大灰棉袍,硬氈鞋,方角書生帽,樣子很可笑。楊俊坐到他旁邊,“還是我來吧。”姚姑娘小聲罵著坐到車上去。一行三人動身出發。
一路上楊俊跟老人有說有笑,專揀姚姑娘生氣的事來說,兩個人又相互噴了不少火,老人才不寂寞。路線是從鄴城至長子,由平陽回長安。經過的城都不算小,又專走大路,有時楊俊貪快,稍微偏離,姚玉涵就會親自校正他。這父女是一點都不急,楊俊也沒辦法,總不能供出實情。
楊俊打聽老人家的事,想聽他說說長安。老人很喜歡他,就把自己此行的目的告訴他,老人祖上是百工,專給皇室作衣服。錦綾院的人手眾多,院頭兒總克扣他們的月錢,為了生活他們偷偷接些活計來作。不料被人告發,就與幾個也不想呆下去的同伴逃回北方。後來同伴們仗著身上的手藝,都要獨自闖天下。有幾個進了趙國的主衣庫,還有的自謀生路。老人因為原來在長安有相熟的同鄉,最終在那兒生根,開了一家店,來者不拒,不管是不是官,富,貧,賤都接,慢慢的有了些名氣和老主顧,生活還算順當。秦主統一北方,老人想起很多年前一同逃回的舊友,想走一遭尋訪他們,了結一個心願。
“找著人嗎?”楊俊從他的口氣上已經知道結果,還是忍不住這麼問,老人果然憂鬱起來。人如果那麼好找的話,天下就不會有那麼多的遺憾。這話出自姚姑娘的金口,老人說曾經到過很多大府邸去尋過,有時真能看出是他們的手藝,但是問起人,卻都不知。
“也許他們也去長安了呢?”楊俊安慰他。
“你想到了,我們想不到?就是從長安找起的,遷過去那些大官王爺們都問過了。”
楊俊心頭發熱,心想著怎麼來問大公子的消息。他故意大聲的說,“怪不得我們要去看那個菜園子王府呢?”
姚姑娘罵他沒見識,老人也說去那不是為尋人,隻是仰慕傳聞中的太原王。姚姑娘驕傲的說,“江南的桓溫大人都不是他的對手。你不這道嗎?”楊俊知道姑娘嘴巴厲害,也不還嘴,沉默著。老人說,“聽說他是一個隻圍城不攻城的將軍,是不想傷及士卒、百姓,我們秦國人都很敬佩他。”楊俊把頭壓得很低,他不明白一個已經過去那麼久的人,那麼久的事,為什麼還會使自己心潮澎湃,不能自抑。姚姑娘反駁父親,“什麼秦國,燕國的,現在可都是秦國了。”楊俊有些走神兒,車軲轆壓在大土塊兒上,顛簸了一下,姚姑娘委屈的說,“這燕國的路可真不好走。”兩人聽後對她的前後不一大笑。
雖然走的是大路,官路,有時很久也沒有人煙,如果碰到客棧,就要存下很多幹糧,起初一直沒碰到什麼事,長子出城很遠了,他們一連兩天都跑在路上,啃吃硬硬的幹糧,終於看到一家商棧。楊俊不敢下,他在燕國沒有接觸過,姚姑娘又罵他膽小。
老人告訴楊俊,在秦國的商道上種植有很多的楊樹、柳樹、槐樹,二十裏一亭,四十裏一驛站,旅客們可沿途索取供給。楊俊很小心,搶白說,“可那是在秦地。”姑娘也說了,現在都是秦地,秦國的商道要修到中原去,沒什麼可擔心的。
路旁小店為一家夫婦所開,男人瘦瘦的,眼睛小小,冒著賊光。那女人倒是能說會道,客官長,客官短的叫。楊俊見沒有客人,便起了戒心,想吃完飯就走。小店裏比較簡陋,沒什麼吃食,老板娘蒸了一大籠包子,又切些牛肉。酒倒是好酒,老人問酒名,女人答說是自家釀的,沒有酒名。酒勁兒可是大的很,老人喝下去不少,姑娘不喝,楊俊陪了一盅。女人在一旁勸酒,“客官,您敞開了喝,小店還有客房,讓幾位休息。”楊俊想想還是應該走,但是老人醉了,搖著手說不走了。不一會兒,老人被攙到一間久沒有人住,有股怪味的房間。老板娘堆著笑,四周尋了布撣撣土,本來幹燥的屋子攪得熱烘烘的。姑娘擦擦床上的席子,扶父親躺下。
老板娘說,“店裏還有一間客房,二位可去休息。”姑娘在男裝之下羞紅了臉,楊俊體貼的讓姑娘去,自己跟老人一間。走江湖的老板娘的眼神誰能騙得了?
楊俊喝得少,酒的香醇罕見,一會兒也覺得困倦,握著木棍的手漸漸鬆開,睡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半睡半醒之間,楊俊突然聽到刀碰的聲音,立時警覺,不顧腦袋的疼痛掙紮起來。老人睡得很熟,黑暗裏傳來均勻的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室外出現光亮,楊俊比在暗處,偷偷向外看。打頭的瘦漢子兩手各手持一把長刀,老板娘執一截鬆燭,小心的避開插在腰際的一把剪刀,她手臂上掛著的粗繩子的大團黑影晃來晃去。
漢子的刀又碰到一處,發出清脆的長音,楊俊愣一下,老板夫婦也對望,有責備的意思。老板已到門口,楊俊準備好等他們一進來就擒住他們。時間過得很慢,他們的動靜也來的慢,楊俊的手開始打顫。突然聽那漢子小聲罵,“懂什麼,他們喝了桑落酒,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先把這個拿住。”穿過門縫楊俊看到老板正用手背推對麵的房門。楊俊心內掙紮,是這會兒就衝出去製止,還是跟在後麵,或直接等他們過來時,再一舉拿下。兩夫妻不等他想完,就進到對麵,燭火照出一方很小的田地,兩人都進去了。楊俊不能再多想,他悄悄開門,滑出身子。門還是出了一點兒聲音,不過兩人都沒有主意,因為對麵正鬧得歡。
楊俊衝進去,看到已經消沉的戰鬥中後期,姚姑娘立著,身邊是一動不動的老板娘,老板娘還是一手拿燭,正照著姚姑娘陰沉而嚴肅的臉,她一手按在老板娘的太陽穴,厲聲說,“把刀放下,要不然我要她的命。”老板站得不遠,繼續逼上前去,“小美人,殺了她我再娶你。”姚玉涵拉著老板娘向後退,老板娘嘴裏罵,又長音哀求,“你個殺千刀,姑娘饒命啊。”姚玉涵背後就是床,她已經無處可躲,楊俊瞅好時機,就在這時動手,以極快的速度衝到漢子後擒住他。還是遲了一步,一雙手已從前麵壓住鋼刀,兩聲穿透的鋼響振動開來,那就是適才對準老板娘的鋼針。老板娘得到解放,回身來襲擊恩人,拿繩子來縛姚玉涵,楊俊衝上去,揣她的腰,讓她爬不起來。楊俊再看漢子,他大吃一驚,鋼針已刺入他體內,這針的力道和硬度都不小,他從來沒見過這種功夫。楊俊把兩個戰俘綁到一處。
老人還在睡,戰場已經收拾停當,姚玉涵的針已經複位,插入她一側的發簪內,隻剩一個小亮點的頭。後來楊俊才知道,那不是什麼暗器,隻是飾物中的一個缺口,針極鋒利,能穿透一般的金屬,所以不管是什麼時候,姑娘都可以把它戴在頭上,載體可能是一根珠釵,銀簪,或是其他的一般飾物。楊俊想起永和曾經跟他提過一種宿鐵刀,相當的鋒利,懷疑這針也是出於同一種。
楊俊為姑娘倒水,她坐在那裏也睡不著,“你剛才醒著是嗎?”他總要有個開頭,不管怎麼樣,他暴露了他的武功,而姑娘也毫不遜色。姚玉涵等他過來有一會兒,他觸犯了她的禁忌,所以,“你走吧,不要再跟我們一塊兒。”
“為什麼?”楊俊不解。姑娘冷冷的說,“我不能欠人情。”“
我也不想欠。”楊俊生氣的說,雖然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生氣,好像生氣自己被趕走。“你還記得嗎,是你救了我,才保全了我娘的扳指。”
姚玉涵轉過身鄙夷的望著他,“你需要我救嗎?為什麼要欺騙我,這個時候被拆穿,你不覺得可恥嗎?”
楊俊知道自己理虧,他無話可說,“對不起,我隻是想跟你們一塊兒去長安。”
弄得化不開的夜就要消散,倆人還是坐著,已經沉默很久。楊俊憋不住悶,覺得姑娘不會再趕他走了,揭秘似的問,“你願意談談功夫嗎?”他認為在這方麵應該有共同語言才對。
姑娘應一句,徹底封住他的嘴,“你願意來談談服裝嗎?”
第二天依舊上路,老板、老板娘被綁在店裏,老人不忍心讓他們餓死,在他們脖子上掛上十來個包子。姑娘怪父親貪杯,把所有的功勞都推給楊俊,讓他慢慢解釋。保全自己是她的條件,她昨晚上說,那些隻是逃命功夫,不值一提,也不用向他父親提及。老人回味道,“那確是好酒。”
姑娘不再開玩笑,不再嘲笑打趣楊俊,楊俊覺得很難受,老人也覺得悶,不過他把這理解成另一種含義,也自在的享受這種沉悶,還要時常加些暗示。楊俊發現姑娘有時在打量他,他有太多的秘密,無法說出口,不能開懷相交是沒有辦法的事。
雖然老人曾說起關中的商道,楊俊看到實物時仍是很震驚,馬隊,車隊,賣鹽的,賣米的,車裝的很高的布商,燕國確實沒有這種繁榮的景象。這些商人隻管大膽的行路,在客棧吃飯,最多隻有三兩個夥計押車,楊俊暗暗羨慕這種平和安全之氣,燕國的城外都是強盜,路上的黑店隻是小角色。這要國家如何的立法整治才能做到?老人進入關中,更放心了,不想再吃幹糧,一日三餐,都要停下,還住過一夜。楊俊心裏也隨著焦急不安,他離開馬塢已經一個多月,隻是捎回過一封信,還不能確定能不能收到。
老人以為他是怕尋親不著,安慰說,“不用怕,在長安找活計容易,就是找不著也不會餓著。”姑娘見他一路上更喜歡楊俊,開玩笑的說,“您不是想要收留他吧?”老人也打趣,“最好是作女婿。”兩人臉上都頂著朵紅花。楊俊的確很喜歡姑娘,姑娘也對楊俊有意,楊俊不僅樣貌出色,不是一般的輕浮少年。姑娘人不算漂亮,可是自尊自強。
車終於進入長安城,擺滿各種物品的街市讓楊俊大開眼界,品種之多,物品之全是楊俊想像不到的。手藝品、食品、特產、酒、魚,還有穿著稀奇古怪的西域商人,熱鬧、富貴,即便是住滿皇親國戚的鄴城也比不上這兒的富足。姑娘已坐出來領路,拐進製衣裏,也是一條寬闊的街道,都是做衣服、賣布的,南方的綢布掛的很鮮豔,是長安的搶手貨,秦晉兩國通商對兩地的人都有好處。姑娘在一家門麵很大的店前停車,自己先跳下去,有夥計從裏麵迎出來。笑嘻嘻的喊她,楊俊扶老人下車,他心裏一刻都不想再遲延,恨不得立刻就去打探消息。但是老人殷切的目光、姑娘閃躲的眼神暗藏的情誼讓他張不了口。老人說,“不急,找人的事要慢慢來。”
楊俊隨從他們到裏麵去,父女二人相依為命,老人隻有著一個女兒,平常要照顧生意,服侍父親,非常辛勞,但是姑娘好強,從不叫苦。楊俊知道姚玉涵的難處,更加憐惜,但是自己的任務和身份,姑娘的自尊都成為很大的障礙,兩個人越是到一處,越感到不可能的痛苦。楊俊看出來姑娘在拚命壓製自己,楊俊又何嚐不是。
仆人備了酒菜,三個人坐定。楊俊暗暗叫苦,搜索可以及早脫身的方法。落了杯盞,老人以往說的長安的好話都得到楊俊的美評,他突然說,“我在老家的時候,家鄉人都說吳王慕容垂英勇好戰,就投奔到秦國,他現在不知怎麼樣?”老人久已不跟客人親自打招呼,就問女兒,姚玉涵聰明,她明白楊俊的每一句話都不會是隨意的說,就極力幫助他,把知道的所有事都報備,聽說秦主很喜歡慕容垂,封他作冠軍將軍,侯爺,國主對他的信任超過老臣下。楊俊心裏暗暗記下,早早休息,準備明天一大早就走。
楊俊起得很早,姚玉涵更早,她沒有直接出現,而是通過放到他門前的銀兩跟他說話,“收下吧,可能用不著,算是我謝謝你一路上的照顧,以後兩不相欠。”楊俊很感激一路上有他們作伴,就顧不得以前說的扳指是認親之物的鬼話,把它留下來作謝禮,給老人留了信,感謝他們父女的搭救之恩,並說很著急尋找親戚,不便再打擾,就此告別。老人收了信,把扳指交給女兒,他怎麼也不肯相信那是給他的。
楊俊打聽到“吳王”府地的位置,看到門口把守的軍儀沒有進去,又繞遠趕到他家的後門。後門原是在一條兩側都是樹林的通道上,很幽靜,附近沒有人家,楊俊不敢冒然進去,還是想晚間再行動。他躲到一棵樹上,稍事休息。
從高處能看到院內的情形,房屋很遠,近處有一個亭子,一排長青密林遮擋著後側的淒涼。亭子裏有人,一個女人手捧東西跟另外一個對著坐,遙遠的看不清楚,但是看他們的穿著都很光鮮。楊俊心裏想有沒有可能是王爺本人,剛要下去探問,就見到不遠處歇息在地的一輛馬車,也在這條外路,也是躲著。他看看車外坐著的一個人悠閑的樣子,不像是已經發現了自己,最好還是呆在原處。
好一會兒,亭子裏的兩個人慢慢向這邊後門走來,楊俊縮縮身子,讓粗大的枝幹遮蓋自己的大部分軀體,人近了,帶著他們的聲音,女人說,“相公最近真的很忙,飯都來不及吃。”男人立定,楊俊已經確認他不是王爺,盡管身高、年紀相仿,“總不能為了夫人的請求,就誤了國事。就送到這兒吧。”楊俊偷偷的伸出腦袋,看到那個女人正衝這邊的臉,正是段夫人。來人推開門,不遠處的馬車跑過來,把他接走,楊俊盡力的記住馬車的形狀和來人的長相,但是他總是背對著自己,最多隻有後側的身形,況且楊俊也不能敞亮的看,所以一會兒殘留的印象就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