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想平複的傷痛(2 / 3)

道明苦笑,猙獰的很難看,“別的事?是坐在屋子裏喝茶還是探討一下哪位大臣的文筆最好?”皇上明明知道他不喜歡呆著,還授予他文職,這不是明顯的排擠嗎?

“他也是想要磨練磨練你。”哥哥打圓場。但是道明的臉開始下雨,麵對自己親近的人,委屈藏不住。“不要這樣,不要這樣。”玄恭看到道明情不自以的失態好像能勸慰的也隻有這句。

“不要怎樣?”他痛苦的哭喊,“我到底能怎樣?我快瘋了,不,我已經瘋了。晉國桓溫又北伐,秦國苻生殘暴,屬下紛紛降晉,桓溫已占據了洛陽,我在幹什麼?給擬好的奏章上蓋章,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玄恭看出來他真的很痛苦,顯然這種痛苦已經壓製很久了。道明自己也說,“這種狀態一定要改變,我不要這樣,一直都是這樣。”他把頭晃得很厲害,像瘋了一樣發泄心中的淤積的怒火。

玄恭等他平靜,暗暗希望自己的提議可以讓他輕鬆,他的頭這樣揪下去一定會爆炸。“換換環境吧,對你會有好處。”玄恭建議。道明氣惱的說,“能怎麼樣呢?”他一點希望都沒有,而後又談起“我想過去洛陽參戰,不用說你也知道他會怎麼說。”玄恭當然知道,但是哥哥和弟弟一定不能再有紛爭,他要做的就是維護好他們的關係,“他隻是不想輕率的行動。向北去好不好?”他突然提議。實際上,這也是他來要談的。

“北?去哪兒?”道明還是很感興趣的,他心裏有了點希望,但是原來的擔憂也沒有放下。玄恭極力高興的提議,“去塞北怎麼樣?我有意征討敕勒討些好馬,官牧這兩年跟不上趟。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嗎?”

道明沒有反對,還是很嘲諷的說,“是幫你嗎?”哥哥回答他,“有什麼區別?”

吳王慕容垂為撫軍將軍,樂浪王慕容虔為中軍將軍,平熙為護軍將軍,他們率領步騎八萬正式向塞北進軍,討伐丁零、敕勒。道明斬首幾個首領,俘十萬餘牧民,獲馬十三萬匹、牛羊億餘萬而回,充斥了官牧和馬隊牛羊,也威懾了北部的匈奴單於賀賴頭,他率部落三萬五千向燕稱藩,皇上封他為守西將軍,雲中郡公,處之於代郡平舒城。

皇上對道明征馬一事很滿意,回來後順便把另一件大事交給他。

“老五,還記得先王那匹赭白馬嗎?”

“臣記得。當年石虎來伐棘城,父王想乘馬躲出去,這馬悲鳴異常,不讓人靠近,父王才下定決心固守一戰。”

“前幾日,禦馬司來報,那馬四十九歲,想來比你我呆在父王那兒還長。”

“是。”

“朕想為此馬鑄造銅像,也算是紀念父王,您待在先王身邊時間長,對那馬應該知道的多,這件事就交由你辦吧。”

“是。”

玄恭怕道明心裏又憋屈,特意讓小弟也跟去,並帶信給道明,讓他利用這個機會好好熟悉煉鋼煉鐵的技術,希望能鑄造出更精良的武器。永和見了道明,各自悲戚。

“四哥,還是堅持不再娶?”

“怎麼會再娶?連母親都不逼他。”

“四哥真是可憐,那麼好的家庭、那麼好的四嫂就這麼沒了。”

“就是因為原來太好了,所以現在才更傷心。”

兩人換作無語。道明收緊衣服,掄起胳膊親自打鐵,永和被交待要來看緊他,所以也挽袖上陣,兩兄弟用漢水打鐵煉火,雖然沒得師傅指點,也幹得有模有樣。

“王爺,這就是‘鋼’,鍛打熟鐵的過程中,反複在木炭中加熱,成為鋼。”

“那個呢?”永和指著另一邊光著膀子往鐵水鍋裏加鐵粉的人問,“他們在幹什麼?”

“那叫‘炒鋼’,是把生鐵加熱成半液態、半固態,再加入鐵礦粉,不斷攪拌,這樣煉出來的鋼有柔韌性,不容易斷。”

永和的臉被爐火映的紅紅的,像是童話裏的少年,“真神氣。”他讚歎道。道明無趣的回答,“你對什麼都感興趣。”

冶煉司把他們引到一個單獨的一間,有幾位師傅在台上鍛打,製劍。“原來劍就是這麼打出來的。”永和驚奇的說。冶煉司解釋“這是灌鋼冶煉法,利用生鐵的溶液灌入未經鍛打的熟鐵,使碳迅速較快的均勻摻入,反複鍛打,擠出雜質,打出來的到劍非常光亮。”

道明拿起一把,看看兩麵的立影,“這是最好的劍嗎?”師傅回答他不是,“聽聞襄國有一種宿鐵刀,一刀可以砍斷折疊三層的鎧甲。”

永和驚歎,“這麼厲害!”道明陰著臉說,“那我們從襄國抓幾個師傅過來就是。”冶煉司不認為真有那麼容易,這事他已經跟上庸王提過,隻是沒有回音。

“怎麼找他?”道明對這個叔叔很不以為然。

“殿下有所不知,當年冉閔攻打石袛三月不得進城,後追劉顯時也是有人打開城門放他進去。入襄國後惱恨它的堅固,就燒毀全城,把城內所有的人都掠到鄴城,上庸王攻打鄴城時,臣曾托人請求上庸王,唉!”他一聲長歎。不說也知道,他隻顧搶劫了,對別的事都不上心。

兩人在裏麵呆的久了,不僅親手打鐵,還各人製了長劍、短刀。

“五哥,你這把短刀很好,一看就很鋒利。有一種削鐵如泥的感覺。”

“把這帶回去給四哥。”

“四哥一定會勸你獻上去。”

“你們不知道,”道明自嘲的說,“他就盼我不務正業,見我正經打鐵,豈不更氣上心頭。”他轉過臉去,一個人承受痛苦,皇上對他的猜忌不是一天兩天,他心想有生之年是不會有好日過了。永和吐吐舌頭,把自己那把遞上去,“把這把給景先。”景先十歲了,正跟師傅習武。

道明收下了,“好兄弟。”

“這片銘頌是皇兄親自寫的,到時就伴著馬像擱在張掖門。”永和解釋,他讀了銘,對二哥一貫的寫法早已熟悉,這次也沒有驚喜。道明輕蔑的說,“管他呢。”永和跳到前麵,神秘兮兮的說,“五哥,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

“你怎麼知道?小孩子懂什麼。”道明心裏想的是一直崇敬的姚襄死了,在秦晉兩國間輾轉多年,最終還是被秦國吞沒,他的弟弟姚萇率領兄弟們投降了秦國,秦國國主苻生以上公之禮安葬了他,當眾侮辱殺死他的苻黃眉,並最終找機會殺死了他。“唉!”道明歎口氣,苻生雖然殘暴,好歹還有些血性,尊重豪傑,再想宣英,“他能做的也就是祭匹馬吧!”他希望自己沒有說出聲,因為永和一點反應都沒有。

四、姚襄

為了道明難得的傷感,作者很樂意倒退回去,談談姚襄。

姚襄投靠晉國後,與中軍將軍、揚州刺史殷浩發生衝突,這是這類風姿卓越的英雄難免的一點兒無奈事。但是英雄往往恥於和小人計較,對身處的慘境不作任何努力,衝突得不到緩解,逐漸演變為小規模的刺殺,暗鬥,殷浩終於等到一個機會可以一展沉悶的怨氣,以權謀私,中飽私囊,利用北伐攻取洛陽的機會鏟除這個聲名顯赫的羌人。

沒錯,每一個漢人都應該和蠻夷劃清界限。

晉永和九年十月,殷浩率七萬兵眾從壽春出發,姚襄就是殷浩指定的前驅。姚襄是英雄,自然會做英雄該做的事,他假裝讓士兵趁夜逃散,實際上卻悄悄讓他們隱藏起來等候伏擊殷浩。殷浩聽說姚襄的士兵都逃散了,很高興的來追趕,想一舉殺掉姚襄,來到山桑被對手搶先一步,殷浩大敗,逃到譙城。姚襄俘虜斬殺他的部屬一萬多人,收繳他們的武器資備,派他的哥哥姚益鎮守山桑,自己領軍又回到淮南,招募流民,勉勵督促他們從事農耕桑蠶,並派使者向建康報告殷浩的惡性,陳述自己的歉意。

征西將軍桓溫憑借朝野上下對殷浩北伐的怨憤,上疏列舉殷浩的罪行,請求把他罷免,朝廷不得以將殷浩免官,廢為庶民,流放到東陽郡的信安縣,自此,朝廷內外的大權紛紛落到桓溫手中。

桓溫開始北伐,他想必也會趁機滅姚襄。這就是姚襄所投靠的晉國的情形,他一麵要抵抗桓溫,一麵包圍洛陽,想搶先占據這座古城,伊水之戰破滅了他的夢想,他在幾十次的嚐試後再次感受到天不遂人願的無助。這是英雄的時代,英雄滿地都是,上天持續眷顧誰才是真正的寵兒,姚襄隻是失勢的天之驕子,在桓溫麵前隻有敗逃,但是上天又可憐他,既想成就英雄末路的苦楚,又不願做的太絕情,她賞給他一些其餘的東西作為補償。從許昌、洛陽出來跟隨姚襄的百姓在他戰敗後,哭泣著尋找他的消息追隨。桓溫勝了,占據古都洛陽,但他並沒有繼續西進攻打苻生統治下的秦國,他說沒有皇命。

無處容身的姚襄又想圖謀關中,不是因為這個時候的抵抗會少些,就好像身上長著腳就是為了走路的,雖然他屢遭排斥,但是他一心想要的還是沒有得到,他傷心,他失望,也不否認有時絕望,但是總要做些什麼,讓他站在那裏繼續為自己的困難處境長籲短歎他做不到,所以走到這一步隻能繼續向前,別無他法。他是注定要一生努力的,且不管他的結局如何,一個一生追逐真理正道的人原本就是孤苦的,寂寞的,因為他的心裏除了這件事外裝不下任何別的事。

不是說秦國有個苻堅、有個鄧羌,姚襄就要死,他活得太痛苦,太需要一個結束,那怕隻是短暫的。但是上天終於決定斷絕因他的一雙眼睛看到的兵亂廣布、顛沛流利的世界,他被提上去到天堂報道,也有可能打下地獄接受因此生犯的錯要受的懲罰。總之他跟這個世界告了別,用一個英雄式的結局完成了此生應承擔的工作,因為年紀不大,省去了很多難熬的痛苦,也是佳事一件。他是一個羌人,他的父親告誡他隻有漢人才是中原正統。

此時的晉國人怎麼想,這個博大精深的民族對於各件事引發的諸多後果的聯想遠遠超過避免災禍、嚴格遵守法則的決心,他就躺在那裏,很懶,因為已經躺下就懶得動,又不肯讓別人占據以前的位置,他閉上眼緬懷過去,真要讓他起來結結實實的與別人鬥爭奪回失地又覺得麻煩和肮髒。他太清高、太驕傲、還是自卑沒有自信?幾者恐怕都有,這個時代的人都是在用自己的痛苦作獻儀,要把最殘酷、最惡心的掙紮曆程展現出來才算完事。

多樣性是這個民族的基本特點,有幾個人就有幾隻想法,千萬不要刻意找什麼特別,因為特別比普通庸俗的大眾共識還讓他們互相討厭,所以不要單純的指責什麼人的什麼做法,因為你做的未必有他好,在種種有天真的任性和愚蠢的固執共同堆積的事實麵前,沒有誰有判斷別人的權柄。

所以會有故意留下外圍反叛勢力的軍閥桓溫,也有繼續拚了命喊出血來要收複河山的南方文人,還有那些躲避現實藏在縷縷佛霧沉香中的超脫者等等其他分門別類表示不同的處世方式的人。不能嚴格區分他們的比率,因為一個人身上往往會出現兩種或更多的思想同時存在,就算抵觸也沒有關係,可以把大把的時間劃分出幾段來表現它們,當然最多的還是用在不帶任何色彩的吃飯、喝水、睡覺、排泄之類的日常瑣事上。

燕國眼裏看到的就是極少人硬撐,硬說他們代表所有晉國人意見的對抗者,他們用看得見、摸得著的實際行動來趕跑附在他們身上的空虛,堅持認為自己隻能那麼作,而且因為作了此生無憾,天上主宰一切的星宿看到他們這麼認真的扮演角色,也覺得自己早就編好的戲碼太陳舊了,適時的為了每個更費力點兒的演員改變戲路,出現他們絕對想像不到的結局,人類稱之為“奇跡,”上天隻是看到他們好笑,輕鬆的抬了一下手臂,可是那些虛妄的人說這就是“人定勝天。”

所以為了無從選擇的未知命運好好表演吧,不是為了討好感動誰,得什麼獎賞,是完成上天把你投下來就要預定的角色,一定要讓互為觀眾的人們看到真實的曾經有那麼一兩個人,他們分別是誰誰誰,做過些什麼。這恐怕就是泰山太守諸葛攸的想法,這個固執的老頭兒發誓此生就是要跟進犯邊境的燕國鮮卑杠上了。十月,他領兵進攻燕國東郡,慕容恪統陽騖、慕容臧率兵反擊,打敗他後乘勝追過黃河。

五、段妃之死

正當太原王慕容恪舉兵阻距晉國太山太守諸葛攸來伐,皇上考慮遷都,晉軍逃遁,玄恭入軍河南,汝、穎、僬、沛諸郡皆被攻破,置守宰而還。十一月,皇上正式自薊城遷到鄴城,十二月入鄴宮。大赦境內,修繕宮殿,重修銅雀台。在昌黎、遼東二郡營造慕容廆廟,範陽、燕郡構慕容皝廟,護軍平熙領作匠大臣營造二廟,此舉源自廷尉監老熟人常煒的上言,他能投降燕國玄恭很高興,至少說明冉閔身後不是像傳說的那樣臣將集體自殺殉葬。

皇上在鄴城還沒坐熱,吳王就被開刀。中常侍涅浩狀告吳王妃及吳國典書令遼東人高弼使用巫蠱邪術加禍於人,皇上下令拘捕他們,分別交由大長秋、廷尉審問。

慕容恪還在薊城監督遷城事宜。永和對突如其來的災禍慌了手腳,急得團團轉。道明反而死心。他這幾年的流離顛沛使他蒼老了許多,他早就對皇上不報希望,他隻是疲憊絕望的探到死路,對他人安慰的熱情不受影響,口中念念有詞回應這場變故,“他一定不會放過我的,怎麼可能放過我?”

永和知道他所謂的“他”是誰,所以更擔心。私下派去查看的人說兩人受到嚴刑拷打,好像一定要他們認罪不可。意圖太明顯,印證了幕僚們的猜測,哪裏是查問巫術,株連吳王是真。好在段王妃和高弼意誌堅定,始終沒有屈招。永和試圖通過大哥左賢王慕容交交涉把兩人救出,大哥的回答讓他冷了心。

“別管他們了,老五能逃過這劫是他的造化。”

永和還是很擔心五嫂,“她出身嬌貴,這樣受酷刑,日遭荼毒,怎麼能經受得住?”

大哥搖搖手,示意他不用再說下去,“受不了也得受,再說也是她自找的,我實話告訴你,抓拿她是皇後的意思,她就是有意整治五弟妹。五弟夫婦與皇上、皇後積怨太深,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冰釋前嫌的。老四不在我才告訴你,你得勸勸你五哥,讓他在家好好呆著,別再四處打探,一切等案子結了再說。”

永和垂頭喪氣的回來,看到道明已經整理好老小,身穿苦衣。一問才知道,道明完全放棄了,他派人給獄中的段妃送信,要她認罪,免遭不幸。

哀莫大於心死,“我不想看到她遭受這種痛苦,”道明冷淡淒清的說,一種悲憫的眼色劃過他的眼底,不知是可憐段妃還是憐憫他自己。永和不能看他自暴自棄,激動的抓住他的胳膊問,“那你就犧牲你自己嗎?”

“是,”道明張大嘴,吸進很多的空氣,“人反正都是要死的,怎麼死法有什麼重要。他的氣量一向很小,這回讓他抓到把柄一定不會放過我的,我又何必讓令兒的母親受苦。”

永和大聲吼,“不是的,”他想起一件事能先穩住五哥,“隻要四哥回來,就一定有辦法,你再等等,他馬上就回來了。”

道明很冷靜的回答,“他不會回來的。”

“為什麼?”

道明苦笑一聲,‘因為,我根本就沒告訴他。‘

永和快被他氣瘋,氣他的固執,氣他不懂事,氣他怎麼那麼喜歡自己拿主意。“我馬上寫信,從薊城到鄴城快的話隻要兩天,四哥四天後就會回來。”

道明對他的自作主張生氣,“你又何必告訴他呢?他回來能改變什麼嗎?什麼都改變不了。這回是皇上要害我,你們敢反抗嗎?你們會反抗嗎?你讓他回來幹什麼,兩處為難嗎?皇上不會放過我,我本來就知道。”

永和聽到他的哭喊也跟著哭出來,他咬著自己的下唇失聲的說,“五哥,你怎麼這麼傻。”他隻能做到抱著哥哥大哭。退出去之後,連信都沒寫,就讓楊俊騎快馬到薊城,給四哥報信,讓他快趕過來。

道明的信者帶回了段妃的話,是遺言。“我哪裏是想死的人,隻是汙蔑自己迎合邪惡,上辱沒祖宗,下連累吳王,萬萬不能。”高弼已經暈死在獄中,始終沒有鬆口,他的想法應該跟段妃是相似的。當夜,段妃留書給皇上,訴說自己的冤情,自盡死在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