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答道:“我小時就養成自己打鳥獸燒食的習慣,所以,不管在什麽樣深山大澤之內,我都可以生活,要是在人多的城鎮附近,沒有鳥獸可打時,我就在晚上跑入客棧中拿些吃的東西……”她望了傅玉琪一眼,見他聽得十分入神,微微一笑,接道:“雖然有很多人見到我,但大都人看了我回頭就跑。”
陸天霖點點頭,道:“在深夜之中,驟然見到奶這一身裝束,如非武林人物,即是膽子再大,隻怕也得嚇跑。”
那少女從那裹胸白絹中,摸出一個徑寸大小,銅錢厚薄之物,在手中一抖,套在臉上,笑道:“我娘死時,交給我一個人皮麵具,這一年中我除了睡覺之外,都把它帶在臉上。”
陸天霖側臉望去,隻見那人皮麵具異常駭人,金底紅睛,長眉過垂眼角,而且套在臉上,有如生成一般,絲毫看不出是套的麵具,如果自己事先不知,隻怕也得嚇一大跳,微微一笑,道:“這樣一副麵孔,難怪別人一見就跑!”
那少女舉手取下臉上麵具,又現出勻紅嫩臉,接道:“我雖套著人皮麵具,但有很多壞人仍然不怕,反而嬉皮笑臉的,向我身邊圍來,惹得我發了脾氣,都把他們打死。”
這時,陸天霖已從少女言談之中,發覺她是一個聰明絕頂之人,隻因從小僻處荒蕪的深山大澤,是以,還保留大部純潔天性,不大懂人間險惡,如讓她再在江湖上曆練一段時間,遇上壞人引誘,那先天一點善良消失,再加上自幼養成打殺鳥獸的野性,必將變成一個殘酷嗜殺的女魔頭,以她本身武功而論,如一旦陷入歧途,不隻是她個人的悲劇,而且還將引起武林中一次不大不小的風波,假如她再和一般武林敗類勾結起來,事情還得擴大,那不隻可悲,而且可怕……
現下看去,她還是個帶有稚氣的少女,雖然在行動間略帶野性,那隻是過去環境對她的影響,如能再得一番教養,必可恢複她善良的本性。
不過她自幼養成的野性,早已根深蒂固,要想使她改正過來,亦非一件容易事情,必得先使她心有所寄,然後在設法潛移默化改正她的積習,這必須要一段很長的時間,關鍵在能否先使她安下心來。
這件事要想有成,必得要借重傅玉琪的力量,傅玉琪如肯稍示情愛溫存,約束住她一寸芳心,才能談到第二步,設法消除她的野性。
陸天霖愈想愈覺不錯,動了籠絡這少女的念頭,回頭望著傅玉琪道:“琪兒,你身負血海深仇,豈能輕生言死,現在我和你方叔叔已由‘紅葉穀’中討得‘人麵蜘蛛’你身受‘金翅蜈蚣’絕毒,已有療治之望,要知傅家隻有你一脈單傳,如果一死了之,何以對你們傅家列祖先宗,和抱恨泉下的父母陰靈。我一生慕習醫術,早存不娶之誌,你方叔叔已是年近四旬,仍是孑然一身,我們和你父親義結生死之交,彼此誓約,同生共死,迄今所以仍偷生人間,無非是想替你含恨九泉下的父母雪仇,你得邀天幸,投入‘瞎仙鐵笛’羅老前輩的門下,你方叔叔也曾為尋你下落,不惜投身鏢局,訪查你下落十幾年,仍是消息渺然,不想初度會見,你就遭‘金翅蜈蚣’腹毒所傷,這件事幾乎痛碎你方叔叔的肝腸,誠然,大丈夫男子漢,濺血不屈誌,但你的情形不同,孩子!我希望你能聽伯父的話……”話至此處,觸傷情懷,臉色一變,黯然淚下。
傅玉琪隻急得滿臉通紅,跪在“聖手醫隱”麵前,說道:“伯父有什麽話說?盡管請吩咐琪兒,我絕不敢稍違慈意。”
陸天霖長歎一聲,道:“本來武林之中,首重師門訓誡,這些話我是不應該說,不過目前情勢不同,羅老前輩,一代奇人,仙儀俠蹤,天下敬仰,破例收你為徒,必是憐憫你的身世可憐,再說他老人家遁世黃山,隱跡閑雲,也沒有創立什麽門戶宗派,想來當不會有什麽門規約束。”
傅玉琪一時聽不出陸天霖話中之意,呆呆的答不出話。
聽那半裸少女幽幽歎息一聲,望著傅玉琪道:“想不到你也是這麽可憐的人┅┅”
傅玉琪怒道:“我在和伯父談話,哪個要奶來插嘴,哼!我身世可憐,與你有什麽關係?”
那少女一挑兩條柳眉,星目中閃起殺機,道:“我高興要說,誰也管不了我!”
傅玉琪道:“那奶走得遠遠的去,隨便奶說什麽?我也不管!”
陸天霖看那少女臉色已變,再要吵下去,必然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趕忙插嘴接道:
“琪兒,人家是一番憐惜之心,並無不是之處,你豈可出口頂撞。”
傅玉琪道:“我看到她那身上妖異的裝束,心就感到別扭。”
那半裸少女道:“這是我娘臨終遺留給我的,有甚麽不好?”
陸天霖聽兩人爭辯言詞,仍然不脫孩子氣,忍不住哈哈一笑,道:“你們不要吵啦,我還有話要說。”
果然,兩人都靜了下來“聖手醫隱”手捋長髯,微一沉吟,望著那少女笑道:“姑娘把他接到這,可存有救他急難之心嗎?”
傅玉琪一聽陸天霖問話中語病很大,正要辯正,卻被陸天霖搖手阻止。
那少女卻點點頭,嬌笑道:“我看他一個人在那燒著鬆枝取暖,樣子很可憐,就把他接到這來啦!”
傅玉琪急道:“奶哪是接我,根本是——”陸天霖又搖手攔住了傅玉琪不讓他再說下去。
那半裸少女見陸天霖處處袒護自己,心中十分高興,再看傅玉琪那副欲言又止的尷尬模樣,忍不住綻唇微笑。
陸天霖藉勢又追問道:“姑娘一身武功,可都是從令堂處學來的嗎?”
那少女道:“嗯!都是我娘教給我的,隻可惜她的本領還未完全教我,就撒手離開人世。”說罷,黯然垂首,盈盈欲淚。
陸天霖歎息一聲,又追問道:“令堂生前定是極負盛名的奇人,敢問姑娘,令堂名諱怎麽稱呼?”
那少女仰臉思索一陣,道:“我娘生前從沒有給我談這些事情,隻在臨終之時,告訴我三件事情,第一件要我苦練她授我的各種武功三年,三年後下山找‘東嶽散人’唐一民報仇,並且用白絹給我繪了‘東嶽散人’的相貌,和他住處的山勢形態,及‘紅葉穀’中花樹陣圖的埋伏作用。第二件,是要我和人動手時,不可心存善念,以繼承‘玉蜂娘子’在江湖上之威名——”話至此處,陸天霖忽的驚叫一聲,道:“什麽!奶母親就是昔年和‘九陰蛇母’莫幽香齊名的‘玉蜂娘子’?”
那半裸少女笑道:“嗯!這都是我娘說的。”
陸天霖歎道:“那就無怪奶一身武學,奇奧難測了,不知令堂遺囑姑娘的第三件事,可否一並相告?”
那少女斜睇了傅玉琪一眼,看他也聽得十分入神,黛眉一展,笑上雙靨,接道:“我娘告訴第三件事,是要我殺了‘東嶽散人’之後,帶著他的人頭,回到我娘遺體封存的山洞前麵,奉獻奠祭,然後再啟封入洞,移開她的遺體,遷到洞外用火焚化,灑在洞外一座水潭。”
陸天霖聽得皺起兩條濃眉,驚歎道:“令堂昔年縱橫江湖之時,行事就使人難以捉摸預料,臨終遺言,又使人難測高深?唉!令堂這一生……”話至此處,突然覺著有點不對,立時住口,臉上微感發熱。
那少女卻沒有注意到這些,淡淡一笑,接道:“我娘帶我到那深山大澤中,住了十幾年,雖然那地方隻有我們兩個人,但她除了傳授我武功之外,平常跟本就不準我涉足她住的山洞,也從不給我談她已往之事,所以,我娘過去的一切作為,我均茫無所知,你既然知道,最好能告訴我。”說罷,秀目深注在陸天霖臉上,眼睛中滿是期望之色。
“聖手醫隱”微一沉忖,道:“令堂所為,我也隻不過是聽人傳說,而且一鱗半爪,知道有限……”
那少女嗯了一聲,道:“你見過我娘嗎?”
陸天霖搖搖頭,道:“沒有!我隻是聽得傳說,不過令堂未歸隱之前,在江湖上聲名,異常響亮,大江南北,黑白兩道,隻要聞得‘玉蜂娘子’之名,無不退避三舍,她和‘九陰蛇母’莫幽香,兩個女魔頭,攪翻了半邊天,不知道有多少武林高手,葬送在她們手……”
說到這,突然心中一動,暗道:“要糟!今天怎麽老是會說溜嘴‘玉蜂娘子’是她母親,我怎在她麵前罵她娘呢?”
側目向那少女望去,隻見她輕顰著黛眉,正在聽得神往,臉上毫無慍怒之色。
陸天霖暗道一聲慚愧,轉過臉望了傅玉琪一眼,繼續說道:“令堂一身武功,奇奧無比,是以她在數十年江湖行蹤之中,很少遇上敵手——”
說這又是一頓,不過,這次不是他說溜了嘴,而是無法接說下去,因為“玉蜂娘子”過去在江湖上一切行動,全以本身好惡之念,為所欲為,她一生殺人無算,而且不分四季,永遠是一身半裸裝束,她人又長得十分美豔,粉嫩玉光的胴體,不知誘惑了多少男人,也不知引起多少次醋海風波,這些話,他自無法啟齒講出,是以又告中斷。
那少女聽他說了幾句又停下不說,心中暗道:“哼!這老頭兒,犯的什麽毛病,怎麽講幾句就停頓一下?”
她耐心等了一刻工夫,陸天霖仍然不肯開口,不禁心中焦急起來,敲頭斜睇傅玉琪一眼,隻見他眉宇間也充滿期待之色,似是很高興聽她娘的身世,心中一樂,衝口叫道:“你要喜聽,快些叫你伯父說啊!”
傅玉琪心中的確是很焦急,希望早聽下文,但聞那少女一叫,臉上期待之色,忽然去,怒道:“奶娘的經曆,關我什麽事?”
那少女道:“你不是聽得很高興嗎?”
傅玉琪道:“有什麽好聽?我不要聽了。”
陸天霖怕他倆吵起來,趕忙笑道:“這已是十幾二十年的往事了,江湖上有關‘玉蜂娘子’之事,傳聞雖然很多,但因時間相隔太久,有些我也記不大清楚了,所以,不能一口氣講完,一麵講,一麵還得回憶。”
那少女道:“你想了這樣久啦,總該想起來了!我娘武功既然很高,那她一定殺了很多人,是不是?”
陸天霖點點頭,道:“不錯,不錯,她殺的人實在不少。”
那少女又問道:“我娘殺的人是好人呢?還是壞人?”
陸天霖不防她有這一問,怔了一怔,才答道:“壞人也有,好人也有。”
那少女想了一下,又道:“那我娘是好人呢?還是壞人?”
這一問,更是陸天霖難作答覆,沉吟半晌,答不出話。
那少女看陸天霖不回答,就一疊聲追問她娘是好人,還是壞人?
陸天霖被逼不過,長長歎息一聲,道:“這好人壞人之分,本就很難定論,令堂因生性怪僻,所作所為,很多事都出乎常情。”
那少女一顰雙眉,道:“這樣說來,我娘在你眼中,一定不會是什麽好人了?”
陸天霖沉思一陣,道:“令堂好壞,很難論斷,不過她一生雖然殺人很多,但大部份都非善良之人,要是比起‘九陰蛇母’莫幽香,令堂就算是很好的人了。”
那半裸少女沉吟一陣,道:“‘九陰蛇母’是不是一個很壞很壞的人?”
陸天霖看她臉上毫無慍色,心中突然一動,暗道:“不如趁機把她母親昔年在江湖上一切作為,坦然相告,也許對她有助無害。”
他輕輕的歎息一聲,道:“姑娘再三追問,我陸某自不便再諱言不講,我雖未見過令堂,但因令堂過去落在江湖名頭太大,當時武林中人,可以說無人不曉,老朽那時,也正在江湖上走動,是以,聽到甚多有關令堂事跡……”
他略一停頓,轉臉問傅玉琪,道:“琪兒,你覺著身受那‘金翅蜈蚣’毒傷,是否有了變化?”
傅玉琪搖搖頭,道:“隻要我不強行運氣行功,倒沒有什麽苦疼之感。”
陸天霖道:“那很好,俟天亮之後,咱們去捉住那‘人麵蜘蛛’再給你療治除毒。”
傅玉琪雖然聽得心覺奇怪,但因急於要知“玉蜂娘子”昔年江湖中一段事跡,也沒有追問。
陸天霖故意提高了聲音,道:“令堂和‘九陰蛇母’莫幽香,在幾十年前,齊名武林,同樣以心狠手辣馳名,武林同道隻要聽到她們兩人行蹤所至,無不紛紛退避,令堂號玉蜂,莫幽香人叫毒蛇,這一蜂一蛇,攪翻了大江南北,……”
那少女突然插嘴問道:“這麽說來,我娘和‘九陰蛇母’莫幽香,是很好的朋友了?”
陸天霖道:“令堂和‘九陰蛇母’都是心高性傲之人,哪能成朋友,據傳言說,兩人還相約比了一場武,整整的打了一天一夜,仍然分不出勝敗,以後就各行其是,互不相犯,不知她們之間是否有約,凡是令堂足跡所至之處,莫幽香必然遠遠避走,但莫幽香停身的地方,令堂亦必繞道而過,但她每到一處,必要引起很多紛爭,那莫幽香長得雖也不錯,但卻不及令堂玉容若花,有不少綠林大盜,都自甘聽受令堂驅使……”話至此處,搖頭長歎,再也接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