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遙
一個鄉巴佬在鄴城轉了幾圈,專揀高大的宅子,想來是沒見過市麵的小廝。後來又說來尋親戚,他被告知他的親戚不在這兒了,鄴城原來燕國的王宮大臣都遷去關中長安,至於他的親戚,自然不會餓死,一定是另謀出路去了。他決定放棄。
亥時剛過,一叢黑影越過宅院低低的院牆,進到楊大將軍的府邸。來人好像很熟悉院內的環境,迅速的飛過奴婢們的黑用房,府內沒有巡夜的兵士,證明鄴城最近的治安好得很。後院的正室還亮著燈,黑影遠遠的躲開,進到一間暗室,但立刻又退出來,往來時門一直沒有撒手,可見他是臨時改變的主意。
他故意躲閃到燈亮的一側山牆,貼著那兒,好像在聽聲響。但是時間太晚了,服侍的人大多都睡了,如果他是個偷兒,可能特意挑這個時間來的。而且他還是一個笨偷兒,楊將軍,是一員猛將,僅僅幾個月的時間,楊將軍的威名在鄴城的傳頌程度不亞於任何古代的名將,名將要靠文冊,靠說書的伎人編給市民聽。但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就是不一樣,他的府邸、他的爵位、他的奴才、他的妻子、他愛去的飯館、常使用的兵器等都會為他作宣傳,而且人自凡好奇心一起,就有主動找尋事不關己的樂子的好習慣,所以鄴城百姓中認識楊將軍跟李廣的在人數差不多,所不同的就是楊將軍是個人,他也要和其他人一樣吃喝拉撒,而李廣就不用,他隻要在天上吃著蟠桃,聽地上的說書人講述諸多與他同名的人的傳奇故事就可以了。
在確定沒有旁觀者後,偷兒先生(暫且這麼叫他,如果他不是,單憑晚上這般行為,品行上也過不去吧)低下身子,幾乎是蹲在牆角,然後慢慢的前移,一直移到窗下停止。他沒有像其他不尊重人權的家夥似的再站高一點,捅破那層薄薄的窗戶紙,而後蹲在床下看。聽聲音的話,要比既有聲音又有圖像需要的功夫深,而這個偷兒很明顯自信到可以依聲辨人。有人還是等不及了,一定要親自到屋裏去看一下傳出來的婆娑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個偷兒也不例外。
屋裏隻有三兩個人,說的的確很熱鬧,有問有答,時而笑場,都是圍繞三支燭火的。這個房間的陳設被偷兒好好打量了一番,什麼地方動了,什麼地方多了東西,他還是很清楚的,齊整沒了,被後人刻意的丟掉,用於展現自己的個性,這是時代的進步。
一個女仆模樣的人可不管屋外的那雙眼睛,把身體擋在他前麵。手裏拿的器具是軟趴趴的一根長繩,正在測量另一個女人的脊背,她說話了,“楊夫人的身段真是好得很呐。”量完之後女仆記下來,驗證了偷兒對她的猜測,沒準兒是個裁縫。裁縫誇完了主顧,把把眼光放到傳說中的楊將軍身上。這位楊將軍從偷兒的位置看是這樣的,粗漢,壯士,鹵莽人,他在漢人中是高大的,在胡人中卻不夠硬郎。又鑒於有個小子已經打聽出他姓楊,那讀者就可以輕而易舉的斷定他是個漢人,而且是個莽漢。
他不好意思被人丈量,老大不情願的被他的夫人拽到燈下紅火處。裁縫沒有開始量,隻說一兩句校正,如將軍請放平之類。原本就木納的將軍更難為情了,“我娘給我作衣服就沒有這麼麻煩,每次出征一回家,我娘就都給我作好了。”
“將軍哪裏知道,”話音出現意外,屋裏現在有四個人了,這一定是偷兒先前沒注意到的。剛才的那個人一定是躲在暗處,而且默不做聲。偷兒低估了一個敵手,開始為剛才的冒失害怕,故意低了一個腦袋,現在關閉視頻。再接上他剛才的話,“老夫人經常給將軍做衣服,尺寸早已默記於心,何須再量。”從聲音上判斷說話的第四人有些年紀,但是還有力度,應該身體很好,不算太老。
沉默,“將軍,手請再高一點。”
大量的沉默。
偷兒又忍不住了,往往沉默比有聲音更能吸引人。這時能看到那老頭(的確是)非常仔細的量手腕,上臂,脖頸,這就量好了,因為他開始收工具。他同時給一側站著的小裁縫報數,讀者幾乎可以確認,他記性很好,這麼多的數據能一口氣報上來,但是有些專業的職業技能往往會出乎門外漢的意料。
將軍好不容易恢複自由,這會兒縮於一角,那側的燈光不是很亮,很可能就是第四者的隱身之處。夫人拉著裁縫說起話來,完全不顧兩個沉默的男子。“在長安的時候都說姚姑娘手藝好,一聽說你們來到鄴城就讓人去找,找到你們的時候已經遲了一天,看來姚姑娘在鄴城的生意也很好。”
由於談的話題偷兒不喜歡,不得不隨他的意再次關閉視頻。
裁縫,“夫人也是長安人?”
將軍,“她哪兒是長安人?”
夫人搶著說,“我老家是安平人,跟將軍一樣。”
將軍笑嗬嗬,“對了,是我把他娶到長安的。”
夫人,“姚姑娘,他衣服少,樣式就照咱們剛才說好的,要多做幾件。”
將軍,“姚姑娘別聽她的,要那麼多衣服幹嘛,一打仗都用不上。”
夫人發飆,“還打什麼仗啊?中原都是秦國的,沒人來搶,跟誰打去?”
夫人,“就照說的做,不用理他。費用也不是問題。”
裁縫,“夫人嚴重了,我原本就跟夫人說過,聽說這是前燕國太原王慕容恪的宅邸,隻要夫人讓我看一遍,費用就不用說了。”
夫人,“錢是一定要給的,姑娘說的我也記得,隨便看,就是沒什麼好看的,器具都很平常。”
將軍,“姚姑娘別聽她的,又大又寬敞,還能種菜,看來這個太原王跟我有一樣的脾氣。”
裁縫,“夫人,原來宅子就這樣嗎?”
夫人,“可不是嗎,搬進來的時候就這樣,以為是被人搶過的,可是東西還很全活,這個太原王就是名氣大,宅子可真一般,難怪丞相大人走時會轉賜給將軍,他的另一處宅邸,據說是那個什麼王的府邸很氣派,我倒是沒見過。”
將軍爭辯,“好什麼好,院子倒是大,就是到處都擺滿東西,什麼假山,內閣的還不如種菜,有池塘養的都是花魚,沒法吃,廳裏掛的那些布啊毯啊礙事兒。”
夫人,“你懂什麼呀,什麼王爺還種地?看來這個太原王隻是徒有虛名,不受重視,沒什麼錢,才自己種菜吃。”
裁縫,“夫人不知?這太原王是做過太宰的,位子跟丞相大人差不多。”
夫人,“這就不對了,聽說丞相大人的另一處府邸裏麵的一磚一瓦都是寶,件件都很貴重,難道太原王走時轉到別的地方了,趕明天真得好好再找找,你不是要種地嗎?明天就把菜園整一遍,沒準兒真能挖出點東西。”
偷兒,竊笑。
將軍,“這宅子你一進門不就先找了兩遍?要是真有東西,早找出哩,姚姑娘,你要來看宅子,很便宜,有一個原來府裏的老家人說什麼也不肯走,正好可以領著逛逛。”
偷兒,咽口水。
第四者老頭,“天色也不早,我們也該告辭了。”
偷兒,大鵬展翅低飛。
門外裁縫,“將軍請放心,正袍我會接長的作,便服會盡量作短些。”
楊俊躲到牆角裏,心想那個老家人一定是黃爺爺,可是滿園都是黑,不便晚上尋找。看到一老一少離去的背影,他有一個新主意。所以一路跟著他們,來到一家客棧,順便投宿,暗暗的監視兩人的動向。那姑娘回來後沒有立即睡覺,在一塊布上畫來畫去,一會兒又剪又縫,楊俊等不及她忙完就睡下了。
李子客棧有些年頭,趙國石季龍時就有了,鄴城幾番易主換皇上,店主也換了幾個,當然不全是子承父業。此時的老板是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走路時喜歡摸著滾圓的肚子,他不姓李,也跟吃的李子沒什麼關係,店名是不知哪位老板取下的,因為在中下層階級中還小有名氣,所以一般店主沒有太好的別名就不會改動。此刻辰時他正溜達到賬房那兒查看生意。賬房甩出千裏勾魂的胳膊把老板迎住,“老板,正找您呢。”
“什麼事?”店主瞥一眼點頭哈腰的賬房,自己先坐了,端起一條腿。賬房趕緊靠近點,雖然他說的不怕被人聽見,但是他是多麼盡忠盡責的賬房,對老板照顧的極周到看重。稍稍壓低聲音,“昨晚上來投棧那位其實根本沒錢,今兒早上吃完飯才交待,那我就說沒錢就抵東西吧。他拿出一個玉扳指說除了它都可以拿去抵債,單就這玉扳指不行。”老板當什麼事呢,一晚上加一頓飯有幾個錢,“你就看著抵貝。”
“一身破衣服不值錢,倒是那玉扳指——”賬房故意拖長音兒,讓老板等得不耐煩,“怎麼了?”
“是上品啊,老板,值這個數,”行內人士躲袖口比劃。
老板,“那要是他不給,也白塔。”賬房早有準備,“那小子穿著土氣,又沒什麼錢,還指不定那扳指從哪兒來的。”老板吹須,賬房狡黠眨眼,一筆生意落成。
一年輕人灰頭土臉的被趕出房間,夥計不理會他的哀求,還要罵幾句,以解早起半個時辰幹活的怨氣。“沒錢還敢住店。滾!”後側的賬房對著玉扳指吹口氣,“小子,今兒算便宜你了。”年輕人跪到地上,“大爺,那個扳指是我老娘留給我的,以後尋親戚還用得著,你老還給我,你要我身上什麼都成,求求你,把玉扳指給我。”他低頭磕頭。賬房抬腿就走,被他撲上去抱住腿。“大爺,”叫的淒慘,“大爺,你可不能強我扳指呀,我還指著他找人呢。”
賬房剛穿上的新衣服,被他抱上一層土,心裏有氣,強力的踢出去,“給我滾開,欠賬就得還錢,沒錢就抵東西,天經地義。你那些破衣服送人也不要,要飯的也不穿,滾!”年輕人被踢了一腳,(實際上很快的躲開)又爬回來,死死的抱住賬房的腿,昏天黑地的叫喊。賬房被他抱得緊,邁不開步,被死死的定在那兒,喊旁邊的夥計,“瞎了眼了,還不拉開,快把他拖出去。”拉也拉不動,那小夥子有些力氣。並且更大聲的說,“求求大爺,把玉扳指還給我吧。求大爺。”跟喊喪似的殺豬叫。
“吵什麼吵?大清早的。”一個姑娘走出來。賬房對自己可以收錢的客官一率笑臉相迎,“對不起客官,吵了您睡覺,這就拖走。”說著就要抬腿,就是抬不動。年輕人又喊,“別搶我的玉扳指,那是我娘的,還我呀!”
“你說沒錢結賬拿它抵債,廢什麼話!”賬房可不能受他汙蔑,凶狠的為自己辯護。青年人還在一個勁兒的喊,“扳指是我娘的,我還要拿它認親呐。”姑娘實在看不下去,“行了,他欠你多少錢,記到我賬上,把扳指還給他。”
“這個——”賬房猶豫,煮熟的鴨子就要飛了。姑娘是個厲害人,生起氣來很可怕,“還不給他,要不要現在就給錢?”
“不用。”賬房扔下扳指灰溜溜的逃走,剩下犯傻的夥計,考慮要不要接著去睡覺。
年輕人從地上掙紮起來,向姑娘謝恩,姑娘不理他,要回房。“請留步。”青年站起後,頓時高大許多,那姑娘可沒想到這麼大的個子會給那個萎縮的賬房下跪。姑娘用專業的眼光掃遍他全身,高頂黑氈帽,粗布麻衣,尖頭老頭鞋,再回上來,是淚水加泥土,頭發的一張髒兮兮的臉。年輕人給姑娘施大禮,“姑娘搭救之恩不敢忘,小人當牛做馬也會報答這份恩情。”姑娘冷笑,“你才多大就說這種話,行了,你走吧,我不用你當牛作馬。”姑娘說完又轉身。
“我可以當下人,伺候姑娘,我正巧投親不著,沒有著落,還請姑娘收留,隻要稍稍給些工錢,讓我以後能攢足路費就行。”
“我不要侍仆,你還想要路費,賴上我了不成。”
“涵兒,”一位老者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了,問姑娘“什麼事,這麼吵?”
“爹,”姚姑娘嬌嬌的喊,“您睡得好嗎?”
青年斜著偷看,這為姑娘衣著華麗,怎麼她的爹穿戴的卻極為一般。不像父女,倒像主仆。老人接著問,“什麼工錢,什麼賴人,一早上,就聽你們吵鬧。”
姑娘解釋,“爹,這人不像話,我好心幫了他,他還跟我索要路費。”
年輕人跪在老者前哭訴,“老爺,我身無分文,求你讓我作下人,掙到路費,好去長安投親。”老人咕噥一句,“長安?”,對姑娘說,“正好順路,要不就留下他,有伴兒也好。”姑娘可不幹了,她可不願跟一個小夥子同行,央求爹爹改變心意,“我們還有半月才能動身,不如先給他路費,讓他走吧。”
年輕人更固執,“我娘說過,不要欠人家的恩情,剛才姑娘救我一次,我怎麼能白白的受恩惠呢。老爺請收我為仆,我一定好好伺候老爺。”年輕人說著眼淚就下來了,聲音中一種憨直之氣讓人心疼。
“好了,涵兒,他一個人也不認識路,還是跟我們同行妥當些。”早案據此落筆。
年輕人洗了臉,換了衣服來見老爺,老爺為他脫胎換骨的儀表吃驚,問他的姓名,答楊俊,長安有什麼親戚,老家是哪裏人,楊俊攪著舌頭有問必答,母親去世了,讓拿著扳指來認親的,不想小時候就投軍的叔叔跟著去長安了。
姚姑娘沒好氣的問,“你叔叔叫什麼?”叔叔隻是軍中小吏,沒什麼名聲。“那也該有個名姓吧?”姑娘的窮追不舍讓老人嗬止,他很溫和的對楊俊小夥子說,“不是我們多問,皇上把鄴城遷過去的官吏分散到四處做官,就怕你到了長安也找不著。”楊俊對老爺懷著一份感恩之情,便主動供出,“小人的叔叔叫楊義德,隻是一名小官,我打聽到他確切的消息,他人就在長安。”姚老爺放心了,姚姑娘還不放過,“楊義德?沒聽說過。”楊俊在情急之下說出父親的名諱,不想姚小姐這般奚落。
楊俊手腳勤快,洗了臉後又現出英俊的麵貌,很得姚老爺喜歡。跟姚姑娘相處久了,發現她也隻是嘴上厲害,其實也是極善良的人。老人姑娘一塊兒做活,原是一家裁縫,老人手藝高超,姑娘活計迅速,各有所長。不幾天就趕出七八套出來,楊俊也跟著瞎忙,他對服飾不懂,也不感興趣。頭天兒,姑娘要去楊將軍府送樣衣,但是不用楊俊去,姑娘要親自看看主顧穿在身上的樣子。楊俊堅持陪著,結果人去了卻沒瞅見黃爺爺,楊俊心裏著急,出門口的時候撞上意外的好運,碰到原來的掃院,也是老頭兒,掃院認出楊俊。但是楊俊對他施眼色,要他不要聲張,特意走到一側,在身後留下線索,定下時間、地點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