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到同等的痛苦回應,哥哥從牙縫裏吐出一句,“你,不是一般的殘忍!”
燕王對這個回答報以同意的笑聲,清脆得牽動了不遠處的守衛,確認了燕王的好心情。
狩獵結果:五王子慕容霸一如既往的取勝,燕王封他為除建威將軍外,攻打高句麗的又一員前鋒。
四、高句麗之戰
慕容元邕披著清冷的早霧行走在軍營中,他感到舒心,因為又回到熟悉的、屬於他的環境,而且是真刀真槍的為慕容氏而戰。馬嘶聲讓他異常的活躍又讓他莫名其妙感到安全,這是他不打仗時感覺不到的。在這裏,他不必在意有什麼事做錯做對,不必陪無聊的人練習口舌,不必提防暗箭冷槍。此刻,他就像是草原上機警的獅子,一邊喜滋滋的尋找獵物,同時時刻防備敵人的進攻。氣氛是凝重的,大家都對這場戰爭抱有極大的信心,隻是還要稟住氣等待,隻等最後翻出底牌,看到自己的勝利,現在他們為了已知的結局和暫時的沉悶攪得自己眼睛發亮,心頭浮熱,趴在暗處等著獵物上鉤。
兩兄弟又同仇作戰了,有十年沒有這樣合作,兩個人還是像以前一樣,暗暗比賽,看誰更多智、誰跟小心、更靈活的擺開戰局。出發前元邕就提出進軍路線,從遼東到高句麗有南北兩條路,北邊的一條是平坦寬闊的大道,南邊的小路則險峻狹窄。元真聽從慕容翰之計,主力部隊四萬從高句麗意想不到的南路進攻高句麗,而北路由長史王宇率領先行一步,軍眾一萬五千。兩兄弟合演調虎離山,趴在南峽四五天,躲在山頭密林、山坳裏,啃著幹糧、鹹肉,隻等北路王宇的消息和高句麗的相應的反應傳來。
元邕穿過清掃幹淨的狹窄小夾路,來到燕王帳前。奇怪的是帳內已聚集了很多人,每個人都在激動的探討著什麼,有幾個老將作出決斷果敢的手勢。元邕認為是高句麗有行動,也許他們去了北路,王宇的消息到了。他擠進去,小將波連英主動跟他打招呼,“長史大人進攻了!早上信使剛到。”他追問下去,“高句麗有什麼舉動嗎?”他把聲音壓得很低,意識到自己也成為竊竊私語的一員。
“還沒有,前鋒將軍慕容霸正請命進攻。”元邕這才辨認出身邊仿佛是響起過“兩路夾擊”的字眼。“您認為呢?”身體消瘦的小將問他。
“我——”還沒說下去,就被穿上軍服的內侍官打斷,“將軍大人,殿下讓您過去。”元邕便跟著始終彎著身子,低著腦袋的燕王特別侍從,從擁擠的將領人牆中建立的曲折通路來到燕王麵前。
燕王打出安靜的手勢,內侍“蹦”的一聲敲擊木柱,沉穩有力。帳內立刻就消停了,大家都身體前傾、豎著耳朵聽燕王講話。燕王清清嗓子,用悅耳的中音說,“情況大家都清楚了,各位有什麼意見?”他擺出老長的一條瘦腿伸到左側,元邕看他躊躇滿誌的樣子明白他還是沒有什麼動搖。
性急的慕容霸站出來,“末將以為,我們現在就進攻,南北兩路形成夾擊之勢,勢能破敵。”他退後一些,仿佛在等待周圍的附和聲,大家卻注視燕王。
燕王不緊不慢的岬了口奶茶,腦袋斜到一邊,仿佛在思考。軍將們像得了允許開始附和,道明有得意之色。這時燕王從冥思中撤出來,望向元邕,“建威將軍認為如何?”
元邕真為弟弟的不露聲色折服,心想,“他就坐在那裏,不廢吹灰之力,讓我對付這些智障,從而把自己也變成小醜。”陽光斜斜的照著他的一團影,他盯著那隻自高自大的腳沉穩的說,“末將以為,現在進攻還為時尚早。”元邕在拖延自己的出醜,在道明看來就是在拖延意見,故弄玄虛,他很不服氣。
燕王用手勢製止了愛子,又問元邕,“為什麼?”元邕一定要把大家都知道的事當成自己的意見說出來,他覺得很傻氣。但是局勢又讓他不能不這麼作,所以緩緩的說起高句麗人正在合力攻北,此刻進攻,隻會把他們引過來,到時我們主力很快就會被發現。高句麗如果及時轉變戰略,前來阻攔,有了防備,就不好攻取。他覺得說這些話時聲音都變了,好像不是他說的一樣。所以後來他一想起這段,就非常的厭惡。
其他人自然是讚同富有經驗的建威將軍的高見。燕王成功的打發走一帳子人,留下道明和元邕。他走到愛子的身邊,拍拍比自己還略矮的肩膀,“好孩子,你大伯身經百戰,你要向他學習,需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道明發了窘,臉色煞白,那是年輕氣盛被挫敗後的失落。元邕卻想起玄恭每回都臉紅。
通過這件事,元邕明白了元真格鬥手法的高超,元邕在他麵前翻跟頭、逞能耐隻是給元真的兒子們作無償演示。在這場比試智慧的暗鬥中顯然是元真贏了,他已經完全摸透元邕的性格弱點,占據先機。
不出兩天,有探子回報,高句麗王派他的弟弟王武統帥五萬精銳去北路阻擊王宇。軍心大振,還有沉不住氣要立刻進攻的被燕王罵下去。
王武與王宇交戰,王宇竟然勝了冒牌本家,燕王臉上再也壓不住笑意,“進攻!”
騎兵被壓抑了那麼久,不能大聲說話,不能生火做飯、不能自由行動。聽到燕王進攻的號令,個個生龍活虎,吆喝著,使足了勁揮舞著馬鞭衝下來,高句麗守南峽幾個小官沒想到會有聲勢如此浩大的進攻,就怕跑的不夠快,根本沒有抵抗。燕王下令乘勝追擊,燕軍一路追到到木底,方才紮營,他們得到消息,高句麗王王釗親率剩餘的老弱殘兵出了丸都,正是向這個方向來攔截。燕王已經完全不用擔心,隻等一戰。他還要看到愛子在這次大戰中立首功呢。
五、慕容霸學兵
前鋒將軍牽著馬,半癱瘓的往前挪動,到了臨時作的軍用水木桶前,鬆開韁繩,自己先用冷水洗臉,馬早就降首委屈的咕咚、咕咚喊起來。“將軍,給。”接過不知誰從哪兒送上來的水,他晃著疲憊不堪、有千金重的腦袋,仰起脖猛灌幾口。水從嘴角泄洪般的淌到胸膛,領子裏也養了魚,涼涼的浮動。
拖著沉重的腿機械往前走,隻有此刻,沒有戰事,才可以放心的把周圍的景致表現出來,已廝殺了一整夜疲憊不堪,他還在習慣性的留心著鼓點,一旦有軍情就立刻衝上馬去。他也不知道怎麼了,一到戰場上就停不住。一會兒都不能閑著。戰鬥給他的經驗是一刻也不能鬆懈,隨時都會送命。所以一到這兒,本來是什麼也不在乎的他會變得異常機警,一有風吹草動就趕緊應變。他喜歡這樣,這樣的生活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他隻知道這件事完全占據了他所有的心神。怎麼樣才能應對不被各種招式所殺,這種有深度的生活讓他一直鑽下去,探索未知的東西、未知的事,不像在宮裏時隻能陪著說說無關痛癢的、可有可無的話。閑散就是罪惡,反而能生出很多不必要又惡心的事端。
他沒有回自己的大帳,雖然他實在很想休息,躺在床上睡個飽。還是掙紮著往大伯帳子那邊走,道明回營時問了另一個將領,據說慕容翰正在休息,他昨晚上也很晚才回來。推開帳簾喊聲“大伯”,道明才知道有多疲倦,簾子橫著走,掀不動。慕容翰已經起來了,正拿著一張地圖研究戰局,畫的很草,很可能是他出戰時順手畫下的。
“剛回來嗎?”他站起來,把不知所向的侄子推到床上,“先躺會兒。”侄子晃到床邊,重重的跌下,底下的幹草劈裏啪啦的響了一陣。他轉過身來,用疲憊的牛眼盯著慕容翰,“大伯,你怎麼知道他們會從那兒逃走?”他昨夜被大伯派往敵軍有可能逃跑的方向去攔截,本來還滿腹委屈,誰知道道明認為會滿世界跑的敗兵真的衝他過來了,本來以為大材小用的他打了一場比正經對戰還要艱苦的殲滅戰。他又不解的問,“為什麼他們一定要去那邊?明知道有伏兵,很多人都在那兒死了,還是湧過來,真是殺也殺不盡,攔也攔不住。”
他聽到大伯這樣解釋,“這不難理解,高句麗人很團結,也很守信,那個方向直通由北路趕來的一萬援軍,他們不是零散的逃跑,而是有組織、有命令的撤退會合。雖然會死,也要服從命令。”
道明低低的說,“真傻,”他已經累到要死,閉上眼睛,聽到大伯說,“當然不是傻,如果你是他們的將領,會很高興。作為這樣一支軍隊的對手,你也會輕鬆的應戰。單是防止士兵逃跑,我們就要花很多力氣。”“喂!”慕容翰叫一聲,以為他睡著了。道明也哼出一句回應,突然翻起來用胳膊撐住,很嚴重的說,“你說打仗就像打獵,我今天找到一點兒區別。”
大伯停下手中的工作仔細聽他說,“就是獵物很少傷害你,可是敵人隻想殺了你。”
慕容翰喜笑顏開,應該不是出於讚同,“你這麼說,說明你根本沒理解我的意思。我說的可是你就像是要被捕殺的獵物,隻是除了逃跑外,你要更注重進攻,這增加了你的主動權。有些時候你以為把一隻狼趕走了,可是過一會兒,他從你身邊的高土堆上跳下來,襲擊你,咬住馬肚子撕下腹皮,這就是進攻。你要學會不同方式任何時機的進攻,這才是演習狩獵的要點。”他是低著頭說的,這時迎上侄子的一雙求知的眼,道明已經很精神,支起身子聚精會神的在聽。他繼續說,“這在兵書上稱為‘奇’,不過講到書上的理論我沒有玄恭知道的多,改天讓他給你講吧。”
“算了吧,他哪兒會進攻?他最怕傷人,每次巴不得先敲鑼打鼓的宣傳,‘我要進攻了!’”他幼稚的喊著學聲,故意逗笑。慕容翰卻告訴他,“這也是一個方法,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進攻強大的敵人時,除了用擊鼓激勵士氣外,還要讓士兵鼓噪一陣,先把他們嚇破膽。我們打仗不是靠殺人,也不是為了殺人,人是殺不盡的,隻會埋下複仇的種子。玄恭明白這一層,以威信取勝,才是上策。”道明又倒下,嘟著嘴,心裏卻在羨慕哥哥,隻比自己大兩歲的他為什麼知道這麼多。
這時,有個小傳令官來傳話,燕王要見慕容翰,大伯站起來對侄子說,“你再睡會兒,我讓人給你端飯。”他走了,道明躺在那裏,雖然困倦卻睡不著,心裏塞滿大伯的話。
“木底之戰,就這麼結束了?”他還是笑著咬嘴。
六、掘屍挖墳
高句麗國王王釗在木底敗了,而且選擇逃跑,燕軍一路追趕,幾乎與他同時進城,他不過是又逃了一回,把自己的母親和妻兒送到燕軍手中,燕王入丸都,分兵消滅北路還在與王宇周旋的殘餘。
大獲全勝,燕王突然有些落寞,好像過程有些太簡單,再想想對手一直都不強。在多年與高句麗的征戰中,燕王還沒有失利過。最差也會掠地遷人、乞盟而還。他相信這次也不是依靠元邕的力量,雖然他的計策的確起了作用,但他認為這不是絕對性的因素,就算沒有元邕,他一樣會入主丸都,高句麗一樣會失敗。對此,他毫不懷疑。
燕王沒有王釗的消息,不知道他躲到哪裏去了,從胸腔裏噴出嗤氣。他絕不怕王釗報複,他的做法是燒毀丸都,無論王宮還是城池,把接管的王釗母親和妻兒,城內五萬多的子民,並宮室裏的珍寶物資帶回國內,還很費心的把王釗的父親乙弗利的棺材屍體也帶上,借以羞辱他。
元邕沒想到元真會這麼作,他還沒聽過有帶走棺材的事,便認定是元真太狠毒。盡管元真傷害他很深,他以前從來沒想到是元真的本性在作怪。元真一定是生性殘忍,現在又利用權利武力,隨意的操縱、蹂躪、傷害別人。元邕感到他的可怕,看到丸都衝天的火光,元邕突然張開大口,想要吐。作為一個軍事上的將領,元邕從來沒有幹預過國主戰爭之外的事,他以為那是出於是盡職盡責,現在才明白自己是害怕,害怕不能預知、不能主宰的荒誕結果,屠殺、縱火、搶劫,他們都瘋了,這個世界太荒謬!
世子在龍城外迎接燕王回龍城的隊伍,撫慰陣亡將士的家屬,做足了麵子的上的功夫。元邕知道盡管傷亡不算大,有幾千人還是見不到父母妻兒了,他們甚至大多都不會在被撫恤之列,因為他曾經想清查過他們的名單,但是主管此事的劉參軍認為沒有官職的士兵根本不用上報,何況誰會在意士兵甲,士兵乙呢?打贏這場仗靠的是出色的領袖和各級官長,那些士兵死了是他們自己蠢、自己笨。元邕沒法跟他講理,高高在上的永遠是出身好的人,偶然例外的從基層起步受到提拔高人一頭後就更看不起士兵,燕王作了很壞的例子。元真這種被人為正統的思想,就是一種貴族等級觀念,因為王釗做過王,所以他的家人就比其他的高句麗人尊貴,甚至比燕國一般的將領高貴,他劃分的標準在哪裏呢?元邕發現他將不得不借助以往舊族混戰中搶人妻女,霸占或是賞賜部下的舊事來理解,也許本質上就是如此。
燕王把珍寶賞賜給出征有功的將士,道明分去不少,隨手就扔給自己的親信、侍從,表示對這些毫不介意。元邕被賞一柄長劍,據說是那個躺在棺材裏被拖回來的乙弗利生前用過的東西。元邕吉覺得惡心之極,像是這把劍也是從墳裏挖出來的,自己是個盜墓賊。他決定要找元真談談,這回由他主動。
“一定要這麼作嗎?”他指的是乙弗利的事,他很生氣、不解。
“這樣最有效。”元真完全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他對元邕的一臉愁容不以為意,認為完全沒有必要。
“是這樣嗎?”元邕恥笑他的過分和愚蠢,“你不覺得你已經跨越了一些底限,一些一般人做不出來的事你都不忌諱。為什麼?難道是因為你處於這種居高臨下的地位,掌握了對生命隨意生殺的權利。已經分不清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嗎?”元邕對元真生這麼大的氣還是第一次,因為他真的失望了,他看到了一些超過兄弟內部矛盾的痛苦擺在兩個人之間,原來所謂的“共同利益”瓦解了,他們從不是同一種人。
他的憤怒對元真還是有作用的,元真習慣性的為自己辯護,“你不用感到不恥,我這麼做隻是想讓王釗主動臣服,該做的我都會去做,就是現在,道士正在給他父親念經,我向你保證,隻要王釗來臣服,我會把他父親還回去。不,我為什麼要保證?我不需要。”他也隨元邕的語調亢奮起來,好像自己真的作了虧心事一樣,他的手抖個不停。他不允許元邕占據優勢,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元邕指責,他打算乘勝追擊,不給他一點兒翻身的機會。“你知道王釗的妻兒、母親在哪兒嗎?在長公主那兒,作客!我原本不想說,可是既然你問了,我就替自己解釋一下。你誤會了我,我跟你一樣,有一樣的道德,你說的那些事我也不會做。如果你還是不相信我的話,我還可以告訴你,當年弟弟們被殺,不是我的意思,我原本沒想過要殺他們。真的,從來沒有,仁弟是在混亂中被殺的,昭弟是自殺的,他以為我會殺他,向自己動了刀。不管你信不信?這是事實,這麼多年,你一直怨恨我,可我呢?還要背負這種弑殺手足的罵名,你可以恨我,我要恨誰?我想大聲說那些不是我做的,他們自己知道。到了地下,見了父親,父親會為我伸冤。”他原本就激動無比的臉沾滿了淚,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他隻知道,這是一場表演,他必須要哭,還要哭得活靈活現,雖然他並不傷心。他為自己的無恥在暗地裏驚訝,還盡力抽泣出聲,他的嘴很滑稽的抽動著,分離出來,別人一定會以為他在笑,他意識到這點,趕緊用手把它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