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想平複的傷痛
四哥一家對道明不離不棄,是出於真愛的關心,他很感動,把他們當成是冷血親族中的一塊浮木。永和來信說四嫂的死使四哥完全陷入癡傻的狀態,據說還是每天到停屍的東林寺去報到。他可憐哥哥,更可憐嫂子,嫂子更了解他,而且不像其他人就算理解也選擇一味的勸服,她不僅理解,還支持他。她總是那麼勇敢的說出心裏話,這些優點都被道明深深的記在心裏,他妻妾三人,沒有一個人擁有這種勇敢。
聽說道明在龍城極受歡迎,宣英能做的隻有趕緊把他召回,自己東巡去了。
回到薊城,道明先來看四哥卻沒見到,小弟永和負起主家的責任,也包括迎接他。有一種人雖身處逆境,但因生性要強不肯在外人麵前表露,隻對自己關心的人放開禁忌。這兩個人強忍了太多苦痛,一見麵就抱頭痛哭。
“四哥呢?”道明的眼淚少些,眼角隻有幾滴殘淚。永和還在抽泣,用嗚咽的嗓子回答,“到李醫師家去了,他最近常去。好像真有藥會起死回生似的。”
道明安慰他,“會沒事的,我先去看看太妃。”
高太妃老了,不到半百,麵皮鬆懈了,頭發鬆散了,腳懶了。“她走的時候我們都不知道,隻有他,”她望向傾訴對象道明,“怎麼突然就走了呢?”又湧出淚。太妃越說越傷心,道明的孝心漸漸抵抗不住,開始東張西望,永和作出“四哥回來了”的手勢,他解放了。“勸勸你四哥。”太妃最後說。
“我不會勸人,你知道那不是我的特長,所以我打算直接說。別這樣下去了,這不是你,你從來就不會不管太妃的感受,也不會對國事不聞不問。”道明想起慕容評小人得誌就恨得咬牙。
玄恭把從李增那兒借來的醫書擱到案上,沒有表示出對他的關心多大的歡迎,對他來說,誰都一樣,都不是她,沒長那樣的臉,擁有那樣的嗓音。他的默然讓道明很生氣,“怎麼不說話?”
“你回去休息吧!”
“讓你繼續尋找長生不死的藥?你真是傻瓜!”
他罵吧,我不在乎,玄恭心裏就是這麼想的,他知道是自己不對,但是他實在沒有超脫自我痛苦的能力。道明當然要罵,“國家正處於危難之中,所謂的皇上想的都是朝服、帽子要作哪些修改,亂七八糟的人來降,他照單全收,完全不想裏麵包藏的禍心。父王、祖父一手建立的大燕,你就任它飄搖,家人為你哭斷了腸子,你就隻會躲在這裏,緬懷已經過去的事。如果,”道明大聲吼,要喊醒他,“如果,嫂子還活著,她會怎麼說?她以前說過十年前如果她能救回段遼,讓她做什麼都願意。因為那是責任,不是私情。如果你認為僅靠私情,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也配活著的話,你就這樣吧。我才懶得管你。”
道明沒有說錯,這個階段來投降的人的確不少,(現秦國國主)苻生的河內太守王會、黎陽太守韓高帶領全郡投靠燕國,燕國西南國境長出一腿。晉國蘭陵太守孫黑、濟北太守高柱、建興太守高甕各以郡叛離故國向皇上投降,南部也跨出一大步。以前燕國的車騎大將軍、範陽公劉寧屯據蕕城投降了秦國苻氏,現在率領二千戶來薊城請罪,皇上拜他後將軍。高句麗王釗派遣使者謝恩,貢其方物,皇上明明知道他一直跟晉國有來往受他們的封位,還以他為營州諸軍事、征東大將軍、營州刺史,封樂浪公,王如故。皇上對這種不勞而獲收的心安理得,完全相信他們,將為以後留下很大的禍患,可是他不覺得,他正欣喜的發現自己的領土已然超過秦、晉,成為第一大國。他正全心全意的與給事黃門侍郎申胤為討論臣下的冠冕忙的不可開交,同時準備大舉興兵討伐對自己不服氣的鮮卑不同族的親戚段蘭之子段龕,段龕占據的地方是青州。
玄恭也許可以對這些不理不睬,但是大伯慕容翰的兒子慕容鉤的死訊順著晚秋的冷風滲透到他的骨髓裏,他的冷笑希望不是出於羨慕。
永和分外難過,除了四嫂,永昌哥哥也是他很喜歡的人之一,倆人怎麼會都離開人世了呢?他們去了哪兒?他想像不出,就像他不知道兩個新生的侄子是從哪裏來的一樣。龍城來信說永昌哥哥是被盜馬人殺死的,連屍體都沒找到,隻有他的坐騎掛著血回來報告,後經老馬識途確認他是死在山裏的,可能是追賊追到那裏而後被襲擊,屍體被拋到山下也說不定,因為命案發生地的血跡就鋪在邊緣的一塊大石上。
二、廣固
當年燕趙兩國合力滅段,段氏亡國後也就分為兩截,一截入燕,以段遼為代表,另一部分則在趙國討生活,如段勤,他是段末柸的兒子,而段末柸生前跟趙國的關係很不錯。段蘭之子段龕看來也是一樣,石季龍死後他占據陳留,當時段勤正占據黎陽,兩人離得不遠不曉得有沒有交通,不過後來兩人又一同轉戰到東部,段勤在清河(後來降燕),段龕在青州,並自稱齊王。冉閔圍攻襄國百日的那年正月辛醜,段龕以占據的青州向晉國投降,晉國皇帝以之為鎮北將軍,封齊公。
本來皇上沒打算現在收拾段龕,誰知他不知趣,今年正月在郎山襲擊燕國將領榮國後(榮國敗的很慘)向皇上致信否認燕皇帝位的合法性,自稱他投靠的晉國才是正統。
皇上豈能不恨?十一月,皇上以慕容恪為大都督、撫軍將軍,尚書令陽騖為副將,讓他們率軍進攻廣固。
玄恭是主動出戰的,他親點慕容塵隨戰,慕容塵是族裏的小叔叔,謹慎小心又非常驍勇善戰,另一種情形的還有慕容曆,都是難得的人才,玄恭舉薦他們,希望皇上不要因為親戚的疏遠而忽略他們。
他出戰還有一個目的,現在暫且讓他存著不說出來。家裏的人的反應跟宣英一樣,大驚過望,完全沒想到。太妃用探究的眼神去質疑那張臉時,他躲開了。永和的眼睛安靜的明亮,他太高興了,“不會的,媽媽。”他覺得經過這次事件他長大了。太妃提高了聲音,她真的很擔心,猜測讓自己難受。“那他為什麼要爭著去呢?你知道,他不會爭著去打仗的。”永和理智些,寬慰她說,“您多心了,如果他真的是想要送掉性命,也不會拉著幾萬士兵一起,您知道,他是不會在這種事上開玩笑的。”老夫人鎮靜了些,永和說的的確有道理。
李增被請來,實際上就是不請,他也正想以軍醫的身份參加這次出征。
“他現在的情況真的沒事嗎?”老太妃擔心的問,李增以為她是要確定他的健康,就很愉快的回答,“他的身體完全沒有問題,您放心。”老太妃還是不能放心,“求您了,一定要好好照顧他。”
“會的,太妃。我一定時時處處的盯緊他,就是在戰場上不行,您知道我還要護理其他的病人。”李增還在開玩笑,看來他對玄恭真的不擔心,他安慰愁苦的一家,“換換環境會對他好好處,戰場上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也許這是他忘記以前的一個辦法。”“是,是!”老太妃含著淚,她被完全說服了。
從媽媽屋裏出來,永和問李增知不知道哥哥為什麼堅持去。“我不知道,也許他在薊城呆的膩煩了吧?”李增不是不想操過這份心,他覺得與其他病人相比,玄恭身體上很健康,這已經很幸運了。他接觸的很多是因為身體垮了,喪失自信心的,他們更可怕,而且無法醫治,隻能越來越壞。
“那你認為呢?”他問永和,永和總有些猜測吧。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後來想起鄴城的事有點理解了。”
李增對所謂的鄴城之事沒有了解,而且也不欣賞話說一半,就急不可耐的催促解釋。永和不好意思的說,“我也不是很確定,不過攻占鄴城的是叔王上庸王,他縱容軍士在城內搶劫,把好好一個王宮糟蹋的不成樣子,四哥一向是反對的。而且廣固也有王宮,他一定是怕鄴城的事重演,所以親自去看住他們。”李增真為永和無與倫比的想象力歎服,他說的那些李增不知道,不過如果玄恭有心情去管搶不搶劫的話,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永和繼承了謝香說理論道的方法,就是用一些自己都不確認的雜七雜八的理由去說服別人,結果是他自己反而越來越沒有自信。他重新理理一些關鍵的命題,逼迫自己誠實回答:四哥是去送死嗎?大抵是。他會不會死?一定不會。本來是很簡單的一件事,他卻要舉出無數的例證來,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後,他有了極妙的一個念頭才睡著,夢裏哥哥從廣固回來了,很健康、很開朗。
玄恭出征了,帶了很多舊部屬和無數親戚介紹的新僚,他們正想盡辦法保證主帥不會因為過度傷心作出冒險的事來。剛到黃河,皇上有信送過來,說廣固堅固,又有黃河天險,如果段龕以強軍拒河,就不要勉強渡河,可以移軍去嚇唬嚇唬呂護就回來。他們都不相信自己,玄恭明白。新僚們(大多數是小王爺舉薦)提議招降,可以不用流血,誰不想呢?玄恭放任他們唧唧喳喳,給段龕寫的勸降書很快送過去,又很快趕回來,答案是,不!他對大名鼎鼎的慕容恪還真是不感冒。寒冬臘月,河上結了很厚的冰,不顧幾個幕僚不知所謂的勸諫,玄恭用輕舟試探過河,沒有遇到反抗,正月全部渡河完畢。
隊伍行進數百裏,勘察兵找到一塊幹燥相對平坦又易於防守的地方紮營。段龕率領三萬部隊來阻距,玄恭披掛上陣,開戰了。小將淵覓一箭把“齊”字大旗放倒,燕軍衝過去,大敗齊軍。段龕退到廣固,玄恭收編了兩萬多殘兵,放他們回家,自己帶兵包圍廣固。
李增給玄恭上完藥,(隻是一點小傷,兩軍對壘衝鋒陷陣在所難免)順便陪他巡營。聽到他深紮營的命令,也知道他已經分兵到各地收撫段龕的殘部,猜測的說,“看來你不急著進攻?”玄恭努力的動動唇邊的肌肉也沒完成預定的表情,他裝作眺望幾裏外的城牆。“這座城很堅固。”李增提提下頜讚同,開玩笑的說,“這是座老王宮,這兒的人很古樸,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反而在這種地方舊錢很多,用布帛交換的不多,我想不是因為這兒的人不愛織布。”
“如果這兒的人和樂,有什麼不可以的,駕!”他驅馬跑動,正是向營地後部的樹林。李增追在後麵喊,“別去。”他跟著進去才發現擔心是多餘的。軍營已經接管了樹林,有兵士在砍柴和打水。玄恭下了馬,牽著它向河邊走去。把馬拴在河邊的一棵榆樹上,自己洗了把臉。李增問他,“涼嗎?”不等回答就親自試試,“真涼,跟冰一樣,你不覺得嗎?”他望向玄恭,發信他正在眺望水外岸另一側的樹林外的一大片空地,其實除了空曠外什麼也沒有。他的舉動完全附和一個有心理疾病的人的症狀,不易理解,不愛溝通。他還是沒收回眼光,用很急很熱的聲音說,“你一定好奇我在看什麼,我隻是看到了一片荒地,正想需不需要買些種子種上作物。”李增驚奇的望著他,心裏真是服了,病了再怪也不至於到荒謬的地步。“你要在這兒種地,這種時候?”
“有什麼不可以?”他倒退到後麵拴馬的樹上,倚在那兒悠悠的說,“以前,她不管到哪兒,都會開辟菜園,親自耕種。”李增明白他在說誰,不管怎麼說,也是個好跡象,起碼還能談“她”,幾個月了,他跟行屍走肉無異,李增常常懷疑他就是那個傳聞中永遠不會敗的慕容恪。不管怎麼說,沒有吐出她的名字,還是進步甚微。
雖然長的是不同的樹木,流的不是同一條河的水,在熟悉的樹林環境裏,玄恭想起她,初見她的樣子。他滑落下去,坐在幹枯的草甸子上。李增默默的守護著他的病人,那是他此行最重要的任務,不是嗎?病人沒有出現過度的反應,不難過,當然也絕不會高興,失神很久,他才開口,“我不愛說話,一定悶壞你了。不過我想起了一些舊事。”
他的嘴角幾乎是上彎的,李增認為這個議題應該還算安全,就鼓勵他,“是什麼?”李增也坐下來,好像生來很樂意坐到幹草地上傾聽的樣子。“段龕的父親段蘭曾經跟我大伯慕容翰並肩作戰,”他頓了頓,突出下一句,“一起來攻打我父王。”李增舔著牙、鼓著嘴問,“然後呢?”何必問呢?燕國現在還好好的,而段國已經煙消雲散。
“結果我大伯不忍心傷害我父王,就動了私心。”他勉強笑而不得,又恢複安靜。
醫師完全不懂他,也就是他的病情依然沒有好轉。但是醫師有自己的職責,他們是濟世救人的群體。“所以,盡管這兒的人安居樂業,你還是會為了皇上,你的哥哥,把他們從平靜的生活裏抽離出來,使他們日日擔驚受怕,最後可能還會被你掠走,流落異鄉。用你們的話怎麼講,‘重新建立美好的家園’?”玄恭被他逗樂了,“你真不適合從軍,你的言辭會激怒那些衝鋒陷陣的將士,即便有功也不能得到封賞,有才能也沒有機會伸展。”
李增不屑的坦白,‘我從軍又不是為了這些。‘
“那是為了什麼?”玄恭倒是很想知道他的誌向。
“為了那些可憐的士兵。”李增是打算長篇大論的,他剛才不是開玩笑,他對戰爭沒有好感,為了擴張引起的戰爭更是可恥。“他們莫名其妙的被引過來殺他們不認識的人,或是被沒有仇恨的人所殺或是受傷。我自稱學醫是為了救死扶傷,這兒需要救的人更多些,職業需要。”他不自然的笑笑。玄恭同情的說,“都是人命。”但是對這種尊貴病人的同情,李增並不領情,“跟您夫人一樣的人命,而且還有很多。”
“你不用——”玄恭想解釋,但是他覺得自己的為人李增應該清楚,他不用說出來,根本不必要說。“你放心,我不會輕視每一個士兵的性命。實際上我正準備長期包圍,等他自動投降。剛才說起種地就是作長久的打算,抵些軍糧。”
李增對這套說辭不信任,他從軍多少年就有多少年在失望,“能圍多久?將士們正躍躍欲試準備攻城。”
“不會有攻城的。”他保證說。從他堅定的語氣上,醫師診斷他確實好了些。
可以不用再稱此為戰爭,玄恭在廣固城外修高牆挖深塹造長圍。段龕所署徐州刺史王騰、索頭單於薛雲等於二月投降。圍城七個月,段龕難以支撐,遂派人向晉國求援。八月,晉國派徐州刺史苟羨前往解圍,行至琅琊,畏懼燕軍不進。恰逢王騰帶軍攻打鄄城,荀羨遂進攻陽都斬王騰而還。十月,諸將請求加速攻城,主帥用豐富的軍事理論說服了他們。不久廣固城內路人相食,無以為守,段龕率眾出戰,被燕軍在圍裏擊敗,單騎逃回城中。十一月,段龕計窮,隻得出降。
玄恭奉皇上的命令徙三千戶回薊城,隻是鮮卑人和胡羯,所以不算對李增失言。玄恭以尚書左丞鞠殷為東萊太守,章武太守鮮於亮為齊郡太守,而後班師回朝,段龕隨行,皇上封他為伏勝將軍。慕容塵被留下鎮守廣固,逐漸掃平了青州、兗州的殘餘,成為抵抗一直伺機窺探的晉軍的強大力量,封章武王。
玄恭的心結沒有打開,但是還能冷靜下來,用理智生活,為很多以前依靠自己、現在自己依靠他們的人生活。為了家人,為了國家,他絕對不該有輕生的念頭。不能陪她去,就把她領來,他承擔了謝香的心、謝香的思想,她不是在家等待自己,而是一刻沒有離開過,將一直陪在他身邊。所以他更安靜,更沉穩,更願意獨處,隻和她在一起。
“一年,不長。”老當益壯、有豐富作戰經驗的尚書令兼副將陽騖想。
三、馬
新年正月,皇上改年號,改為光壽元年,是因為立了新太子。(新皇太子是皇上的第三子中山王慕容暐)不是因為前太子慕容嘩品行上有什麼過失,相反他從來沒有遭到非議,事實上他於去年年底病死了,諡號獻懷太子。皇上痛失愛子,自然是傷心。不過沒等太原王向皇上表達關切之情、慰問之意,就來到吳王府,弟妹段妃給他送信,說道明的情況不太好,實際上是很糟。
玄恭直接登堂入室,在一間清冷的偏室找到道明,他正暴躁的行走不止,哥哥推門進來時,他甚至都沒抬眼看就罵道,“滾出去!”玄恭一聲不吭的把門閉上,默默的扶起倒在一旁的小案幾,還有吃食,好像是沒有動過就滑到地上的,他溫和的說,“你好嗎?”
那雙凶狠的充滿血絲的鷹眼掃上一雙清澈、平靜的眸子。映出對麵的小人,“啊!是你來了。”
哥哥自動坐下,清清嗓子說,“你不來看我,我隻能來看你了。過來坐吧,你不累嗎?”屋裏頭不知是沒生火,還是火熄滅了,玄恭覺得有些涼意。道明已坐下來,氣嘟嘟的說,“你一定知道我被罷了司隸校尉。”玄恭已經從弟妹的信上了解到這件緣由,他輕鬆的安慰,“那個不叫罷,是讓其他人也有機會試試。再說你已經做的很好了,也應該嚐試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