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盛在這些文字裏立意遣辭,完全出於科學冷靜的頭腦,采取名家精密的辯證法的。所以一點也沒有流於感情謾罵的毛病,他處處用著“以子以矛攻子之盾”的策略,拿老子自己的話去對照比擬,前後發現許多矛盾破碎的地方,其結果自然是不攻自破了。其次,我們得注意的,這種文字,完全是辯論的形式,很有點像清談時候的記錄。我想他們當日談《老》、《莊》、《周易》,談佛理,一開口就是幾百語或是幾千言,若把它們全都記錄下來保存著,一定都是很可貴的哲學材料。《世說新語》記載支道林找王羲之談《莊子》說:“君未可去,貧道與君小語。因論《莊子·逍遙遊》,支作數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王遂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已。”(《文學篇》)支道林的解《莊》,是鼎鼎大名,時人許在向郭之上,可惜那數千言沒有完全保存著,這是很可惜的。因此,像孫盛這種《老子疑問反訊》的文字,是更覺得可貴了。
他證明老子學說的矛盾破碎以後,接著得出大膽的結論來,說老子不是聖人。他既然不是聖人,當日人士的崇奉他都是錯誤的。在他那篇《老聃非大聖論》的文章裏,把這意思說得很清楚。他覺得儒家思想博大深遠,包有老學之長而無其短。道之為物,是因時達變。老子尊無,裴(危頁)崇有,都是不通的。故他說:“餘以為尚無既失之矣,崇有亦未為得也。道之為物,惟恍惟惚,因應無方,唯變所適。值澄渟之時,則司契垂拱,遇萬動之化,則形體勃興。是以洞鑒雖同,有無之教異陳,聖致雖一,而稱謂之名殊。自唐虞不希結繩,湯武不擬揖讓,夫豈易哉,時運故也。而伯陽欲執古之道以禦今之有,逸民欲執今之有,以絕古之風,吾故以為彼二子者,不達圓化之道,各矜其一方耳。”(《老聃非大聖論》,《廣弘明集》卷五)
他這裏提出“時運”這個名詞來是極其正確的。老子以古道禦今,裴(危頁)以今有絕古,都是缺少時運進化的觀念。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因此各矜一方而不達圓化之道了。在這種地方,我們覺得孫盛的唯變所適的見解,是進步得多了。老子既非大聖,那麼可為吾人取法的,還是儒家的思想。故他又說:“聖人之道廣大悉備矣,猶日月懸天,有何不照者哉?老氏之言,皆駁於六經矣。寧複有所愆忘,俟佐助於聃周乎?即莊周所謂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者也。至於虛誑譎怪矯詭之言,尚拘滯於一方而橫稱不經之奇詞也。”(《老子疑問反訊》)在當日尊老子尚無為的潮流中,孫盛發出這種激烈的言論來,難怪玄論派要對他采取圍攻,不把他擊倒不放手的了。
孫盛以攻老著名,王坦之以排莊聞世,他倆都是東晉名理派的主要份子。《晉書》本傳說他“有風格尤非時俗放蕩,不敦儒教,頗尚形名學”。《世說新語·文學篇)說他常與伏玄度、習鑿齒輩談論青楚人物,有名一時。時人批評他說:“盛德絕倫郤嘉賓,江東獨步王文度。”可知他在清談界是很有名望的。他是太原王家的子弟,鼎鼎大名的王述,是他的父親,那麼他的談藝,也是家學淵源的了。
王坦之的思想同孫盛相似,反對當日流行的那種玄虛放誕的風氣。他同謝安是極相好的朋友,看見謝安那種迷戀於聲色妓樂的放浪行為,很不讚成,他苦口勸他,叫他在生活上轉變一個方向。不料謝安還責備他不懂風雅,寫信把王坦之譏諷一頓。由這一件事,我們很可看出當日名士的心情和生活狀態了:
初謝安愛好聲律,綦功之慘,不廢妓樂,頗以成俗。坦之非而苦諫之。安遺坦之書曰:知君思相愛惜之至,仆所求者聲,謂稱情義,無所不可為,聊複以自娛耳。若潔軌跡,崇世教,非所擬議,亦非所屑。常謂君粗得鄙跡者,猶未悟之濠上耶?故知莫逆,未易為人。坦之答曰:具君雅旨,此是誠心而行,獨往之美,然恐非大雅中庸之謂。意者以為人之體韻,猶器之方圓,方圓不可錯用,體韻豈可易處,各順其方,以弘其業,則歲寒之功,必有成矣。吾子少立德行,體議淹允,加以令地,優遊自居。僉曰之談,鹹以清遠相許,至於此事,實有疑焉。公私二三,莫見其可,以此為濠上,悟之者得無鮮乎?且天下之寶,故為天下所惜,天下之所非,何為不可以天下為心乎?想君幸複三思,書往反數四。安竟不從。(《晉書·王坦之傳》)
王坦之的遣辭立論。在公義私情上都是顧到的。而謝安的回答是“潔軌跡,崇聖教,非所擬議,亦非所屑”,由此我們可知當日玄論派的思想行為,已是無可救藥的了。他那篇《廢莊論》,在當時卻是有名的。
若夫莊生者,其言詭譎,其義恢誕。君子內應,從我遊方之外,眾人因藉之,以為弊薄之資。然則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多;莊生之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故曰魯酒薄而邯鄲圍,莊生作而風俗頹。禮與浮雲俱征,偽與利蕩並肆,人以克己為恥,士以無措為通,時無履德之譽,俗有蹈義之愆。驟語賞罰,不可以造次,屢稱無為,不可與適變。雖可用於天下,不足以用天下人。昔漢陰丈人修渾沌之術,孔子以為識其一不識其二,莊生之道,無乃類乎?(《晉書》本傳)
他所說的隻是把荀子說的“莊生蔽於天而不知人”,揚雄說的“莊周放蕩而不法”的意思,闡明發揮而已。但是他指出因為莊子學說的影響,使時人流於“以克己為恥,以無措為通”的種種弊病,這是確確實實的。宜乎他臨死的時候,他寫信給謝安,仍是以敦風俗興國事相規勉的了。
殷浩雖是孫盛的談敵,但他卻是東晉時代善言才性精通《四本論》的唯一人。“殷中軍雖思慮通長,然於才性偏精,忽言及《四本》,便若湯池鐵城,無可攻之勢。”(《世說新語·文學篇》)又說:“支道林、殷淵源俱在相王許,相王謂二人可試一交言,而才性殆是淵源、崤函之固,君其慎焉。支初作改轍遠之,數四交,不覺人其玄中。相王撫肩笑曰,此自是其勝場,安可爭鋒。”(同上)由這兩段文字看來,殷浩的精言才性四本,在當時是無敵的了。才性四本本是太和、正始時代名理派的專業,到了兩晉,談的人少了。於是《四本論》不為一般人所熟識了。據高逸《沙門傳》說:“殷浩能言名理。”可知殷浩本屬於名理派的係統的。不過他後來精通佛學愛談老莊,他的思想轉變到玄論派去而成為孫盛的談敵了。
除此以外當時能言名理,見諸記載者,尚有謝玄、孫統諸人,一見《謝玄別傳》(《世說新語·文學篇》注引),一見《晉書·孫楚傳》。孫統是孫盛的從兄,屬於名理派是可能的,但他卻以精於《老子》著稱於世,在思想方麵正同他的弟弟相反。謝玄雖稱為善言名理,但他以事業見稱,在清談中的地位,反而不大顯著。觀其平生之行為議論,確可稱為“經世之才”,比起他那浪漫的叔父來,他是較為謹嚴較為有規律的了。
我在這一節裏,把名理派的各方麵寫得較為詳細,這原因就是想請讀者知道,在古今人士一致罵為虛無放浪的魏晉清談中,還存在著這樣的一派。無論在思想行為及其學說的背境,它都與玄論派不同,而時時站在對立的地位。在論辯中,總是采取鬥爭的形式。由劉劭傅嘏的論人物才性,裴頒的論“有”與“有為”,到孫盛、王坦之的正麵的攻老排莊,我們很可看出他們思想進展的程序。在他們的對麵,那一派思想的發展情形,我們由此也可知其消息了。
四、玄論派
初期的玄論派,由荀粲、何晏、夏侯玄、鄧颺、王弼諸人,成為一個集團,同劉劭、傅嘏、鍾會他們的名理派對抗。從各方麵講,名理派偏於保守,玄論派是帶著新興的革命意識的。前者重於現實,後者則富於浪漫。他們這一派人所崇奉的是老子,所談論的問題是《易象》,是“無為”與“無名”,對於儒道二家,采取調和的態度。所謂調和的態度,無非是把老子的地位提高而已,這是他們提倡道學的第一步,等到後來老子的地位確定了,再來向儒家的聖人開刀。
何劭為粲傳曰:荀粲字奉倩。粲諸兄並以儒術論議,而粲獨好言道。(《魏誌·荀彧傳》注引)
文章敘錄曰:何晏能清言,而當時權勢天下談士多宗尚之。《魏氏春秋》曰:晏少有異才,善談《易》、《老》。(《世說新語·文學篇》注引)
何劭為弼傳曰:王弼幼而察惠,年十餘,好《老子》,通辯能言。(《魏誌·鍾會傳》注引)
何平叔注《老子》始成,詣王輔嗣,見王注精奇,乃神伏曰:若斯人可與論天人之際矣。因以所注為《道德二論)。(《世說新語·文學篇》)
何晏雲:鬻莊軀放玄虛,而不周乎時變。(王坦之《廢莊論》引)
由這些文字看來,他們當時隻注重《老》、《易》,還未及於《莊子》。由何晏的評語看來,他對於莊子,似乎是很非難的。六經取《周易》,道家取《老子》,正可看出玄論派初期的調和儒道二家的形式。也可以看那種新興思潮的發展的程序。
裴徽為吏部郎,弼未弱冠,往造焉。徽一見而異之。問弼曰:夫無者誠萬物之所資也。然聖人莫肯至言,老子申之為已者何?弼曰:聖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不說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無所不足。(《魏誌·鍾會傳》注引何劭《王弼傳》)
《文章敘錄》說:自儒者論,老子非聖人,絕理棄學,晏說與聖人同,著論行於世也。(《世說新語·文學篇》注引)
由此看來,何王之流,覺得孔老思想的基本並無差異,或有或無,不過是表現上的分別而已。孔子固然是聖人,老子同樣也是聖人。這樣一來,老子提高到同孔子並肩的地位了。因此何晏一麵著發揮老子思想的《道德論》、《無名論》,一麵又在編《論語集解》。王弼一麵注《老子》,同時又在注《周易》。在這裏,他們覺得沒有什麼不調和的。不過,他們都把道學灌進到《論語》、《周易》內去,使儒道二家的思想混合起來了。
當劉劭、傅嘏、鍾會他們正在談論用人行政談得最熱鬧的時候,何王這一般人也正在談“無為而無不為”、“我無為而民自化”的無為理論,當名理派大談其名實論的時候,玄論派也正在大談其無名論。這種針鋒相對的情形,是從前一般談魏晉清談的人所沒有注意到的。關於他們的無為無名的理論,在三四五章裏,已介紹過,在這裏我打算不敘述了,略舉數條,以為例證:
天地萬物,皆以無為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而不成者也。陰陽恃以化生,萬物恃以成形。(《晉書·王衍傳》引何王之論)
聖人達自然之至,暢萬物之情。故因而不為,順而不施。除其所以迷,去其所以惑,故心不亂而物性自得之也。(王弼《老子》注)
夏侯玄曰,天地以自然運,聖人以自然用。(何晏《無名論》引)
上麵是講無為,再看他們講無名:
為民所譽,則有名者也。無譽,無名者也。若夫聖人,名無名,譽無譽,謂無名為道,無譽為大,則夫無名者可以言有名矣,無譽者可以言有譽矣。然與夫可譽可名者,豈同用哉?此比於無所有,故皆有所有矣。而於有所有之中,當與無所有相從,而與夫有所有者不同。(《列子·仲尼篇》注引何晏《無名論》)
夫名所名者,於善有所章,而惠有所施。善惡相須而名分形焉。若夫大愛無私,惠將安在?至美無偏,名將何生?故則天成化,道同自然。不私其子而君其臣,惡者自罰而善者自功,功成而不立其譽,罰加而不任其刑,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然,夫又何可名也。(王弼論名引見皇侃《論語義疏》)
玄論派相信天地萬物皆以無為為體,一切的變動作用都是順乎自然,所以他們主張“因而不為,順而不施”的無為論。又主張無私的大愛,無偏的至美,善惡無須章罰,恩惠無所施用,所以他們要講無名。名理派卻正是相反,他們認為人事政治,無木待人力以改善,人力的運用與鑒別,必待乎名實的相符。於是在這裏生出有為與無為,無名與正名的根本差別了。
古史上雖記載著何晏“善玄言,精才辯”,但在言語的藝術上,似乎還比不上王弼。《世說新語》說:“何晏為吏部尚書,有位望,時談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見之,晏聞弼名,因條向者勝理。語弼曰,此理仆以為極可,得複難不?弼便作難,一坐人便以為屈。於是弼自為客主數番,皆一坐所不及。”(《文學篇》)王弼死時隻二十四歲,同何晏清談時,說他尚未弱冠,那真是一個翩翩少年了。他在那時竟然能折服時人奉為談宗的何尚書而為一坐之主,他的談藝的高妙,由此可知,宜乎他死後各派人士都為之嗟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