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想平複的傷痛(3 / 3)

令兒強忍不住眼淚,四歲的寶兒大哭著找母親。永和心裏也不是滋味,自己從小就沒了父母,怎麼能不感同身受,眼圈又紅過幾遍,玄恭才回來。他進府時知道了一切,看到一副慘狀,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們,隻是緊緊的握了握道明的手。

道明自此更為頹廢,完全不理政事,家裏沒了段妃也亂得很,道明提出把令兒交給玄恭,讓他代為教導。玄恭趁機勸他納段妃的妹妹為續弦照料家事。道明沒有力氣再掙紮,他絕不僅僅是少了一個妻子而已。他對什麼都不再用心,對誰都不在意,對誰都愛搭不理。段妃之妹沒進門幾天,皇後就廢黜了她,把自己的妹妹長安君婉儀嫁給他。道明心裏不高興,誰都看得出來他不舒服。一道聖旨下來,以他為東夷校尉、平州刺史,鎮守遼東,他灰溜溜的逃走了,一個人也不想再看見。

六、大器

皇上遷都不是心血來潮,起先就說過,慕容俊的雄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無限製的增大。剛過四十,這顆雄心成長為一個健壯的大力士,一定要力拔山嶽,氣吞山河才肯罷休。幽州悠閑的燕羽已留下皇上太多的禦筆,大臣們創出新作也需要費些功夫,皇太子年幼,文章上還看不出什麼長勁,朝服的事早定了。慕容俊實在想不出呆在那裏還有什麼可以貢獻優秀素質的地方。終於決定遷都,遷到文化曆史更為久遠的鄴城去。它是古城,原趙國、冉魏的國都,鳳陽門、銅雀台、二喬的故事讓皇上感興趣,重新燃起創作激情。在皇上想來鄴城這個名字就是詩情畫意,那一定是能繼續延展自己的豪邁氣度的地方,剛跨進城門,他就見異思遷,想像著有朝一日挺進建鄴,坐坐南朝皇城。

慕容俊終成大器,這一點追尊的慕容廆皇帝早已說過。(當然,除慕容俊自己以外,這句話也沒有別的證據了)燕皇帶著這句話進入四十歲,壽光二年三月,常山寺大樹自拔,根下得璧七十二,圭七十三,光色精奇,有異常玉,皇上認為是嶽神之命,遣尚書郎段勤以太牢祀之。五月,遼西又獲黑兔,種種新奇事滿足了皇太子的好奇和眾百姓的口實之後,皇上開始大動作,繼續推進燕國的領地。

呂護走野王後,派遣他的弟弟呂捧著上表向燕皇謝罪。皇上一貫不記仇,拜他為寧南將軍、河內太守。上黨的馮鴦自稱太守,依附張平,張平屢次為他說好話,燕皇因為張平的關係,赦免他的罪,以他為京兆太守。現在有證據證明呂護和馮鴦私通晉國,皇上清理門戶之際想趁此討伐張平。

張平和李曆、高昌同為原趙國石季龍的將領,他們握有兵權,占據要地向燕國稱藩,派他們的兒子來燕國做官。同時又交好秦國,接受秦主苻堅的爵位。雖然表麵上還過得去,不過這種腳踩兩隻船的伎倆讓兩國的國君都很頭疼,現在燕皇要憑借燕國在中原強勁的勢頭先下手為強吞並他。張平跨有新興、雁門、西河、太原、上黨、上郡之地,壘壁三百餘,胡晉十餘萬戶。燕皇和眾臣商議這件事,兵家之事貴速,即刻就有結論:司徒慕容評伐討張平,領軍慕輿根討伐馮鴦,司空陽騖討高昌,撫軍慕容臧進攻李曆。

任務都分派好了,燕皇穩坐鄴城隻等戰功傳報。並州壘壁降者百餘所,以尚書右仆射悅綰為安西將軍、領護匈奴中郎將、並州刺史安撫。張平所署征西將軍諸葛驤、鎮北將軍蘇象、寧東將軍喬庶、鎮南將軍石賢等率壘壁百三十八投降,燕皇大悅它們采取的明智之舉,不計較以往過失,恢複他們的官職和爵位。不久張平率三千奔平陽,馮鴦奔野王,李曆走滎陽,高昌奔邵陵,他們的部眾全部投降。燕軍所到之地皆大勝,經過這些年不懈的努力,燕皇終於收拾幹淨了關東的殘餘。

燕皇有意繼續進取關西、江南,命各州郡檢閱戶口,十戶留一丁,其他全部從軍,想要集齊一百五十萬,期望明年大舉進臨洛陽。

何等的氣度,何等的偉大,一代聖君慕容俊!

武邑太守劉貴敲醒作美夢的燕皇,他上疏極諫,百姓已經凋敝不堪,如果此時招兵,隻會招致不堪重負的百姓逆反,將有土崩之禍。皇上稍醒,誇讚了劉貴,采集公卿們的意見,也認為如此,於是改為三五占兵,並且寬限一年,等明年冬季在鄴城聚集。皇上的宏圖偉略還是要實現的,而且他的臣子們也很爭氣,晉國荀羨進攻山茌,不止占領還斬了燕國太山太守賈堅。慕容恪留下的青州刺史慕容塵派遣他的司馬悅明迎救,擊敗了荀羨,收複山茌。

七、太子

皇上在顯賢裏立小學以教胄子,在對年幼的皇子封王時,看到一個讓他深思的名字,他寫了張條子,派人給大司馬大人送去,而後陷入追隨已先步很遠的記憶。

有一個少年進來了,高大的體形不減步履輕盈。皇上狐疑的環顧四周,殿內竟無人侍候。那少年比自己略低,身量修長,舉止優雅,皇上一時以為見到了自己少年時的影子。影子已經過來,他跪下奇怪的對自己說,“皇兄,臣弟慕容語見禮。”神秘麵紗一旦被揭破,皇上收回自己的恍惚,擺出慣用的施恩語調,“起來吧。”

他看到幼弟雖身量像自己,但是動作、神色上帶有一股很深的儒氣,若不是他標準性的麵皮白淨,會以為他隻是個子高的漢人。“小弟,”皇上吃驚的說,“長大了。”

“是。”永和恭敬的低下頭。

麵對他人一貫的服從,皇上恢複了固有神態和熟悉的套路,“前幾日看見玄明才想起你,他不比你大幾歲,現在已經是幽州刺史、左衛將軍。你,有什麼打算嗎?”

“不敢,請皇兄吩咐。”

“聽老四說,你不願做官,隻想讀書。”

無語。

“讀書不是不好,又是父王的意思,既然你不想做官,朕也不逼你。隻要是有對的立場,做什麼都無所謂。要謹記安仁文章雖美,卻因私家小情失君臣大義,最終也不能被人敬重,讀書人都要引以為戒。”

“是。”

“那封王的事,老四說了嗎?”

“四哥說了,但是既然沒有實務也不便受封,還是算了吧。”

“你先回去,朕再想想。”

皇上大方的打發了弟弟,心裏覺得舒暢了些,既盡到兄長的責任,又不用被逼封官進爵,因此頗有些自鳴得意,想起永和穿戴的淺色青素夏衣,頓時覺得自己身上的顏色太過凝重、老氣橫秋。

“連聲。”他一喊,一個近年來身體發胖的總管倒換著堅實的步子進殿來為皇帝陛下解憂。

皇上作了好事,在蒲池大宴群臣。可惜新封的王子們,濟北王慕容泓,中山王慕容衝,還有太子慕容暐等都讓他想起自己乖巧的大兒子,失去的永遠是最好的,就沒人再給他挑毛病。皇上酒酣落淚,借著喝得差不多的酒,還有作的詩賦,談論經史。談及周太子晉,潸然流涕。那是一個導火索,引發了自己內心的無限傷感,他環顧群臣說,“以前魏武追悼倉舒,孫權哀悼登無巳,朕總覺得他們因為一點人情上的小失就表達如此重的哀痛,有傷大雅之體。自從獻懷死後,朕的鬢發中白,才知道他們二位的哀痛之深。眾卿以為慕容嘩是怎樣的一個人,朕這樣痛悼過分嗎?會不會也會見怪後人?”

他說的憂傷,動了難得一見的真情。司徒左長史李績大人原來做過慕容嘩的中庶子,回答皇上說,“臣跟隨過獻懷太子,他的誌向和氣度臣有什麼不知道的呢?臣聽說隻有聖人才具備所有的品德,沒有缺點。先太子的大德臣能說出八點,卻沒有發現他有哪些方麵的缺失。”

皇上認為李績在恭維,但是聽到緬懷的兒子受讚譽總是一件寬慰的好事,就姑且聽聽他怎麼說,李績長論,“先太子的八德,至孝自天,性與道合,這是其一;其二聰敏慧悟,機思若流;其三湛毅好斷,理詣無幽;其四疾諛亮物,雅悅直言;其五好學愛賢,不恥下問;其六英姿邁古,藝業超時;其七虛襟恭讓,尊師重道;其八輕財好施,勤恤民隱。”

李績說完了,皇上的悲情差不多也被全部引發出來,留著淚說“愛卿雖然是褒譽他,但是如果他還在,朕就算死了也沒有憂愁。朕還不能做到追蹤唐虞,把天下禪位給有德行的外人,太子年幼衝動,器藝未舉,愛卿認為他怎麼樣?”

李績自從降燕以來還沒有得到過皇上的這般看重,機會難得,他有多種選擇,可是在最後關頭,還是選擇了他死去父親的方式,畢竟父親是得到皇上器重的,曾委以太子太保的職務。他說了,並不表現出對談論的人是當朝太子就驚恐不安,“皇太子天資聰慧,雖然已有具備八德的聲譽,但還有兩方麵的缺憾未能補足,”皇上不用再問,他也要說清楚,因為坐在一旁的太子正用奇怪厭惡的表情瞪著他,“那兩方麵欠缺就是,喜歡遊玩打獵和絲竹器樂。”

太子僵白了臉,雖然他不覺得那兩方麵是過失。皇上難得聽到臣下說不怕死的話,心想他還真有其父風範,無論高低貴賤都要品頭論足一番,心裏感悟隻有聖朝聖君才會出現這樣的臣子啊,看到太子的窘狀,便替他解圍,“李愛卿的話可是苦口良藥,你要引以為戒。”太子喊諾,低著的腦袋投下閃出忿恨的眼光。

皇上感念自己過四十的年紀,也照顧高年疾苦、孤寡不能自存的人,賜他們穀帛。散財還沒有收取到民心,他又作起往常做的噩夢,隻是又添了些新劇情。

蘭瑩來找他,說不能離開他,拉著他胳膊拖著要同去。死鬼石虎莫名奇妙的跑出來,要把蘭瑩搶走,石季龍的力氣很大,拽著蘭瑩的一隻胳膊,蘭瑩死死的拉著自己。他疼痛的大叫,醒後便覺胳膊酸痛無比,更疑心起夢境中石虎的殘暴惡猛,命人發墓開棺,把石季龍的屍體挖出來。死了將近十年的人被吵起來,碎骨腐土上挨上幾腳,再強製搬家。不幾天,石季龍國主就從顯原陵移居漳水,作起水鬼來。

八、托孤

皇上受驚患病。各國的死士飛一般的把這個消息傳布出去,滿足當政者的口腹。十月,晉國泰山太守諸葛攸率水陸兩萬進犯燕境,自石門入,屯於河渚,部將匡超進據嵪敖、蕭館屯於新柵,又遣督護徐冏率水軍三千泛舟上下,為東西聲勢。皇上在病痛中仍關心軍事,與大司馬慕容恪商議軍情,命慕容評、傅顏等統率五萬迎戰,在東阿打敗晉軍。塞北七國賀蘭、涉等勒皆降,頻頻的戰報沒有衝喜皇上的病情。

光壽三年十二月,鄴城下了一場大雪,皇上閱兵的事暫時後延。但是冬日的淒清和寂寞加重了皇上的病情,太醫已經完全束手無策,皇上的龍體完全交由方士們負責。丹藥練到三轉,顏色突然起了變化,沒變回來,而改為黃色,藥童嚇壞了,經由聰明人指點,塗上朱砂後塞進爐裏繼續修煉,保證了仙藥的質量。試藥隻經過一個人,因為丹藥很寶貴。皇後在給昏迷不醒的皇上強製服藥後稍有起色,皇上醒過來,首先想到的就是召大司馬慕容恪覲見。關於這次談話,皇宮總管喜連聲記得清楚,皇上是躺在龍床上的。

“老四。”皇上的話語裏還有些力氣,他不能容忍對話中呈現出任何不完美的地方,內容卻是,“我知道我的病很難好了。”

寬厚的大司馬勸慰他,“皇兄說哪裏話,正當壯年有什麼病挺不過去的。”

“唉!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皇上自然知道自己的年紀,是天妒英才,又引出無限傷感,“我隻怕回天乏術,就是國事不能讓我放心。景茂年紀還太小,秦晉兩國又沒有平定,我實在不放心呐,恐怕他不能夠承受國家的多災多難。我願意仿效宋宣公把國家托付給你,你認為怎麼樣?”

喜連聲很是驚奇,在皇上身邊伺候那麼多年,竟沒發現皇上還有讓位的胸襟。

大司馬的嗓子不舒服,開始還有些尖銳,但是很快就恢複到喜總管熟悉的鎮定,“皇兄多慮了,太子雖然年紀小,但是天資聰明,必能克敵製勝。既然國有儲君又何必亂了正統呢?”

他回答的很溫和,喜連聲認為他還真不是普通的忠厚,放棄這麼一個名正言順繼承大統的絕好機會。

出乎意料,皇上的反應是大怒,他對皇位麵前的這種禮讓不信任,認為這隻是委婉的托詞,對弟弟不夠坦率幾乎快支起身來罵,“兄弟之間還需要這些偽飾嗎?”

再看高風亮節的大司馬,已經作好準備感動喜總管。他的語調一向平緩,現在因為解釋稍稍加快,卻還是原來的中音。“如果皇兄相信我的能力,認為我是可以承擔大任的人,為什麼我就不能轉而輔佐太子呢?”

他的懇切終於讓陛下放心,皇上又癱回原來的狀態,舒心的說,“你能作周公,我還有什麼可擔憂的。”

皇上向大司馬推薦李績,說他正直清廉。大司馬也向皇上請求調吳王回京,見他一麵。皇上沒有像平時一樣聽到吳王的名字就大動肝火,但也絕不是高興,一言掃過,“隨你便吧。”玄恭壓在喉間的疼痛沒有疏解,繼續折磨他。就算是死亡麵前,宣英也寧願選擇逃避,也不願放棄私怨與道明和好。

皇上遣散了多年來一直扶持的弟弟,在喜總管的幫助下翻了身子,躺好。顯然他很滿意剛才的談話。主要是選了好對象,找了好證人。現在如願以償的得到弟弟的保證,幾日煩悶的心裏鬆快了好些,甚至還可以跟心腹和見證人談上幾句。

“連聲,你說朕的弟弟大司馬是個什麼的人呢?”喜連聲擺出馬步站好,順便飛快的調集信息,一,皇上問這句話的用意,二、皇上希望聽到什麼樣的回答,三、實情是怎麼樣。他立刻得出一個結論,皇上有可能是對剛才托孤的行動還有些懷疑,想要得到一些確認。對症下藥,最好是說些好話讓他放心,最後,好話完全附和實情,太原王的人品是公認的沒得說,他以喜色的顫音開口,“老百姓們都說太原王是天下最重情義的人,不僅得到陛下的信任,百官們的推崇,還得到所有燕國老百姓的愛戴。”

“他有那麼好嗎?”皇上的語氣和內容讓喜總管判斷不出用意,到底是希望他好,還是說他不好,這種情況喜總管也有絕招,“隻有在陛下的寵遇中他才有這個機會,如果不是陛下施展特殊的恩寵,他們也不會得到這樣的好王爺。”皇上鬆氣了,轉變話題,峰回路轉更驚險,喜總管正麵臨前所未有的大考驗,“那麼,朕怎麼樣?”

“這個,”喜總管拖延答題時間,“陛下天資英武,是天下最好的皇帝。”皇上終於給逗高興了,“你見過幾個皇帝?敢說這種話。”喜連聲也跟著幹幹的笑,這張老臉訓練有素,就是親人死了,他也能燦爛的笑,多虧了服侍多年的皇上,才練就這門絕頂藝術。

笑完了,皇上才誇讚大司馬,“朕這個弟弟,長情。有什麼事都記得,以後會還報回去,如果是這樣,他能記得朕對他的好,朕就不用太操心了。”皇上說的抒情,惹哭了喜總管,一哭一笑他都能應對自如,“哼,”他抽泣一聲,打個前奏,“陛下才是長情的人,您對什麼物品都不舍得隨意丟掉,還親寫頌讚紀念他們,東西是這樣,更何況是人呢?”皇上的懷舊之情也很洋溢,便問他,“朕的書作有多少了?”老太監抽泣的說“四十四篇,老臣都收著呢。”皇上歎口長氣,不再說話,輕輕合上眼睛。

“蘭瑩,就在我感到就要到你身邊去的時候,才發現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歲月已經久的讓我忘記了你的麵容。哈,哈哈,就算到了地下,對你而言一個蒼老的我還有什麼意義?也許懷念不是出於深切的思念,隻是我在思念中太久了,不想抽身出來。”

正月,燕皇慕容俊在鄴城對新募集的軍隊進行檢閱,想好讓慕容恪、陽騖進攻晉、秦。新兵經由懂事的一番調教,前麵找了幾百個壯士,換上統一的新軍服,舉著新作的燕國的青龍大旗,接受皇上檢閱。剛走幾步,聖上體力不支。大輦過不來,侍衛背著半昏迷的皇上送回輦上,即刻趕回宮中。這一日是二十日,二十一日,皇上駕崩,四日後皇太子慕容暐即位,時年十一,實行大赦,改年建熙。

我很感謝那些一直尊重我生活習慣的人。不管怎麼說,有了它們,才有了我。——劇中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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