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閑談
段謝香作妻子五年,並作了一個孩子的母親。慕容俊登基作皇帝雖然隻是隔著幾十道院牆,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妻子,她的生活竟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像是喉間卡著一根惱人而無危險的刺,她時時操心、忙碌的就是那一家子,心裏想的、夢裏念得就是丈夫出征在外平安,婆婆身體健康,小弟能一心學習讀書,兒子胖胖的長大,看,一個平凡的母親的腦袋還真是沉。
“咯,咯,咯……”丈夫回來的信號響了,她笑了。總是對漢人的木屐笑個不停。鮮卑人做皇帝反而不能按族人的習慣穿靴,卻要按照漢人的規矩穿硬硬的木底鞋。他嘲笑丈夫談起的上朝的規矩,什麼小步跑,鞋退到殿外,成行列站著不能隨意走動,作皇帝的大臣真是可憐的很。她作姑娘時雖在漢化更為嚴重的段國,可也完全沒這麼想過今時今日的燕國朝堂。她笑吟吟的等丈夫進來,手裏還忙著他的一雙冬襪,有孩子後,為他做的更少了。
她還是先看到了那雙平靜又幸福的眼睛,然後是他的笑,他的聲音,整個兒的玄恭都有了。“該歇歇了。”他這麼說著,還是按照習慣先到內室去換衣服,不一會兒,一個身穿常服的大小夥子出來了。謝香很為他身上透漏出來的年輕勁兒嫉妒,她覺得自己生完孩子更醜了。“怎麼還沒放下?”他柔聲的說,一輩子也沒說過狠話,從不命令人。他固執的去拉妻子縮回去的手,很溫存的握握,“我去給媽媽請安,一會兒去看永和。”他還握著她的手,好像不舍得放開,因為她一直沒說話,太安靜了。直到她臉紅了,並露出那種熟悉的很聰明的笑。
丈夫忙的事都會跟她說,也經常征求別人的意見。私事上全聽她的,隻要是她認為好的事,他都會為她去做。漸漸的下人們都知道要討太妃的喜歡,夫人的歡心,反而不去想這個家的主人了。她又拾起剛才的線頭,很用力的刺下去。太妃要添件冬衣,中原的冬天沒有龍城冷,原來穿慣的皮衣反而用不太著。小弟永和正長個兒,要多讓他活動,多吃飯,不能隻是讀書,鮮卑人沒有那樣的。下人們太多了,要跟太妃商量減幾個,還要負責他們以後的生計。後院也要重新考慮挖菜園的事,也許這件事最重要,做成了也不會總歎息這幾年是在浪費光陰。她想著這些又遠又近,又可喜又擔憂的事兒,腦袋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寒暖交錯的過著賬。丈夫又輕輕推門進來了,頭發上已落了一層雪碴,她站起來問道,“下雪了嗎?”還是要先看看火。
“沒事兒,下得很小,晚飯前準停。”他在門口跺著腳,抖抖沾上的雪水,就站到火邊,填上兩大塊木柴。
“今天有事嗎?”她又坐回去,忙起活計。
“還是立後立太子的事,儀式很多要準備。”
她剛才沉默了那麼久,就是磨好嘴皮子準備吵架,冬季愛熱鬧。“就為這種事還要一天都呆在那兒。你又不是禮官。”
他坐過來,知道她悶,又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就說,“不止這些,還有朝服旗帳的事,這些事都很著急,等著定下來。韓大人說了幾個他都不滿意。”
“這些事就對他一個人重要,不過是儀表,走走過場,他卻那麼上心,每日都弄得大張旗鼓,讓所有的人跟著窮折騰,其實有什麼呀?還是道明說得對,皇上就是禮儀堆出來的,除了這些,什麼都沒有。”她說的有些鄙夷,玄恭來給宣英打圓場,“你看,怎麼又說到這兒來了,新國初立是這樣的,也不是完全沒有必要,而且我還沒說司隸校尉的事呢,這件事很重要,京城的安危全都看這個人了,這是皇上自己想出來的。”
她隻是瞎說,也不忍心看他低三下四,就轉過臉,很和氣的問,“有人了嗎?”
“我當然是希望道明了。他要是閑著就會難受,也是屈才。”
謝香調皮的說,“皇上會答應嗎?”她的表情分明是懷疑的。
“別那麼想他,他是很識大體、也是很負責的人。”他加重了對宣英的辯護,希望宣英能得到妻子的認可和尊重。妻子還是用那種饒有趣味的眼神的做著活,隻剩幾針就好了,她收了東西,把手伸到他袖筒裏取暖。
“怎麼這麼涼,”他擔心的說,原本她身體就差,晚上手腳總是很涼的,為此他放棄了好習慣,開始在床上看書,給她暖被。他愛憐的把她拉過來,靠在自己身上,撫著那對瘦弱而又堅強的肩膀。“他有很多事要做。”他說的還是宣英,“還下令對泒河之師、守鄴之軍,上至將士下及士兵都要封賞。戰亡的,他們的子孫家屬都會得到撫恤。真的作了不少事。”
她才不信,早就趴在他脖子上打瞌睡,閉著眼睛還不忘反駁,“他能有多忙,還不是都是你們在作。做皇帝就有這點好,一下令,四下人都亂哄哄。不過你越忙越好。”他以為她說的是氣話,不料她卻這麼解釋,“你忙在這兒,就不用去打仗了。你忍心我為你擔驚受怕嗎?”
他不忍心,但是知道她的心意又很高興,就反問她,“你願意為我擔驚受怕嗎?”她依戀著他作為回答,就算是害怕,也是幸福的。
她的依戀跟太妃的不同,他會為她起貪生怕死之心,甚至不願意再去打仗。他也閉上眼睛,更緊的抱住她,貪戀一刻的溫馨。他又想起了一些事,趕緊告訴妻子,“皇後加冕,你們要到宮裏去賀喜,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作好的。”
謝香還是玩鬧的回答他,“不用奉承我,我對金光閃閃的皇後也沒有多大興趣。
玄恭把她扶正,很嚴肅的說,“不止是你,到時候弟妹也會去。她的做法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旦有什麼衝突,就不好了。你被人叫了嫂子,就應該好好照顧她。”謝香明白五弟妹的心高氣傲沒準兒真會闖禍,毫無疑問的是皇後可不是什麼大度的人。道明司隸校尉的事很可能會受影響,她下定決心的保證,“我答應你。”
“我也答應你,盡量不出征,交給別人去。”
她說話算話,他卻又失信,
常山人李犢聚眾數千反於普壁,皇上派玄恭去討伐,不用回來,又被派去討伐魯口。
有消息稱王午內部出亂,王午為其部將秦興殺死,呂護又殺秦興,繼承安國王。二月玄恭再次發兵圍魯口,三月份攻克,呂護在前軍將軍悅綰的追擊下逃往野王。
玄恭是注定要對不起謝香了,有哪一年是他不用領兵出征的?也難怪謝香要怪高高在上隻知道分離別人夫妻的燕皇。四月,燕皇以慕容恪為大司馬、侍中、大都督、錄尚書事,封太原王。其他的兄弟也進爵為王,大哥慕容交封左賢王,三哥慕容遵封臨賀王,道明封得晚些,封號吳王。
二、一個名字
冀州刺史慕容霸不到三十歲,就建立顯赫的功勳。雖然是在其兄慕容恪之下,不過他相信,自己欠缺的隻是機會,實力上他完全沒有問題。他十三歲領兵打仗,曾血戰高句麗,滅宇文,攻趙國,戰場上還沒有他服氣的。官場上也是一樣,他自認為視名利如糞土,刻意不去在意。隻要活的充實,戰得自在,讓他作小兵都願意,前提是領兵的將領要得到他的認同。
宣英恰好是那種永遠不會得到他認可的人。道明嘲笑他的不懂打仗,恨他自以為是的虛偽勁兒。用一個比喻:道明騎馬跑出幾裏地了,宣英可能還沒把衣服換好。他們除了是一父所生外,沒有任何的共同點。不同的愛好、不同的性格讓他們互相討厭,隻不過以前道明占據優勢時清楚的表明不能容忍宣英這種人,宣英則一直以兄長的姿態包容不懂事的弟弟。但是父王去世後,他很快反悔了,並依照兄長為父的權柄為他改名。
道明從小就愛打獵,浪蕩不羈。有一回從馬上摔下來,磕壞了前麵的牙齒。這在遊牧民族鮮卑人身上算不了什麼,道明也不十分重視外貌。偏偏宣英和他過不去,除了時不時的和宗親們說說這個笑話,還下定決心要治治弟弟這個壞習慣,作為懲戒和提醒把他的名字改了。還沒有證據證實這是哪個大臣或是宮裏的太監或是其他與皇上有關係的人如寵愛的方士等提出的警示方法。總之道明不再叫慕容霸,改為慕容垂夬,後又以讖記之文為理由去一邊夬改為慕容垂。慕容垂得了警示,消息傳到老太後那兒,心裏鬆快了不少。當年先王(已追尊為文明皇帝,所以也可稱為先帝)喜歡道明,起名“霸”字,就是暗示他才能卓越,能成就霸業。太後想起先帝對道明的寵愛,就不能不忌恨。
道明活該倒黴,當年也沒少幹恃寵而驕的事,得罪了不少人。現在禍福相替,父親的恩寵成為宣英發難的理由。父王一死,所有的特權都不在了,宗族們完全站在宣英那邊,原來趨炎附勢的臣子也終於可以不用再受他的氣,投靠較為講理的宣英。道明立即被調去戍邊,有戰鬥,就是他做先鋒。其實對於後者他並不是很介意。
但是他成了孤家寡人,被扔出京城,好在上陣打仗的同僚知道他的能力,玄恭曾多次向宣英推薦他。宣英稱帝,在對待道明的問題上再次模糊。玄恭得到重用,與撫軍將軍慕容軍、左將軍慕容彪等便屢薦道明有命世之才,宜當大任,皇上這才以慕容霸為使持節、安東將軍、北冀州剌史,鎮常山。
後來沒有多久,封吳王後,又命他把治所遷到信都。這隻是剛剛開始,道明被迫數次遷徙,可還沒有意識到身世的飄零,以後的很多年,他都是在不停的轉移、搬家中渡過,也許是宣英無心之過,道明漸漸失去了家的感覺,沒有一個地方是他可以好好呆上一陣子的,沒有固定的部屬,地方、人總是在更換,像是怕他相處長了有感情。在無人慰藉的深夜,他常常醒來,一遍遍的問自己為什麼不快樂,他總是輕視思想,相信實力,所以分外固執,不覺得有什麼事是做錯了,不認為自己應該受到這番冷遇。他不能隨波逐流,自我放縱,因為他知道那樣不對,但是長久的等待好像永遠沒有結束,他被一向鄙視的權勢放逐。
他本來脾氣很壞,到了外地反而好了些,家裏的事都交給妻子,自己擺弄擺弄將軍譜,時而添幾筆,聊以自慰。他的近況不知宣英會不會在意,就是他真的時刻受監視,不管是宣英還是其他如玄恭般了解他的人都不會被假象迷惑,他生來不是居家的人,隻不過在宣英看來這是帶有威脅性的不安分,在玄恭看來這是沉浸在無可奈何中的痛苦的別樣表現形式。
軍事仍是他的主題,冉閔死後,中原變為晉國和燕國兩大勢力盛行,他們爭著要收取石氏或是冉氏的黨羽,接管他們的土地和兵眾,已經開始有正麵的交鋒。另一個道明感興趣的人是姚襄,元璽三年,他以梁國降燕國,隨後逃奔晉國,在秦晉兩國之間交割。那些卻不是道明的事,皇上任命慕容評為都督秦雍益梁江揚荊徐兗豫十州軍事,鎮於洛水。慕容強為前鋒都督,都荊徐二州緣淮諸軍事,進據河南。
道明出不成兵,在玄恭和其他大臣的推薦下升為侍中,總領留台事務,鎮守龍城。他返回到還沒有被洗腦的龍城父老之中,如魚得水。深得老城人民愛戴。
隻是稍作休息,戰鬥還沒有結束。
三、李素馨
“恪兒,你說道明在哪兒?”高太妃的耳背越來越嚴重,離得稍微遠點兒就聽不清。玄恭怕大聲會嚇著孩子,坐近來回話,“到留台了,母親。”
“留台?留台是哪兒?”太妃不是沒聽清,原來是不明白。
謝香忙回答,“媽媽,您怎麼忘了老家,留台就是龍城啊。”
太妃年紀大了,接受不了新鮮事物,“叫龍城多好聽,改什麼留台呢。”不過談起龍城,她還是很高興的,那裏是她呆了大半輩子的地方,還有很多老親戚呢。
謝香輕輕的問永和,“還記得龍城嗎?”永和有十歲了,謝香是他最好的朋友,他點點頭。太妃卻反駁他,“他走時還那麼小,怎麼會記得?”玄恭上前維護,“也走了沒幾年。”幾個人心裏都浮現出一幅因有距離而分外美麗的恬靜圖畫,可愛的龍城!他們的故鄉。
太妃突然說,“我該到龍城走一趟,去龍翔佛寺上香,順便拜訪老親戚。”這個提議很好,因為太妃的年紀,雖然她現在身體還很好,但就因為這樣,才要在能走動的時候償了這個心願,所以都迸發出熱情積極的響應。謝香也想看看母親,幾年沒見,僅靠幾封書信還是不夠。謝香都去了,永和這個跟屁蟲哪還能坐得住,也極力要求同去。太妃笑著同意,“好,你們都去。”
玄恭一張悶臉挺到回房,要跟謝香好好談談,“真的要去?”他的聲音鼓鼓的,好像很不舒服。謝香放下帳子,背靠上來,不看他的臭臉。玄恭把她的頭發拿走,放到邊上去,他聽到妻子哀怨的說,“我很久沒見媽媽了。”
“那你就忍心不見我。”他也抱怨,謝香翻身,詭異的看著他,“你不去嗎?”他當然不能去,一大堆國事等他處理,自從升侍中,他沒有一刻安閑。“去吧。”她不死心,撒嬌的求。丈夫搖頭。“去吧?”她貼上來,抱著他。丈夫沒有回應,仰麵看上去,神情一樣為難,“去吧!”她爬上來吻他的下巴。丈夫被她鬧得癢,低頭頭親上去,美色享用了,還是不行。謝香生氣,“那我怎麼辦?我都說要陪母親去。”“是你答應的太快,都沒看我就決定。現在你自己想辦法,我要睡了。”他真起身滅燈。在黑暗裏,妻子還在求,“你去吧。我真的很想跟你一塊兒去,可以……,就是……,我們認識的那個地方。”
按照太妃的意思,應該趁天熱之前去,最好在那兒過夏天,但是拖得太久,還有孫子要掛心,不能為難兒媳,兒媳已經作出犧牲,她明白都是為了照顧自己兒媳才跟去的,所以改為快去快回。三月底,家裏就會隻剩玄恭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