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千裏尋親(3 / 3)

段夫人回到亭子,又坐了會兒,楊俊心裏開始掙紮,最後覺得還是進去認人,不管那個男人是誰,楊俊相信段夫人的操守,也相信王爺家的門風,心裏猜測可能是以前的舊族人不敢正門拜訪。他溜下樹,靜靜的開了後門,進了院子,段夫人還坐在那兒,正在繡女工。楊俊叫了聲,還是按以前的叫法,段夫人雖然很吃驚,但是也很欣喜,高興的對他說,“相公一直都在找尋你們的消息。”她的熱情真摯自然,如果楊俊對適才的畫麵還有什麼懷疑的話也頃刻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夫人派家人去請老爺回來,又叫人去請積駑將軍(那是楷兒的官職),楊俊就坐在後廳等候,在家的幾位公子慕容寶、慕容麟、慕容隆聽說楷哥哥的家人到了,又發現隻是一個小人,硬生生的問了他幾句,就不再搭理他。楊俊不怪他們,自己的身份低微,的確不是幾個年少的公子所能重視的。段夫人還是很熱情,問了所有想到的事,感慨世事多變,照顧的殷勤周到。

不到一個時辰,楷兒就策馬前來,看到楊俊失態的抱住,“楊叔叔,奶奶他們怎麼樣?”聽到奶奶、叔叔、小弟們吃得苦,一會兒眼淚鼻涕的都下來。楊俊看到親人也很激動,一會兒,吳王也回來了,他現在不是王,是個侯爺。說起這麼久都尋訪不著,傷感一回,楊俊詳細的說起出逃的情形,講到太妃親自種田編席,叔侄們一塊兒挖井打水,留下熱淚。楷兒終於喊道,“我這就去把他們接回來。”

二、回歸

一輛小車慢慢的靠攏馬塢的東門關口,楊俊特意兜了一圈,來走這門,是因為這兒都是他的老同事,事先楊俊特意挑了兩匹駑馬,配上破車,打算著遇到守衛就說是親戚,他心裏喊話時七上八下的打著鼓。

“楊俊是誰?”裏麵罵道。楊俊害怕了,楷兒的鮮卑特征明顯,很可能隱瞞不住,還會給堡裏的家人帶來危險,心裏埋怨自己不該輕易被楷兒說服,帶他一塊兒來。

“他媽的楊俊,我輸了一宿,剛要去睡覺,你小子就來了。”罵罵咧咧的守衛來給他開門,楊俊已聽出是小頭目馬如寶,他經常喝得醉醺醺的逼著他們幾個賭錢。酒鬼醉了,誰都罵。他喊回去,“對不住馬頭兒,等到家,就給您送酒。”門開了,楊俊也不敢快趕,提著心,腿沒有知覺的橫在車頭,另一個小兵喊道,“好小子,有倆月多沒回來,外麵怎麼樣?”楊俊已經走過去,裝作不在意的回喊,“不打了,挺好。”

雖然是一大早,楊家的人還是都起來了,李媽媽在汲水,老夫人在作襪,永和在窗戶旁補被風吹出的破洞,這裏的冬天風很大。沒有看到兩個孩子,直到他們發出“喔”的聲音才看到原來他們正在楊俊走時給他們做的草靶子上練習射箭,沒有弓就用彈弓,沒用箭,就用石子,老祖宗的東西不能忘,永和也不準他們鬆懈。楷兒進門時發現他們都出落成大男孩,兩個孩子一下子就看到帥氣的哥哥,叫著跑上來,太妃也站起來,等孫兒到她那裏去。楊俊把馬車停好,就趕緊進來,一些小心是必須的。他推著他們進屋,撂下草席,閉上門。楷兒給奶奶跪下,說讓她老人家受了苦,老夫人撫著他變結實的臉龐,又流下不少淚。

人分為兩邊,永和和楊俊在一處屋角談話,其餘的都跟著老夫人,李媽媽愛惜的說兩個孩子的情況,說怎麼用菜去交換羊奶,草鞋去換鹽,她更溫和,比親生的媽媽更好。楷兒不再講究禮節,箕踞而坐,臀部著地,兩條腿伸得很長,兩個孩子的衣服都短的很,他們需要親自勞作。

楷兒看到他們的慘狀,故意岔開話題講長安的事,“國主倒是沒什麼,就是大臣們天天吵著要滅東胡,老找我們鮮卑人的碴兒,五叔說這都是他們的丞相指使的。”老夫人感慨的說,“你們也不容易。”楷兒繼續說,“那國主也真是,什麼人也不忌諱,太傅也委了官,作了太守,五叔很不高興。皇上還把自己的妹妹嫁給國主,叫什麼公主的,聽說很得寵,中山王還跟她一起進宮。”

李素馨輕輕的給他遞火,又把他當成小孩子,“慢慢說。”楷兒坐在中間,像小時候講他上學的奇遇記一樣。永和突然飛來一句,“媽媽,黃爺爺歿了。”老太妃問,“是黃總管?”楊俊跟著回答,“咱們走後不久,吳王進城的時候見了他最後一麵。”

“唉!”老太妃歎息,“過了八十,也算是長壽了。”

楷兒見不得奶奶傷心,歡呼的說,“我們還等什麼?收拾東西走吧。”

“走?”李媽媽先驚詫起來,她從沒想過會離開。她過慣了這兒的日子覺得很好,也怕一出去又會遇到兵荒馬亂、盜匪四起。想想就很害怕。

楷兒沒有注意到大家不自在的表情,繼續說,“都跟我到新家去,五叔在長安都安排好了。”他一臉天真。弟弟們問,“有真正的弓和箭嗎?”

“有什麼都有,跟家裏一樣。”他們的哥哥保證。

其他人都不說話,像是在等待什麼。老夫人悠悠的說,“你們去吧,我老了,就不去了,我這輩子也沒離開過燕國。”

“我留下,”李媽媽說,“我伺候老夫人。”

永和也說,“我也不走,好歹有個伴兒。”

老夫人生氣,“你守著我一個老太婆幹什麼?你還年輕,應該四處走走。”

“誰也別留。”楷兒的嗓門比誰都高,他顯然是因為受冷落生氣,“奶奶,我就是來接您的,車上很軟,馬也會走得很慢,一點兒都不累,您以前不是也回過龍城嗎?路途差不多,不用害怕。”

“傻孩子,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你才兩三歲。”

“我不管,您不走,我就留在這兒陪您。”他撒起嬌來。

老夫人無奈,“好了,以後再說吧,永和,你把梁上的箱子拿下來。”

楊俊一下竄上去,輕輕的遞下來,永和小心翼翼的接了,他知道這個箱子母親是多麼寶貝。老夫人招呼他們,“你們都過來。”

箱子打開了,大家都好奇的向裏瞧。幾套女式的衣裙,顏色都掉了,顯得暗沉無光,上麵墜著的幾塊玉石散在裏麵,繩子已經腐朽了。木梳更不像樣子,像是陳年古物。一些玩意兒還完好無缺,瓔珞、金釵、金華、絲質的密實腰帶、玉環、一隻大如意。雖然很破舊,但是很齊整、很幹淨,老夫人是時常清理的。

“這是你們母親的遺物,我保存了很多年,起初是不讓你們的父親傷心。後來就漸漸成了習慣,我想還是留給你們比較好。這些都是她生前的用具,她是段國的公主,嫁給燕國的王子,祖上一直都是這麼通婚的。”

楷兒抱著箱子,大哭起來,像個孩子一樣。兩個孩子沒有感覺,他們沒見過媽媽,以為李媽媽就是他們的母親,真實的情況雖然聽說過但是畢竟太遙遠了。這個箱子老夫人就交給楷兒,家裏也開始收拾。

行禮都打好,其實不需要帶什麼,原來怎麼來的,怎麼走。李媽媽雖然煞有其事的裝滿了兩個席筐,楷兒笑著說車裝不下,他隻覺得母親的遺物、父親和叔叔的書有必要。李媽媽對其他帶不走的都歎氣,畢竟是用了這麼久,雖然不珍貴,平常也十分珍惜。兩個孩子被強製早睡,他們激動的睡不著,想象著新家的樣子。老夫人坐到大窗後,月亮透過冷窗不請自來。永和也過來坐了,還想要勸勸她。

“聽說長安有很多寺院,媽媽到了那兒,又可以拜佛了。”

“拜佛何須到寺裏去,心裏相信就好。”老夫人的臉披著月光,分外聖潔寧靜。她問“你信佛嗎?孩子。”

“這個,沒法說。”永和不好意思,“就跟父王一樣嘛,好話就聽著,壞話就不去想。”老夫人卻說,“我信,不管好的不好的都信,也無所謂好壞,你聽過涅槃嗎?”永和是聽說過的。老夫人說,“以前我經常想那些高僧怎麼就知道自己的時候到了,現在才明白,時候到了,自然就知道。”

永和開玩笑的說,“媽媽的道行很深了呢。”

老夫人笑笑不理他,“我最近時常在想你爺爺在的時候,他帶著韓恒大人還有你父王,到我家去,我父親和韓大人是同鄉,你爺爺想讓他出來做官,就說了很多好話。最後他看到我,就讓你父王娶我。那時你父王的樣子不是很好看,有點兒像你五哥,但是比他還瘦,他那時很年輕,我父親不好拒絕,我就糊裏糊塗的嫁過來,我父親不想為官,哥哥們卻都做了官。你爺爺禮遇漢人,我還記得當時還沒有很多紙,都是羊皮、布,我的生辰寫在紙上讓他們很吃驚。”

她停下,稍作休息,永和失意地說,“媽媽記性真好,我連父王的樣子都記不清了。”

“那時你還小,他常常抱你,還親自作了你的老師。你父親十幾個孩子中隻有你是這樣,他晚年很心疼你,你是他最小的孩子。你還怨恨你二哥,當年的世子嗎?我指的是你母親的事。”

永和慘淡的笑笑,“怎麼會。我已經忘記母親了,睡夢中出現的都是您的影子,您就是我的媽媽。”他動了情,把頭靠在老夫人的腿上。她也很安慰,“你也是我的孩子,我本來隻有你四哥一個,你父王不愛我,我就愛我的兒子。後來有了兒媳,我又愛我的兒媳,再以後,有了你,我就愛你了。咱們俱到一處就是一家人。”兒子也回答,“可不是,我們的脾氣都像你,不像父王。”

老夫人扶起他,有些事要問。“聽上去過了很久了,你也長大了,為什麼不娶親呢?”永和躲在暗處輕笑著說,“那是因為很難找到像媽媽這樣的人。”

“人哪有一樣的?”老夫人說,“就是因為都不一樣,才會有趣,你要接受新東西才行。”永和打趣道,“這麼說可不像是輪回裏有的。”

“輪回也是不同的,重新生下來,在不同的年代,過不同的生活,又怎麼會一樣呢?讓你過重複一樣的生活你會願意嗎?”

永和不想跟她爭辯,“媽媽,我還不想——”他沒有說下去,靜靜的看著席上的一方月光。

“要娶親,起碼應該讓楊俊娶,他竟學你的樣子,咱們可不能對不起楊家的祖宗。”

“媽媽怎麼想起楊家的祖宗來了?”

“唉!人老了,竟想些久遠的事,多麼想念大棘城,那兒的樹又高又直,天空總是深藍,我十歲就跟著父親從安平遷過去。”老夫人的聲音低了些,倚在窗沿上,永和起身要拿件衣服來給她蓋上,聽到母親用很低的聲音說,“不要怪你五哥,他要是有辦法不會那麼做的。”永和的眼淚有一滴落席。他沒想到媽媽一直都知道他的哭惱,他對五哥的不能原諒就是對燕國的記憶。等他回來,首先看到的是媽媽映在月光下的麵孔,安詳、美麗,她已進入美好的夢境。

二月初的時候,馬塢的楊老漢賣出一輛車,他祖上就是木匠,到了這一代,活計不算好,有人出錢來買他自家用的破車,他還多要了些,算是賠補自己多年來的委屈。而且車是用來裝棺材的,錢花的越多,就越表示兒女有孝心,老漢替他們想到了這點。

兩輛車駛出關口,守衛都打好了招呼,是送葬的隊伍。家裏什麼都沒動,好像會等著人回來似的。大車上了大路,分為兩邊,一路向東,另一路向西,東麵的坐著敞天車上的是兩個男子,他們押解著棺材。已經分開一段西側突然放開馬,跑到對麵來,他在棺材後喊,“叔叔,小叔叔。”車停下等他。

楷兒跑到前側來,遞上一把刀,“楊叔叔,這是國主賜的刀,消鐵如泥,帶上吧。”永和回他,“你自己留著,我們用不著。”另外一輛車上才用得著,楊俊可不是好欺負的。楊俊也說,“小王爺放心,王爺交給我。”楷兒隻得又跑回去,駕車走了,兩人這才動身,永和問楊俊,“你笑什麼?”他看上去的確是憋著笑,壓製不住的呲牙咧嘴,

“我笑我剛才王爺王爺的叫,都叫不清了,說起來,是你們慕容家的王爺太多。”永和問他,“你還不準備改口嗎?”他們在馬塢的時候為了隱蔽一向兄弟相稱,現在出了那裏,燕國也不在了。

“我準備好了,大哥。”楊俊抖動馬繩。

永和曾經慎重的考慮過下葬的問題,輕而易舉的說服眾人來到大棘城,他到了昌黎,聽說皇上曾經想躲到這兒,逃到平陽就被抓回去。起碼可以證明,這裏就是燕國皇族們認為的老巢。所以永和也有一種回老家的感覺,雖然他從未到過這兒。

昌黎是秦國最後的最後戰場,扯去那些投降的不算,慕容恒殺死慕容亮,總算是間接為慕容令報仇。雖然他無心這麼做,不是出於這個意圖。後來他也被秦軍殺死了。這些在古城裏傳蕩的故事沒有什麼,一個慕容殺死另外一個,有什麼關係,大棘城的舊族就是一個部落,部落裏的人跟羊的交情要比人好,還是免不了被屠戮。兄弟倆為了羊、馬、牛吵架、打鬥甚至殺死算不上什麼大事。永和的爺爺慕容廆有個庶出的大哥,吐穀渾,二部因爭馬而決別,就行成了吐穀渾這個部落國家。永和的父親即位時,也曾經為了爭位三兄弟大打出手,鬧了幾年,死了不少人。這些就是大棘城的後代,承襲了以前部落的傳統,慕容皝給兒子們定下不準內鬥的規矩真是勇敢,不是在壓製流淌在身體裏的野性嗎?

大棘城的氣候很好,水草茂盛,是放牧人的寶地,一些散戶就屯在城邊,城裏住著的大多是後遷徙過來的漢人,他們適合農耕,也固執的保守這個生存習慣,就跟這些散戶一樣。牧民中還有高車人、新入戶的氐人、高句麗人,夫餘人、索頭人等,他們沒有共同的語言,對牛馬同樣的感情讓他們和平共處。

永和沒有找到母親家裏的墳地,在一處鮮卑人認為的福地上安葬了她。他原來想好的碑沫文完全沒有用上,一個女人,留下那些做什麼?寫她是誰的女兒,嫁給什麼丈夫,再就是生了什麼樣的兒子,都不是她自己。很多墓碑上根本沒有文字,家人在上麵作下記號,以後能找著就行。讓死去的人就這樣安靜離開,這樣的哀悼方式不比一篇沫文表達的更為具體、更為宏大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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