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三人一陣奔行,路上峰回穀轉,不到二更時分,便抵石埭縣城。
三人進得縣城,便在東街嘉賓客棧投宿,自有小二侍候。
一宿無話。
次晨起床“江南醉儒”招呼店小二送來早點,自己要了一壺當地名酒“菊花香”。
一壺下肚,意猶未盡。
又叫店家添了一壺,二杯添興,這才開口說話。
他一樽在手,兩眼細眯,笑容可掬的說道:“酒是世上寶,一天不能少,你們兩個娃兒,既然要跟我出來,可知道我的脾氣?”
貞兒接道:“知道。”
“江南醉儒”把頭一歪,朝著貞兒問道:“你知道我老人家的脾氣,你倒說說看?”
貞兒笑道:“這還要說嗎?誰不知道你是隻大酒缸,見了酒就要想往肚裏裝。”
“江南醉儒”一晃腦袋,道:“此其一,還有呢?”
貞兒又笑道:“還有見了酒,天掉下來都不管,你的脾氣我早就知道了,你說是也不是?”
“江南醉儒”-嘟又喝了一口,連道:“對!對!對!隻要有酒萬事休。”
貞兒一扭身,伸手搶過他手中的酒杯,哼了一聲,嗔道:“有酒萬事休,那麼咱們還走不走?”
“江南醉儒”哪裏會防她有這一著,忙道:“快把杯子給我,不要潑翻了,暴殄天物,天理不容。”
貞兒知道酒是他心頭肉,略一作勢,便交送過去,道:“師叔,你老人家吃酒,貞兒鬥膽也不敢阻攔你,不過,不要真的吃醉了,誤了正事。”
“江南醉儒”把兩眼一翻,接著腦袋又在半空畫了個圈,慢慢的說道:“太白鬥酒詩百篇,你幾時聽說過我醉酒誤事啦?不要鬧了,吃完了,咱們就走。”
“江南醉儒”吃完兩壺“菊花香”又吃了幾件早點,用手一擦那油膩膩的嘴,站起身來,解下酒葫蘆,要店家滿滿灌上一壺,付罷了賬,這才慢條斯理地一踱八字方步,帶了傅玉琪和貞兒,逕向南門行去。
由石埭到殷家堡,不過一百七、八十裏遠近。
這三人繞過九華山,便是平坦大道,一路行來,抵達殷家堡,天際還有一縷斜陽,但見炊煙嫋繞,正是舉炊之時。
“江南醉儒”領著傅玉琪與貞兒來到堡外,看這村子約有百十戶人家,因是位傍長江,所以土地肥沃,雖是冬寒天氣,木落蕭蕭,卻也掩不住那叢林茂竹的氣派。
這時莊前場地上,正晾著幾張大魚網,尚未收去,一看便知這堡裏的人家是漁耕為活。
跨過一道長長木橋,便進了村頭。
“江南醉儒”道路極熟,傅玉琪與貞兒隨在他身後,轉過十來戶人家,便來到一家莊院。
雖是江村農鄉,這莊院卻是自有一種氣勢。
沿院子引來一灣溪水,溪邊垂楊禿盡,傍溪一排竹籬,籬內白楊、冬青、蒼鬆、翠柏,柴扉緊閉。
“江南醉儒”上前輕彈柴扉,不一會裏麵走出一位莊稼漢子,一見“江南醉儒”躬身請安“江南醉儒”微微一笑,說了聲:“老莊主可曾在家?”便逕向內走去。
二人跟後隨行,走在一條石蛋徑上,石徑盡頭,立著一排排房屋,傍窗倚簷,種著幾株梧桐,數行臘梅,梧桐雖已葉落,新梅卻正含苞。
從這種布置上就已可看出主人必是位世外高人了。
貞兒四下看了看,對傅玉琪道:“傅師兄,你看這地方多幽靜,你喜歡不喜歡?”
傅玉琪還沒有來得及答話,便已走到門口。
那莊漢對“江南醉儒”說道:“高爺你老人家請稍等一下,待我去對莊主稟告一聲。”
“江南醉儒”點頭微笑,那莊漢便推門入內。
轉眼工夫,裏麵一聲朗笑,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是哪陣風又把你這窮酸酒鬼吹來?
少不得我這莊稼人又是一壇好酒要遭殃了。”
長笑聲中,走出一位健壯的老者,銀髯過胸,滿頭皓發,臉上紅潤煥發,看年紀至少也是七十開外。
“江南醉儒”一見老者親自迎出,一麵恭身施禮,一麵說道:“琪兒、貞兒快來拜見殷老前輩。”
原來這位老者,姓殷名叫元龍,原是殷家堡人。
自小就入九華山學藝,二十歲藝成下山,仗一柄金刀,走遍大江南北,人稱“金刀天龍”。
三十歲在江西南昌創立一家仁義鏢局,隻因他為人疏財仗義,樂於助人,不到幾年工夫,已是譽滿江湖,武林中人就敬他這份義氣,送他一個美名“金刀孟嚐”。
提起“金刀孟嚐”就連黑道上的朋友,也全敬重幾分,是以這仁義鏢局的生意,暢行南北一十三省,保管沒有絲毫差錯。
老鏢頭在六十歲的那年,將仁義鏢局的事,全交給他兒子小孟嚐殷宏仁接管,自己便帶了小孫兒,回到殷家堡,蒔花娛孫,以享晚年清福。
傅玉琪與貞兒行禮之後,老鏢頭攙起他二人,細細端詳,轉臉對“江南醉儒”拂髯笑道:“這對娃娃,可算得人中龍鳳,難道你這酒鬼有這等俊秀桃李?”
“江南醉儒”一晃腦袋,這才慢吞吞的道出二人師承。
老鏢頭聽罷,哦了一聲,道:“原是黃山傳人,名師佳徒,令人羨愛,你這酸秀才分享神品,也算你福厚了。”
說著,牽了傅玉琪的手往內走去。
一邊說道:“難怪我上月朝九華時,巧遇令師,聽他說起江湖盛傳‘千愚書生’姬老前輩的三部‘寶-’已經落入江湖,令師為了怕因這師門秘笈引起武林中的紛爭,所以又重入江湖,打算查尋寶-,收回黃山,以消弭這場武林爭奪的厄運。”
傅玉琪一聽師父消息,不由一軒劍眉問道:“前輩,與恩師見過,可知恩師行蹤?”
殷老鏢頭道:“寶-出現之說,據聞來自蜀中,聽令師口氣,或往巴東一帶。”
酒後茶餘,又談了不少武林之事,直至夜漏更深,方才就寢。
次日用罷早點,三人辭別“金刀孟嚐”老鏢頭殷元龍,逕向安慶進發。
離了殷家堡,以三人的腳程,不到二個時辰,已抵皖水江幹,這裏江麵寬闊,但見萬道寒波,浪濤滾滾。
三人搭上一隻小小渡船,船家扯起風帆,櫓槳劃點,藉著風勢,便向江心駛去。
這時正是晌午時光,江中來往船隻,穿梭不停,至為熱鬧。
傅玉琪與貞兒原甚少在外麵走動,再加之年輕貪玩,便拖著“江南醉儒”在船頭看景色。
貞兒更是東張西望,猛然間覺著左邊一號雙桅大船的艙窗中,有一對晶晶的目光注視著自己這隻小船,心裏覺得奇怪,便不由得也將眼光掃了那船兩眼。
看那船隻,氣派不小,心想這必定是什麼官府的官船了。
再看艙中那注視自己小船的人,卻是繡帷半遮的姣好麵目,貞兒轉臉望了望傅玉琪見他正和“江南醉儒”在指談別處,一點兒也沒有覺著這艘大船的情形。
盡管如此,可是貞兒心裏卻泛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很討厭那雙由艙中射過來的晶瑩目光,她心裏暗罵了聲:“不要臉。”
她心裏雖是恨這雙目光,卻偏偏又要多看幾眼。
當她再舉目看時,那繡帷後麵的嬌麵,卻不見了,正待轉望別處之時,突然又發覺那窗子的繡帷閃動了一下。
這窗帷一動,貞兒心裏自然知道,但她這回卻不正眼看了,隻用餘波掃視了一下,視線一觸之下,不禁心裏一跳……因為那窗後出現的卻是兩張臉了,她被嚇了一跳,當然不是發現了兩個人,而是驚訝這兩張臉為什麼會一個是姣好如明月,另一個卻難看得使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於是,她揉了揉眼睛,再舉秀目向那窗子望去,何曾眼睛有什麼毛病?
那窗子後麵正是兩副麵孔,一個就是方才注意自己小船的那個嬌美的女子,另一個卻是四十多歲的婦人,這婦人一張臉卻-怪無比,黃眉、倒三角眼、朝天鼻、最難看的還是那一張歪嘴,和露出唇外的黃牙。
貞兒心裏好笑又覺好氣,為什麼這一美一-會生在一家呢?
她們又是什麼關係呢?
是姊妹嗎?年齡上絕不可能,在年齡上,應該是母女才對!
但是這怎能相信呢,這樣-的女人豈能生出那樣標致的女兒?
她想到這裏,不由的又將秀目向那窗子望去。
就在同時,那繡帷又一閃動,已經垂下,隻聽得窗內一個蒼啞的聲音低低地說道:“不會是的,你不要疑心吧!”
那隻大船與“江南醉儒”這隻小船,相距不過三丈左右,貞兒何等靈敏,任當時櫓槳吱呀,人聲嘈雜,她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貞兒聽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心中正想不出是什麼意思,陡然間,身後響起了一聲冷哼。
貞兒轉眼尋去,隻見離自己小船一丈多遠之處,有隻破舊的小快船,船上坐著一個年約三旬開外的破衣爛衫的漢子,不要看這時江中正是最嘈鬧的時分,他卻興致不淺,一個人盤坐在船頭吃著酒,左手一片雞腿,右手握著一隻大酒葫蘆。
這時,他啃了口雞腿,一麵大口的嚼著,一麵喃喃自語的說道:“不會讓你那麼稱心如願……”
貞兒雖然明慧過人,但她毫無閱曆,剛才之時,仍使她有一陣迷惑,她在心裏猜揣了一會,終不能理出一點頭緒。
要知貞兒雖是靜心之徒,但她們之間,卻有著姨-之親,所以靜心對她一向極為疼愛,無形中就放縱了不少,是以貞兒做事也自任性無拘,她心中既被剛才發現的情形,弄得紛擾難決,便一拖“江南醉儒”的衣袖,低低的把前後情形,向他說了一遍,不過卻將自己恨那晶瑩目光看她琪師兄的心情瞞過,沒有說出來。
“江南醉儒”聽她一說,略略看了那兩隻船,輕聲說道:“江湖之上,奇人奇事,恩怨糾纏,層出不窮,無處無之,咱們還有他事,你千萬不要置身插手,免得阻礙了咱們自己的正事。”
“江南醉儒”說著,三人竟同向那破衣爛衫的漢子,瞥了一眼,說來硬是湊巧,就在同時,那漢子也正向“江南醉儒”這隻小船張望,口角間泛起一絲笑意,朝著“江南醉儒”還微微頷首。
“江南醉儒”為人原是帶著幾分遊戲人寰的意味,平時就是無比的灑脫不羈,他一看那漢子已是衣服襤褸。
卻竟也今朝有酒今朝醉似的,抱住個大酒葫蘆,在熙攘來往的江中,就如此放懷暢飲起來,倒也興致不錯。
“江南醉儒”想到這裏,就不由喜愛上他這點可愛的形跡,心裏這麼想著,臉上也就露出了笑容。
傅玉琪與貞兒看在眼裏,覺著滿有意思,傅玉琪便開口問道:“那船上的人,莫非和師叔相識嗎?”
“江南醉儒”兩眼望著遠遠的天際,搖了搖頭。
貞兒接道:“你們兩個,一個點頭,一個微笑,我隻當你們相識呢,既然不認識,那點頭幹什麼呢?我看這人,八成是江湖上朋友。”
“江南醉儒”朝著貞兒笑道:“這倒你說對了,這人倒真是武林道上的人物,不過此人一團正氣,絕不致是歹人就是了,我倒很喜歡他這份雅興……”
貞兒沒讓他說完,搶著道:“什麼雅興不雅興,我猜師叔的酒蟲子被他引出來了,大酒鬼自然喜歡小酒鬼了。”
傅玉琪見貞兒老是跟“江南醉儒”沒大沒小的亂頂亂撞,心裏有些不以為然,正想要開口講她……忽然又一轉念,把想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暗暗的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耳際響起一陣鼎沸的人聲,眼前景色,也隨之一變,原來船已靠了碼頭。
三人再放眼看那雙大官船,與那隻小破船,也已靠了岸,尤其那隻小船,這時卻傍著那艘大船。
“江南醉儒”領著二小上了岸,在人群中走了幾步,再回頭看那小船上的漢子,竟已不在船上,心裏暗暗笑了笑,便逕向前行去。
這安慶原是安徽第一重鎮,城瀕長江北岸,上溯武漢,下航金陵。
是以商業茂盛,人口密集,尤其是北門外那傍近碼頭一帶,真是萬商雲集,棧行林立,茶館酒樓自是應運而生。
三人一進這濱江大街,隻見滿街市招飄飄,人潮洶湧。
三人邊走邊看街景,就在一處轉角的街口,雕樓阻前,由裏麵衝出一陣酒菜香味“江南醉儒”在船上已被那漢子放懷暢飲的舉動引得口涎三尺,這時再被這上等佳釀的氣味一衝,哪裏還按捺得住?
何況肚中也實在有點饑意,於是,不自主的舉步入內。
傅玉琪與貞兒跟在後麵,二人抬頭一看,但見一塊橫匾,迎街高懸“望江樓”三個大金字,耀目生光,二人心想,這家酒樓好大的氣派。
這二人略一耽擱,再看“江南醉儒”已登上了樓梯,二人也加緊兩步,跟上前去。
“江南醉儒”雖不講究衣著,不過,倒也是長衫飄飄。
再加上他久曆江湖,又是一股讀書人的氣質,看上去神清氣雅。
而傅玉琪與貞兒更是挺秀不凡,要知這大城鎮的酒館茶樓的跑堂的小二,素來是看人打發,一見三人上樓,早就哈著腰上前招呼看坐。
這家酒樓,既名“望江樓”不用說,準是麵臨大江,俾使客人入座,可以眺覽這江中景物。
“江南醉儒”更擇了沿樓窗的座位,點好了酒菜,憑窗眺望,但見江水滾滾,船桅如林,帆影點點,江風吹來,透著點寒意,更是令人神爽。
不一會,小二將酒菜俱已送到。
“江南醉儒”嗬嗬一笑,接過酒壺,連酒杯也不用,人嘴對壺嘴,咕嘟咕嘟就喝了兩大口,一咂嘴,連道“好酒!好酒!”
“江南醉儒”酒壺還未放落,驀地裏,背後響起了一聲暴喝,說道:“店家,難不成把我這個窮客人給忘了嗎?”
這聲暴喝,不但使全酒樓的客人都掉頭觀看,就連“江南醉儒”等三個人,也不由回首看去。
因為“江南醉儒”聽這聲音,不單是中氣充沛,而且這聲音是發自丹田勁氣,若不是內功有了相當火候之人,斷難有此地步。
“江南醉儒”三人轉頭一看,隻見一間雅座的包廂,門簾一掀“咯得咯得”的走出一人,一頭亂蓬蓬頭發,連腮短髭,濃眉圓睛,紫黑發光的臉膛,一身破爛的衣衫,攔腰捆了一條寬大的紅腰帶,右腕下拄了根又粗又黑的大拐杖,右腿彷佛不便,走起路來一歪一跛,全仗著這大拐杖的力量來支持全身,那“咯得咯得”的聲音,便是這拐杖擊著樓板所發“江南醉儒”一見此人,心中不覺一怔,你道此人是誰,原來正是江中所遇,那個破船上獨自飲酒的中年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