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思路真有這麼明確的話,元真就不會這般難過了,在坐上牛車之前,他在文昌殿來來回回踱了千餘次,一直走到腳痛,他的手起先還在發抖,不能控製。他在車上的情形要好些,因為他斷定刑官已經執行了命令,用另一句話說,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元邕已經死了,說什麼都沒用。他為有了明確的結局感到些許的安慰,至少不能讓自己總為難。車停住了,他又呆會兒,不能確定此時下車是早是晚,“也許執行官還沒走。”他這麼解釋。
他在沉默中靜靜的等待,好像真的是在等待某個具體的人出來或是某個確定的消息傳開那樣。慶幸的是黃內侍明白他,不會不識趣的來打擾。他想掀開簾子看看外麵,但是伸到邊角又停住,不自然的搖搖頭,“不能那樣,如果有人知道就太難為情了。”他不知道在怕些什麼,他是燕王,燕地都是他的,一個臣子的府地算不了什麼,都是他賜的的,而且慕容翰還是罪臣,憑什麼自己不能下去看個究竟,但是他就是動不了。
如果我這時候衝進去,他還沒有死,問我為什麼要殺他的話該怎麼說?他又自己回答沒有什麼可恥的,實話實說就行了。他手裏握有證據,容不得元邕狡辯,而且憑什麼回答一個罪臣的問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經地義!他越有千種理由,心裏越害怕,可他不認為是,反而從另一方麵給自己找台階。“我為什麼要去受他羞辱,我本該要去羞辱他才對。他不明白君臣大義,思想落後,還停留在部族社會原始的社會關係裏,對我經常冷嘲熱諷,一點麵子都不給,他沒把我當王,就要為此付出代價。”
他這麼想著,心裏舒坦了些,原來以為不下去是出於畏懼的,現在他認為是出於灑脫。“我不用去看他,根本就用不著。何況他還有兒子,說不定對外宣稱失蹤的大兒子很可能就躲在暗處,誰知道呢?不能不防,會出醜的。”他下定決心不下車,而且立刻就要吩咐回去。
“會不會太薄情了?”他突然想到,還沒呆多少時間,即便是真的謀反,作為兄弟也不能表現的太絕情。反正已經來了,就不妨多呆會兒,回去的話也是吃不下睡不著吧。他歎氣,後仰在裝滿羊毛的靠背上,在天熱的下午,羊毛的味道很不好聞,他好奇這輛車老黃是從哪兒找來的,他很高興可以轉移思路,此刻散發氣味的羊皮墊子和慕容翰在他心裏有同等的份量,他仔細注視遮擋陽光的布簾,在宏大充足的光線中發白發亮,布麵他本以為沒有花紋的也呈現出暗色的紋路,可能是不知多久前打上的雨點留下的痕跡。燕王輕輕觸摸上麵的褐色圓點,感受到附著的熱力,才發現原來他的手很涼。他把腦袋也向前伸伸,隔著布簾,感受溫暖。
腳有些難受,他想回到舒服的床上去,溫暖引來的困倦侵襲了他,他深深的打哈欠,眼角還湧出少量的冷色液體,“該回去了。”他想到。
盡管很難挨,燕王還是等到天黑後才回宮,他在車上小憩了一會兒,確認建威將軍真的死了,有人送來棺材才離去。棺材不是吉利的物件,在售出時一般都是晚上運送的。燕王坐在冷下來的車裏,被寒冷凍得心寒,才確定元邕是真的不在了。世界上少了一個人會怎麼樣?以後再也看不到那張臉,聽不到他的聲音。比起以往元邕流亡在外諸多不確認外,以後的生活會元邕回來之前沒有任何不同。他這麼勸慰自己,吩咐老黃可以回宮了,他傻傻的呆在車裏半下午,連門都沒進。
四、二見鍾情
今年春天熱的特別快,很可能是龍城慣常的幹旱所致。沒從春寒料峭中恢複溫暖幾天,龍城就想要直接跨入夏天。玄恭早先約好道明去打獵,所以早早的起了,高夫人為兒子親自準備獵裝。隻是幾年沒穿,破舊了,也小了。高夫人珍愛兒子穿過的衣服,這幾年,兒子在自己身邊短,就是這些衣服陪著她。現在看到小了,又氣又喜,忙著招裁縫,玄恭攔下她,“媽媽,不用,這衣服還能穿,我去去就回來。”解下以前常掛的玉飾,革帶上隻留小刀、和大小調箭的器具,從頭上卸下玉冠頭,活脫脫一個百姓小夥子,高夫人看到兒子穿上獵服英姿勃發、健健康康的樣子,高興的眼角落淚,偷偷的用帛巾拭去。
道明從小愛打獵,每次父親出獵,必把他帶在身邊,父親常囑咐他身邊的小侍從好好看顧,道明卻滿不在乎,這片老林子他哪邊不熟?別說是樹啊,石頭啊,水啊這些死物,就是林子裏有幾隻老虎,幾個大兔窩他都知道,已儼然是個老獵人。進到深處,兩人遵循老獵人的傳統,分開狩獵,各取一路,約好天黑前在一所老獵所碰麵。那個獵所是貴族子弟專用,他們常派侍仆去打掃,各種物品還算是齊備。
分手時已過午,玄恭隻得到一隻鬆鼠,發箭時有幾隻在樹洞外吃食,這隻肥胖,許是吃得不少,跑得不夠靈便被玄恭一箭射中。小東西剛換毛不久,新皮子鬆鬆軟軟,油光好看,玄恭打定主意,要把他送給遼東的以前軍營裏的夥伴。那兒的皮子又硬又厚,過冬還行,但是穿著太累。這隻過後,玄恭就虧了運氣,射過鬆雞、沙狐,都沒中,幾隻麋鹿從他身邊過去,跑得飛快。玄恭更願意欣賞他們漂亮的飛身。林子裏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溫暖的、愉快的,玄恭下馬,在溪邊洗手飲馬,自己也拿出水袋,灌下幾口。自覺肯定是輸定了,不再著急,坐在草地上休息。
身邊的景色美極了,太陽還很高,好像在說,“不用著急,好好享受這份寧靜吧!”溪水泛著涼滋滋的光,發亮的打到一邊,透亮清澈,水下的石子、細細的河沙清晰可見;樹已經全綠了,他們總是趕在人們眼睛的前麵,在他們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換上新生的美麗衣裳;連最晚的大圓樹都開始落花、發新芽;地上的草甸子已經很厚。他就這麼撫mo著它們坐著,閉上眼睛,靠在一棵大樹上,聽鳥叫聲,鬆鼠遛遛的跑動聲,溪水的流動聲,愜意穿過他脊背後的每一根神經。
他聽到破水的聲音,“有鳥在抓魚嗎?”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個個子很小的獵人在不遠處洗臉,他身邊的一匹大黑馬高大英武,通身毛色發亮,馬頭浸到水裏,拿出時鼻孔噴著水汽,嘶叫聲驚跑了鳥,有很大一片從各處飛起,繞圈盤旋,不舍得離開這裏。“噌!”小個子一箭飛升,太高了,沒有射中。玄恭的寂靜被人打擾,想想已經休息了好一陣子,就站起來拾掇馬。這匹馬是在遼東時的一匹戰馬,跟著自己回來的。樣子不好看,可絕對是匹好馬,連奔二百裏都不會累,腳力好得很,他覺得一點不比那邊的大架子黑馬差。玄恭望過去,馬已經被拴在樹上自己喝水,它的主人伸長了腿,靠著樹反向玄恭坐在地上。從露出的箭筒上開,他也是貴族子弟,黑色獵袍的衣邊鑲有金絲反襯耀眼,伸出的靴頭兒墜有碎玉,發著亮光。隔著一段,玄恭隻能分辨出來這些,足以證明馬主人的尊貴身份。玄恭看他也不見得想跟自己打招呼,便牽馬走了。
歇了一會兒後銳氣全失,打獵更不順手,隻得了兩隻鬆雞,一隻獾。天色已經不早,他覺得還是先趕到獵所等候道明。約定的獵所位於林子西北,離出口還有一段距離,專備獵人過夜、休息使用。近年來,棘城的人數大增,打獵的人很亂,燕王特地劃分出這一片作為官用。獵所是久沒來過,憑著一些殘存的記憶他認定就是這兒沒錯。玄恭進去時天已經暗下來,再等一會兒,開始淺黑,林子裏黑的快,太陽像是一下子掉下去的,玄恭點起鬆油燭,為道明指路。馬叫了,玄恭知道是道明來了,轉轉火上的肉鉗子,撒上鹽、胡椒,就等他進來。
他進的很慢,等到真進來,玄恭又發現不是他。道明的步子沉,這個人卻很輕,玄恭發現是下午見到的小個子,他比道明還矮半個頭。(道明就是幾個兄弟中很矮的一個。)最顯眼的是他的帽子,看他帽子的式樣,玄恭就知道他不是柳城人,柳城時興漢人的禮儀,帽子、衣服、多遵從魏晉,隻有獵服還能尋出點兒古樣,發式多以漢式蓄發,那個人的帽子兩側留有很寬的遮擋,蓋住垂下的頭發。巾漬上鑲有分散一圈的紅瑪瑙,紋飾讓他覺得麵熟,但是一時記不起來,想必他是某個守舊傳統的貴族之後。那個人不理玄恭,隻用眼掃了一眼玄恭的舊獵服,就出去喂馬。道明還是沒有來。
玄恭草草的吃了些雞肉,見同伴也不愛說話,不太愛搭理自己,自覺沒趣,悶悶的又等了會兒,大量的活動讓他困倦,就躺在火的這一側,與小個子隔著火堆躺下打盹兒,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醒來已是半夜,是被雷聲驚醒的。要下雨了,一春的幹旱總算有了補償。雷聲震撼,持久不停,同伴也醒了,他一躍而起,先衝出去看他的愛馬,馬長嘶一聲,緊接著的是一聲大雷。玄恭也跑出去,鬥大的雨點打在身上,像冰碴一樣涼到骨頭。雨點大,像是篩下的沙子,同伴正在費力的解馬繩,它被雨打濕,不好解開,死死的扣在那裏。玄恭先解了馬,本想直接帶馬回去,看到他那麼吃力,就示意讓自己幫忙,讓他牽馬,同伴順從的接過一截馬繩,玄恭用盡全力,繩子浸水發漲發硬,怎麼都解不開。雨更密,玄恭覺得身上都濕透,冰衣沾在身上很難受。同伴悄無聲息的牽馬進去了,一會兒又衝出來,拿出一把刀來割繩子,兩個人都太冷,雨下得更大,玄恭很著急,搶過他的刀,用力砍下去。即使是身高八尺七寸的他,也連砍幾下才開,兩人一馬一路小跑,躲進去尋求溫暖。
行將熄滅的火重新燃起,木柴霹靂巴拉的響了一陣,大圓木發出很寬的一條火苗帶。玄恭脫下濕衣服、濕靴子扔到火邊,同伴沒有過來,玄恭大聲招呼他,“小兄弟,來烤烤火。”同伴站在馬前給它刷毛,玄恭沒看到比他更愛馬的人。他回應說,“大哥,你先烤吧,我還要等會兒。”他的聲音低沉暗啞,很不響亮。玄恭心想他年紀小,可能正在變聲。也可能是他剛才著急,上火了。玄恭烤幹了外衣,他還沒過來,內衣的直領邊也幹了,身上還有其他幾處沒有幹透,本想脫下來烤,又怕太沒禮貌,所以挪動身體四處的烤,同伴還是在刷馬,他刷得很慢,馬張著一隻溫柔的眼睛,同情的望著他。
“小兄弟,你對馬可真好。”玄恭試圖交談,同伴愛憐的扶著馬身,“這馬平時被人給寵慣了。”那聲音甜甜的,像珠子一般的清脆幹淨。玄恭否認了他先前的年齡猜測,便問,“小兄弟,多大了?”後背已經烤的暖洋洋的了,身上差不多都幹了,在好聞的木火味裏他覺得很舒服。同伴遲疑了一會兒冒了一句,“十,十五。”又問,“兄長呢?”
“我二十二。”他回答著躺下,暖洋洋的環境又恢複了被打斷的困倦。他打了哈欠,聽到同伴問,“兄長貴姓?”他的眼睛又睜開了,把靴子放遠一點,說道,“我姓王。”同伴在他對麵坐下,隔著火堆,玄恭看見他直接躺下了,咕噥一句,“小兄弟怎麼不烤火?烤幹了再睡,會著涼。”
“王大哥,我身上不冷,先睡了。”
玄恭可能都沒聽見,他又去會周公去了。
不知是什麼時辰,玄恭又迷迷糊糊的醒了,他是凍醒的,睡在對麵的同伴緊緊的抱著胳膊畏縮著,好像更冷似的。火已滅了,而且沒有幹柴,他伸長手臂摸摸同伴搭在肩膀上的一隻手,很燙手,料定是受涼。他爬到對麵同伴的身邊,發現同伴渾身都燙得厲害,衣服被體溫驅幹,隻有硬褶的地方,還是濕的,而且是濕熱。玄恭搖搖他,沒醒,可能是燒糊塗了。玄恭不敢再耽擱,在四周尋些木屑添到火上,柴很快就沒有了,一些濕木頭還冒出難聞和刺眼的粗煙。玄恭也覺得周身發冷,像要病倒一樣,他想起在遼東時,士兵們為了抵禦寒冷,相擁而眠,就從後側抱起同伴。同伴的睡姿是這樣:他抱著一隻胳膊豎在胸前,另一支從底下伸上來搭到上麵的肩膀上。玄恭摟著他的肩,胳膊抱著他的腰(也細的很)試圖睡去,同伴身上有淡淡的清香,他可能覺得後背比較溫暖,又向後靠靠,貼到玄恭身上。
早上,同伴的掙紮聲叫醒了玄恭,他伸著有些麻的手臂坐起來打招呼,“你醒了?”同伴好像不高興,高聲喊道“你,大哥,怎麼會在這兒?”玄恭忙道歉,“小兄弟,你昨晚上受涼,”說著又摸摸他的額頭,“好像退了,不過還是有點虛熱,你還是趕緊回家吧。”玄恭關切的臉曾經征服過很多人,這一次也不例外,本來有些冒火的同伴平靜下來,並向玄恭道謝。玄恭見他還不是很清醒,就建議送他回家。同伴謝絕,說完全沒有問題,自己可以回去,“不勞煩相送。”
他們出來時,太陽掛上笑臉,照耀地上新覆的水澤。昨晚上的雨下得蹊蹺,很不小,淹了地麵上的草和幹樹枝,樹叢垂在水裏,東倒西歪,樣子很可笑。玄恭扶他上馬,見他神色好些,又記掛道明,便說分別的話,“小兄弟府上哪裏?改日再去拜會。”
“王大哥,我乃一介草民,實在不敢稱府,家姓不連,有機會再見。”玄恭說聲“好走。”那馬就輕快的跳過一叢從的水泡走了,“真是一匹好馬。”玄恭由衷的讚歎。
此時的小個子也咕噥一句,“姓王,你可不就姓王嗎?”想起被抱著熟睡,臉紅起來。
玄恭找的時間不短,始終沒有道明的蹤跡,哪還有興致打獵?快中午了,怕母親擔心,趕緊回趕。城裏也因為這場雨肅靜很多,大聲說話的沒有幾個,好像被昨夜猝不及防的雨打蔫了。宮裏還是匆忙、沉悶,母親在等他,他說起沒有找到道明是自己回來的,沒注意房門被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