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深宮幽怨
承乾殿換了主人,慕容俊得償所願。在老燕王最後的兩年裏,仿佛不再堅持讓道明作王太子了,他灰了心,認為在這種暗藏的爭鬥形式中沒有取勝的可能性,也就索性不再悖逆王後和大臣的意見,轉而扶持宣英。征討夫餘國是他刻意安排的戲碼,那個國小貧窮的地方他還看不上眼,也正因為如此,不會有什麼抵抗,而且他還派燕國第一勇將慕容恪護駕,確保這場量身定做的才藝表演萬無一失。當他看到宣英坐在高高的戰馬上,穿著耀眼的銀片戰甲出師時,想要嗬斥他,但他終究是老了,轉念一想,“反正又不用他上陣打仗,愛穿什麼隨他吧。”再看副帥慕容恪,還是一張黑臉,也許比平常更嚴肅些。這孩子雖然沒有得到燕王的寵愛,卻也有特殊的收獲,他是末期燕王最信任的人,背叛、出賣不是他身上所擁有的品質。後來,燕王病了,然後又好了,最後死了。他最後的時間一直都呆在史美人那裏,照顧最小的兒子永和。蒼老、疾病讓他心神滯怠,他甚至學會了遺忘,忘了道明。
可是王後沒忘,世子也不能忘。宣英即位,王後變王太後,燕王是孝子,任由太後多年的委屈一下子迸發出來,蘭夫人離宮,史美人陪葬,她不是燕王最後幾年最喜歡的的女人嗎?史美人勢單力薄,連抵抗之心都沒有,抱著年幼的兒子哭上一陣,最後假裝笑顏,“我要去陪你父王。”小永和作沉思狀,竟高興的答“好!”他什麼也不懂,他再也沒見過自己的母親。宮人大換血,換上原世子身邊熟悉的伺候人。在太後授意下,五王子被被封為平狄將軍,離開龍城。新燕王得太後令,立刻就辦,幹淨利落。
宮裏亂糟糟的塵土隨著老燕王的出喪,王太子即位,升起又落下,喧囂的熱鬧最終歸於平淡。月亮冷冷的照著稀疏的幾顆大樹,沒有飛鳥,因為天氣很冷。還有種種大喪期間移位的物品,孤零零的呆在原本不屬於他們的地方,沒有人想要動手把他們移回來。玄明隨母親公孫太妃住到宮外的新府邸,連夥伴都失去的永和這才明白,自己完全是一個人了,他哭著尋找失去,“父王——,母親——。”老宮人黃內侍也要離宮,聽到如此淒厲的哭聲停下來,在一個角落裏找到他,他還穿著大喪期內的素服,已經很髒,頭發也很零亂,哆哆嗦嗦,比存留龍城過冬的鳥的情況好不了多少。
老黃跪下來柔聲叫,“小王子?”永和沒有停止啼哭,看到是熟識的黃內侍,就叫嚷起來,“父王呢,母親呢?我要母親!”黃內侍近日來看到舊人換新顏,宮吏大換,自己也被遣散,感慨萬分,聽到淒慘的童音老淚縱橫,心裏怨恨的想,“燕王一世英名,怎忍看到自己的幼子孤苦無依。”他原想抱起,但已老邁,就牽起永和的手說,“跟我來!”
承乾殿裏坐著新燕王,帶著高高的遠遊冠,穿著綠袍,他從未在衣著儀態上失禮過,黃內侍進來時,正露出白色優雅的靴尖兒。宮人越位來求燕王收留的很多,他一貫冷冷的發問,“有事嗎?”他看到了後麵的永和,瘦了很多,差點認不出來。
黃內侍像以前伺候燕王時一樣沒有行禮,稍微俯下上身說:“老臣即將出宮,來問問小王子怎麼辦?”燕王已經站起來,不知是假裝不知還是真不知道的問,“黃內侍要走了嗎?”他已走過來意味深長的耍弄親情,“小弟弟,你怎麼沒去新家呀?”永和平日見二哥哥嚴肅,就躲到黃內侍身後,抱著他的腿固執的說出請求,“我要父王!我要母親。”
“唉!”燕王歎口氣,仿佛對他的不懂事不在意,反而於心不忍,他來回踱了幾步,綠袍露出白色的內衣,一直連著靴子,通到底。幾塊碎玉,輕輕搖晃碰擊,發出悅耳的聲音。永和晃動的眼珠去捕捉發出這種聲音的東西。小孩子,就是這麼好奇!有短暫的新鮮事,連悲哀也忘記了;大人又與孩子相仿,他們對新鮮的要求可能大些,也許少些,總之好奇是忘記痛苦的一記良藥,而新奇是上天賜予完結一種靜止狀態的力量。
黃內侍靜靜的站著,等侯燕王的命令,這些年來他都是這麼做的,這可能是他對這套程序最後的緬懷。燕王轉了幾個圈兒,轉身看到他,露出吃驚的神情,就像他不應該還在那兒。黃內侍挨了瞪,也不為難燕王,提議說,“臣以為,小王子還不能一個人生活,應暫留宮中,找師傅教養,等再大些再離宮。”
燕王問,“原來的師傅呢?”
“是燕王自己。”
突然他意識到用的是以前的稱呼,改錯說,“殿下,請恕老臣失言。”
黃內侍心內不服抬出先王,宣英明白他的意思,就賣他個麵子給他交待,“這件事很麻煩,”燕王說,“須從長計議。”
黃內侍已經想到不會被應允,又獻上一計,“臣還有一個提議,”得到燕王默許後,他說,“臣以為,可以讓小王子跟隨一位太妃長大,成長和教育都不要耽誤。”
燕王狐疑的問,“哪位太妃呢?”
“臣以為公孫太妃很合適,兩位王子年齡上離得近,相比其他能照顧的更為妥當。”
“這是個辦法,”燕王同意,可還是有些遲疑,似有難言之隱,最後他說:“公孫太妃已有兩位年幼王子要照顧,怕是力不從心。”
“還有丁太——”
燕王打斷他,他需要慎重考慮。而在此之前黃內侍暫留宮中照顧小王子,他們兩人要等到燕王想出最妥當的辦法。燕王對一切都要求完美,這不是新聞。
幾個月過去了,燕王還是沒有回音,黃內侍小心的侍候著,不敢有絲毫怠慢。新侍官都在背地裏唧唧喳喳,“這老家夥,仗著小王子賴著不走。”他何嚐不想快些離開,自己在燕王身邊四十餘年,從舊殿換新宮,就是王子妃嬪們,見到他都恭恭敬敬,更不用提這些奴才。受這份氣,他如何能忍?但是小王子一個人不行,不能扔下他就這麼走。
燕王在深思,史美人的死是太後的意思,已經無可挽回,她也是活該。宣英沒有反對,因為這樣一個女人,即使封了太妃,也不會有什麼影響。但是王子不同,燕王必須為太後收拾這個殘局。至於公孫太妃,不用想也不行,她依附蘭太妃,是道明那邊的人。雖然道明沒有即位,蘭家多年在朝中扶持的勢力不能小看。小王子不能送入蘭太妃之手,絕對不能再增強他們的力量。燕王想到這種可能就很害怕。
比起作世子來,他忙得太多,宮裏的事不該來煩他。國內、國外的事每件不比這嚴重?每件不花大力氣?正月,趙國國主石虎死,聽聞趙國大亂,幾個兒子爭位,鬧得天翻地覆。燕王鄙夷的從鼻孔裏吐氣,他喜歡整整齊齊,最看不上這種內部紛亂。“石季龍也算是一代梟雄,連這點事都處理不好!”
燕王從寢宮裏出來,後麵的喜侍官捧著燕王昨晚看的幾分奏折,突然燕王停下叫“連聲,”喜侍官立刻應了,小步快速的挪到跟前。燕王說,“這鞋不對呀。”燕王穿的是一件淺黃色內衣,腳上卻掛黑鞋,就是在裏麵,反差也太明顯了,燕王不喜歡。喜連聲心裏連罵自己,自侍奉世子以來,一直知道燕王重視儀表,怎麼就大意了,“臣知罪。”捧著奏章跪下了。“行了,”燕王沒有怪罪,“你先去承華殿等著,傳四王子進來。”
“是。”他一溜煙跑了,四月的清晨總是既忙碌又輕快的,就像不冷不熱的天氣一樣,同時給人稍涼的清爽和溫暖的慰藉。
玄恭有很久沒過來請安,父親的死他很悲痛,不過所謂的悲痛過去了,也就沒有什麼,不像道明,像失去一切似的嚎啕大哭。現在他又來到承華殿,想起去年這個時候,父親還在這兒,人是不在了,舊貌換新顏,地方也緊跟著畫上新樣子。有幾幅大畫軸被撤走了,原來裝兵器的架子被移到拐角處,顯眼處加了幾道屏風,秀麗了些,是宣英的風格。
他就那麼站著等,細細的打量新鋪的地衣,新包的大柱,案上的物品,奏章、紙、墨、筆、硯,一塊兒砣大的玉石紅紅的像燃起的火,反襯背後的淺色象牙床。這時他聽到聲音,忙轉身低頭,一雙黃綢鞋走進來,玄恭行禮後直起身子,燕王也正好坐下。
燕王拿起一份奏章,並不看就說,“老四,你看看。”玄恭忙接了,是北平太守孫興的奏章,玄恭依稀記得他。表上稱應趁石氏之亂,進取中原。玄恭看完,折好。燕王又遞上一份,卻是道明的上疏,說的是一個意思,不過他更主動,請求燕王親自出征率領大軍討伐趙國。玄恭和道明一直有書信來往,他的主張玄恭自然明白,依舊折好了問,“您意下如何?”
“老四啊!”燕王為難的歎氣,“我找你來就是為商量這件事,老五太衝動,他一貫如此。可是你不能不看到,大喪剛過,境內的一些舊城還在動搖,他們保持平靜隻是在觀望,我們自己尚且不安定,怎麼去進攻別人?你看呢?”
玄恭默想後認真的回答他,“這的確是個好機會,父王在時,曾多此進攻趙國,卻沒有這種時機,如果真能成功,父王也可以走的欣慰,”
“你說的我都知道,”燕王接完話坐下來,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但是守國不比建國容易,我們還是應該謹慎,這事等以後安定了再說吧。”
玄恭認為他早已拿定主意不好勸服,他們幾個兄弟的脾氣都很倔強,也就不再反駁。燕王吩咐,“你告訴老五現在還不是時機。”玄恭應了,才知道為什麼自己被叫來,種種複雜的厲害關係還是沒有結束,他隻是個中間人、傳話筒。
燕王談完政事,非常和氣的轉移話題,“老四,太妃的身體好嗎?”玄恭謝了,說母親很好。“我有意讓小弟跟著太妃,老四,你沒意見吧?”當然不會有。燕王用極隨和的口吻細數小王子在宮內的諸多不便和可憐,囑托他好好照顧,“不過別溺愛他,到懂事的年紀了。”他又說。輕鬆、成功的解決兩大難題,他很高興,父親死前舉薦的人與自己想的不謀而合,玄恭!真是不錯的臣子和弟弟。
玄恭退出來跟著宮人去接小弟,老內侍領他出來,那孩子瘦瘦小小,小臉蒼白無色,腰上別著一件很大的素服,像不是他自己的。玄恭聽說過他母親的事,從心裏可憐他。永和剛叫完一聲“四哥哥!”玄恭的眼睛就濕潤了,老內侍跟著默默落淚。跪下把小弟弟抱起來,玄恭柔聲問小弟:“跟四哥哥回家好嗎?”
“好!”永和抱著玄恭的脖子,依戀的貼在他身上。玄恭止淚扭頭對黃內侍說,“您也一起來吧。”黃內侍以衣袖拭淚,“老臣年邁,怕是不能侍奉王子們。”
“黃內侍家裏可還有人嗎?”
“老奴十一歲跟隨先王,四十多年,哪還有家?好在宮裏遣散了些錢帛,買塊地,買頭牛,也能過活。”永和從玄恭懷裏掙紮著抓他的衣袖,用嫩嗓音呼出“黃內侍!不走。”老侍官又落淚。玄恭勸他,“您還是一塊兒來吧,家裏人多些,母親還經常念叨您呢。”
“太妃可好?”
“母親很好,就是常喊悶,您去陪著正合適,來,走吧!”玄恭不由他說,就拉他同行。“好,好。”黃內侍掛著老淚進新家。
二、性急的烈馬
道明上疏已將近一月,自從離開龍城,他一直無事可作,原來的部屬和相熟的同僚大多被分散各地,隻有幾個以前的侍衛留在身邊。每日也隻是打獵、練兵、再打獵。派往趙國的死士源源不斷的有內亂的消息傳過來,他盼望攻打中原,卻得不到回應。機不在失,失不再來。他知道宣英不懂兵法,所以更加焦急。
這時玄恭的信到了,很長的一封,先問候身體,又說道明留在龍城的妻兒、母親身體都很好,不必掛心,道明很感激。接著哥哥筆鋒一轉,談正事了。
“燕王給我看了你的上表,是你一直在說的。我明白你的心意,也知道你一定等得著急,所以不再浪費時間告訴你,燕王的意思是等等再說,我也認為時機不是最好,我希望羅列出的一些意見可以說服你。第一,我們出師無名,再怎麼說,那是內亂,爭位的都是石氏子孫;第二,我們本身的情況也不好,也是剛遭新喪。國內的不穩定因素正在暗地裏蠢蠢欲動,隻是還沒有趙國明顯。第三,我們即使出兵,趙國國內的民眾還是偏向石氏,有可能還會因為我們的加入,使局勢向不利於我們的方向發展,如果他們聯合起來,我們不僅會在戰事上失利,民眾的心裏也會形成一種是我們在入侵的看法。到時我們沒有民心,還要對抗強敵,場麵會很難看。所以我的意見是這樣,我們是應該備戰,但是不是這個時候出兵。還是服從燕王吧。”
道明看不下去,這些話更像是宣英的說辭,行武的人隻講究時機和自身的力量,哪裏來的有名無名?隻有常作文吟賦的宣英才會這麼說,再說就算是石氏子孫加在一起,道明也不信他們會是自己的對手。他匆忙的揉信揣到懷裏,連踢幾下發泄心中的怨氣,“如果父王還在世,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到了晚上,鬱結還是沒有平複,心裏始終是放不下,飯一口都沒吃,“備馬。”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