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子之戰
慕容俊寢食難安,由王子變世子很容易,世子變王太子也不難,現在有人通知他可能馬上就不是了,他的五弟慕容霸在幾次出戰中立下顯赫的戰功,燕王已經開始找臣下商議關於改立他為太子的意見。宣英不是沒出過戰,那是在早年,他最後一次出戰應該是在父親自稱燕王的前一年,他曾帶兵討伐過段遼的幾個郡縣。而後作為世子,他永遠是留守後方的一個(國家需要)。他的祖父遼東公,父親燕王都喜歡儒學,於是他成了作銘高手,人、器具隻要是見得著的他都寫過,而且也得到了不少的讚譽,都認為他博學有禮,再加上嫡出和出色的外貌特征,就成為燕王位子最有潛力的繼承人之一。父親並不討厭他,隻是更喜歡道明而已。說實話,宣英不在乎誰做世子,但他很怕不做世子後的生活,他不能容忍那樣的侮辱。
母後派人來叫他,他知道一定是商議對策。有什麼對策?如果燕王心意已決,還能如何挽回。但是王後不這麼看,隻要有一線生機她都不會放過,這對夫妻平日裏和氣莊嚴,暗地裏相互揣摩,王後沒想到丈夫會對自己的兒子下手,想扶持那個蘭側室,他太小看嫡係的作用了。也不自問如果不是因為嫡出,他會坐上燕王的位子嘛。
王後集齊所有段氏的後代,向他們傳話,段氏一族要蒙受恥辱,被欺負了。朝臣們段氏占據大半,他們紛紛表示在燕王與他們密談時,他們都提出了反對意見,也決不會讓段氏一門蒙羞。甚至有人自願獻身這項事業,如果燕王堅持立五王子為世子,就以死勸諫。
世子注視著這些人,記下每一張臉,默默許下心願。
王後已經知道朝臣們的意見,接著就是要自己的族人聯絡燕王信任的人,告訴他們厲害,搜尋蘭氏一門作奸犯科的證據。是人就沒有不犯錯的,一時之間,姓蘭的被抓起不少,不管他們認不認識蘭夫人。而後,探取情況的人來報燕王最近沒有再議世子之位換人的舉動。王後有些放心了,打贏了第一場,但她絕對不會輕易鬆手,要讓對手永遠沒有翻身的機會。王後召見史美人,小王子的母親,要策立她為婕妤,他原本就是史官的女兒。隻要她好好侍候燕王,讓老邁的燕王長留在宮裏。(反正周遭的幾個國家都滅了,也沒有什麼好出去的)主要的事王後進行了一番交待,放她回去,馬上就請燕王過來用午膳。
王後賢良淑德,是燕境所有女子的典範。她的家人握有重權,燕王算是見識到了,他接受邀請,隻帶著黃內侍一個來。王後臉上帶笑,燕王暖意綿綿,問候多日不見的王後。王後看出他的畏懼,乘勝追擊,提出要立婕妤的事。“這自然是好的。”燕王回答,他有些有氣無力,覺得欠了不該欠的情。侍婢們麻利的擺飯,王後引燕王入座,親自祝酒,燕王覺得對手太強大了,想糊弄幾口及早退場,“臣妾獻儀了,這鹿肉可是世子剛打下的,送了過來,自己都沒舍得吃,殿下嚐嚐。”燕王不太敢吃,王後笑吟吟的勸,“世子越發出息了,前幾個月還吵著要出兵呢?”
世子的危難暫時得到解決,他還有些驚恐未定,這時是可以放鬆的時候。他換了常服,與心腹騎馬出宮,世子的散心路線多少年來就是那一條,到龍山下,再策馬回來,世子此時不喜歡嘈雜,願意聽聽鳥叫山鳴。心腹們依照老習慣,在山腳下駐足,等待需要獨立空間的世子,世子不擔心會被打擾,因為心腹很懂事。他繞進山上的紫紅林,那是一片墓場,很多出不錢的窮苦人,和被家族丟棄的女人葬在這,我們的世子不害怕的避開,反而迂回的來到這裏。
下馬,一個人走過去,那裏躺著的是蘭瑩,他最心愛的女人,因他而死,最後竟連埋葬之地都沒有。她為他犯錯,被家族拋棄。偏偏又是一個姓蘭的,在段王後眼裏的紅顏禍水,因為母後一貫的態度,宣英根本沒有勇氣承認這段戀情。
世子跨過一個個孤單蕭瑟的墳頭時還沉陷在憂鬱裏不可自拔。蘭瑩,蘭瑩,他在心內呼喚,我對不起你,如果不是我,你就不會如此淒慘的死去。他看到了發抖的墳堆,在那底下躺著他的愛人。“蘭瑩,我來了。”他開始神馳傳話。
他做過很多有關人死去之後生活的假設,比如說,地下會像地上一樣也吃飯,也住屋,也梳發嗎?如果是這樣,他願意用每件物品寄托他的心意,傳達給她最深的相思、他的歉意。“如果我當時沒有選擇躲開,而是誠實的站出來承認他們找的那個人就是我,”現在會是怎麼樣,蘭瑩會死嗎?可能吧。他們打她的時候她已經身懷六甲。“我害死了我們的孩子,也害死了你,就是因為這個世子的地位,如果可以,我很願意用它來換回你。”想到其他人奮力去搶去奪的東西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嘴角圈成嘲弄、痛苦的樣子。
他小心的探視靜聽,確定沒有人,撩起下裳跪下去,頓時覺得輕鬆無比,所有的憂愁、痛苦都消解了,“蘭瑩,讓我跪會兒吧,我隻願意在你這裏休息。”跪下去後,他覺得自己的罪赦了,因為極少下跪,他把這看得很嚴重,“都跪下了,還有什麼不被原諒的?”他確信蘭瑩早就原諒了他,她是那麼純潔善良,從不會記恨什麼人。可是在她死後,他無法原諒自己,很多時候,他都會想辦法找個僻靜之地,跪下來贖罪。好像自己能跪下去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他在用委屈抵罪。
“好蘭瑩,我將一生孤獨。這是對我的懲罰,因為對你的愛永遠都會暗藏,我當時缺乏承認這段感情的勇氣,放棄了擁有你的權利,可是在我心裏,你一直是我的。”
世子從憂鬱跨入離情別緒,用以前的傷疤治療今日的苦痛,療傷療得愜意,沒有注意到正在臨近的不速之客。
客人騎馬,隻是經過這裏,但是他看到了不遠處世子的跪影,實際上在土堆中的華貴也的確很顯眼,他勒住馬,好奇的張望,想看看跪著的是誰,“也許是哪家的公子來祭拜他的情人。”他這麼想,打算打馬回去,卻驚醒了夢中人,世子是驚恐萬分的看回去的,兩個人都大吃一驚。世子第一動作是站起來,但他沒有走過去相認。而客人感受到這種尷尬,主動打馬跑了,從世子的角度看,他的傷腿搖曳的特別刺眼。
二、不用告別的離別
玄恭是很晚才來探視建威將軍的人,起先是因為他做事一貫不愛排在前麵怕顯眼,而後又因為其他原故錯失很多時機,終於,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備的日子他登門拜府。
家裏僅有的幾個仆人被分派來接待客人,禮品已經滿地,玄恭把自己的遞上去,卻被被隨意的擱置在屋角,跟其他人一樣。他有點懈氣,因為這份禮他準備了很長時間,花了很多心思,甚至為了它兩次拖延拜訪日期。大伯的二兒子,就是那個“貢獻和平力量”的永昌熱情的迎接他,
“您來了,太好了。父親正在房裏,五王子陪著。”
玄恭一路跟著永昌來到內院東側的小廳,心裏想著在戰爭中不知去向的大伯的大兒子,大伯的苦悶和近期他與道明的親密發展程度之快。像以前一樣,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大伯高亢的嗓音每回都不怕泄露天機,“去打獵吧!”是大伯說的。永昌不用通報,帶著玄恭徑直進去,給臥病在床、悶得半死的父親一個驚喜。
道明起來親熱的拉住他,在玄恭看來他很高興。“來得正好,大伯父正勸我去打獵研習戰術,正好作個伴兒。”
玄恭問候病情,知道大伯的傷還未痊愈,露出擔心的神色,“吃的藥不好嗎?”他轉身問永昌,永昌知道玄恭的真情,如實的說,“不是,父親愛動,總坐不住,自然好的慢些。”玄恭知道大伯不喜歡官場上的應酬,也能理解他為躲避一定很悶,還是勸了幾句,又和道明說起遼東的事,給伯父解悶,道明是很希望也去呆一段時間的。
“出戰的時候不多,但是一打起來就不會很快停下,他們不太容易投降。”玄恭再次重申對高句麗的看法,道明認為高句麗人在王釗稱藩後不會再有任何動作,顯然這不是事實,國家和民族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越是國家陷於弱勢,愛國精神吵吵的越響。
“還是得讓他們投降,不投降的話就會沒完沒了。”大伯用高音指示。
“就算投降了也是沒完沒了。”道明的意見是這樣,他向來不太相信有人會心悅誠服的歸順。
“不對,投降的話會好些。”玄恭也讚同大伯的話。
道明可不能認同這種表麵的臣服,“投降隻是暫時的,反叛是一定的,除非統一變成一個國家,這是父親的看法。”
“不錯,”大伯突然反陣,但是那不是他的本意,“別高興的太早,”他告誡道明,“我是說那的確你們父親的意見,但要從打仗的目的去理解的話就不同了。玄恭,你說打仗是為了什麼?”
玄恭遲疑了,這個問題自從懂事起就一直在探索,但是也一直得不到正確答案,他說出近幾年的研究成果,“是為了保衛國家和保護人民。”
“道明呢?”大伯向一提到理論就鬱悶的侄子發問。
“我沒想過,”他坦白的承認,“不過這個有那麼重要嗎?”
玄恭不自然的笑笑,想聽聽大伯的高見,他也很想在這種問題上跟別人有所交流。
“你說沒想過,我不敢保證你們父親也沒想過,實際上他在很年輕時就在對待戰爭的態度上定型,在你們這麼大的時侯,燕國跟現在很不一樣,那時種田的人很少,你們的祖父雖然招徠漢人,有些漢人還是不能接受我們是異族的觀念。何況當時部族間的戰亂頻繁不斷,戰俘多半會被殺掉,掠來的都是牛、馬和羊。那時候各個部落都懷有統一鮮卑的決心,認為隻有統一了,才能結束永無休止的戰爭。”
玄恭聽到這麼老的故事,心沉到穀底,因戰亂而起的憂傷他不是沒品嚐過。道明向來在意識形態上不作多少深究,他能感受到大伯話裏的陰沉,但是他不能就此渲染到悲劇氣氛中去,依舊咧著牙嚐試去笑,“現在統一了,不會再有那種事了。”
“是啊!”大伯也抽回來,意識到再說這種傷感的話是自己不對,他尤其不想殺害本就敏感的玄恭。
正說著,道明底下的小宮人來催,道明笑嘻嘻站起來,“見到四哥,坐得久了,你再留會兒,陪陪大伯父。”再就是找一天去打獵,玄恭不在意,“你定日子吧,我這幾天都閑著。”兩人約定四日後,怕天更熱。道明急匆匆的走了。
玄恭坐上chuang沿,握住大伯的手,感覺的確沒有以前有力了,鬆遝的皮上沒沾多少肉,顯出老態。玄恭不能承受戰神也會老的事實,更沒感覺到自己已經長大了,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過早的征戰使慕容家的子孫早熟而不自知。他擺弄著床榻前的一些粗糙的木製用具,漫不經心的說,“您怎麼能讓道明去打獵呢?他豈不是更愛玩鬧了。”
伯父卻說,“道明長大了,你也長大了,怎麼還把他看作小孩子?他打獵真的是去沿研習戰術,道明這孩子,好學,但是不愛讀書,若是你,我肯定會勸你多去讀書。”他說著笑了起來,眉角兒吊起來,皺紋更重了。
“是啊。”玄恭也咧開嘴,露出兩顆大牙。
大伯還說,“你也去吧,看太多書傷眼睛。”
永昌一直站在身後,認同的說,“四王子是成人了。”“該娶親了。”大伯附和。
玄恭聽得迷迷糊糊,這些他根本沒想過,母親說,父王也說,現在大伯和堂兄還在說。他還是笑笑,並不作答,他覺得自己還小,總覺得在遼東這幾年沒有什麼改變,他還是以前的年紀,以前的樣子。
叔侄倆又說了好一會兒,玄恭才告辭離去,伯父讓永昌取出一個小盒子,是伯父這些年收集的兵書,一並送給玄恭了,玄恭知道伯父對自己的看重,雙手抱了,謝過伯父。
三、真兄弟
雖然燕王下了決心不來建威將軍府,但等不到刑官回去複命就竄起來,他原本就坐立不安,煩躁的很。他交待過不要走漏風聲,這是他的寬容,慕容翰再怎麼反叛也畢竟是他的兄弟,要保持體麵。
他沒有騎馬,因為不想讓人知道他曾經來過,黃內侍找來的一乘不起眼的牛車比一貫清貧的陽鶩大人的標誌性陋車好不了多少。他坐在車上聽軲轆吱吱呀呀的一路叫,心煩的要命。
元邕謀反?元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有證據證明元邕的確在說謊,他的傷早好了,為什麼秘而不報?他有什麼陰謀?
問題的關鍵不在這裏,不要憑燕王當時下決定很快就斷定他不理智。事實上正相反,這種事想的越多,越不能看清楚真相,往往受主觀感情因素的影響作出錯誤的判斷,那樣對國家的危害是很大的,燕王特意把國家二字提出來擋在自己前麵,畢竟他先是一國元君,然後才是別人的弟弟。索性快刀斬亂麻,毫無疑問命他自裁是正確的做法,當時讓他回來可不是為了讓他養老,宇文這個大患已除,元真看不出他還有什麼用處,如果在這個時候他還敢生事,隻能證明是他自己不聰明,自尋死路。
元真是燕王,不能容忍謀反的火焰。就是冤死一萬,也不能放過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