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王以後,由竹林七賢到王衍、樂廣那一般人的興起,是玄論派的最盛期。這一期的清談人才特別多,有的執大權於政治界,有的享高名於思想界,此推彼助,於是他們在清談界占著壓倒的大勢力,而名理派究以人才缺少,不容易同他們抗衡了。在這一時期內,他們除繼續地談論《老》、《易》以外,又加進來一個莊子,於是逍遙齊物的理論又成了他們最歡喜談論的題材。在初期他們對於儒家是采取調和的態度,到這時候,由調和的態度改為正麵的攻擊了。薄周、孔,反禮法,成為玄論派共同的信仰了。
孫盛《魏氏春秋》曰:嵇康寓居河內山陽縣,與阮籍、山濤、向秀、阮鹹、王戎、劉伶遊於竹林,號為七賢。(《魏誌·王粲傳》注引)
天下之至慎者,其唯阮嗣宗乎,每與之言,言及玄遠,而未嚐評論時事,臧否人物,可謂至慎乎?(《世說新語·德行篇》注引李康《家誡》)
人問王夷甫,山巨源義理何如,是誰輩?王曰:此人初不肯以談自居,然不讀《老》、《莊》,時聞其詠,往往與其旨合。(《世說新語·賞譽篇》)
《竹林七賢論》曰:初籍與戎父渾俱為尚書郎,每造渾,坐未安,輒曰,與卿語不如與阿戎語,就戎必日夕而返。籍長戎二十歲,相得如時輩。(《世說新語·簡傲篇》注引)
《魏氏春秋》曰:山濤通簡有德,秀、鹹、戎、伶朗達有俊才,於時之談以阮為首,王戎次之,山、向之徒,皆其倫也。(《世說新語·品藻篇》注引)
他們這些人誌趣相投,到風景清幽的竹林裏,飲酒清談,討論《周易》、《老莊》的玄理,那種風趣,最為時流所景慕,而對於青年人的影響,自然是極大的。據《魏誌·王粲傳》說“阮籍行己寡欲,以莊周為模則。”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曰:“老子、莊周吾之師也。”《晉書·向秀傳》說:“秀好老莊之學,莊周著內外數十篇,曆世才士,雖有觀者,莫適論其旨統也。秀乃為之隱解,發明奇趣,振起玄風,讀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時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廣之,儒家之跡見鄙,道家之言遂盛焉。”可知《莊子》的流行,是由竹林名士的提倡的。向、郭注《莊》,一時解《莊》者有數十家,這種文字的宣傳,對於學術思想界的影響,比起清談的口論,那力量不知道要大多少倍。阮籍的《通易論》、《通老論》、《達莊論》、《大人先生傳》,嵇康的《釋弘論》、《聲無哀樂論》、《難自然好學論》、《與山巨源絕交書》,以及向、郭的《莊子注》,他們一麵盡力表揚道家的玄學,一麵攻擊儒家的學說和禮法。所謂發明奇趣,振起玄風,儒家見鄙,道言日興,這批評實在是不錯的。阮籍在《大人先生傳》內說:
汝獨不見虱之處於揮中乎?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隙,動不敢出揮襠,自以為得繩墨也。饑則齧人,自以為無窮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虱死於揮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處區內,亦何異虱之處揮中乎?
又嵇康在《難張遼叔自然好學論》中說:
六經以抑引為主,人性以從欲為歡。抑引則違其願,從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故仁義務於理偽,非養真之要術,廉讓生於爭奪,非自然之所出也。
他們這種對於儒學君子的笑罵,對於儒家禮法典籍的非難,比起何、王時代那種調和儒道兩家的態度來,是完全改取正麵的攻擊了。魏晉的玄談,雖由何、王開其端,若非竹林名士在思想上建立玄學的基礎,在文字上加以宣傳,那風氣決不會鬧到那種如日中天的樣子的。後來一般人,不過繼其餘緒,在理論上加以發揮,在行為上更趨於狂浪而已。嵇康遇害的時候,有三千多青年學生請他為師,鍾會撰好《四本論》,求他批評,由這些事看來,嵇康在當日學術界,是居著領導的地位的。玄學清談有他們這般人出來提倡,不怕它不變為狂潮大浪了。
繼承著竹林名士的西晉玄論派,是王衍、樂廣為主體。王衍是王戎的從弟,初論縱橫之術,後來受了老莊的影響,才轉到玄談方麵去。他的名氣極大,時人有當世無比之稱。後來掌握大權,為石勒所害。樂廣是成都王穎的嶽丈,朝望隆高。後因八王之亂,憂鬱而死。本傳說:“廣與王衍俱宅心事外,名重於時,故天下言風流者,謂王樂為稱首焉。”可見他倆在清談界的地位,正如正始的何王,魏末的嵇阮。《晉書·王衍傳》說:
衍既有盛才美貌,明悟若神,常自比子貢。兼聲名籍甚,傾動當世,妙善玄言。唯談《老》、《莊》為事。每捉玉柄麈尾,與手同色,義理有所不安,隨即更改,世號口中雌黃,朝野翕然,謂之一世龍門矣。累處顯職,後進之士,莫不景慕放效,選舉登朝,皆以為稱首,矜高浮誕,遂成風俗焉。
又《晉書·樂廣傳》說:
廣有遠識,尤善談論。每以約言析理,以厭人之心,其所不知默如也。裴楷嚐引廣共談,自夕申旦,雅相傾挹。歎曰,我所不如也。王戎為荊州刺史,聞廣為夏侯玄所賞,乃舉為秀才。楷又薦廣於賈充,遂辟太尉掾,轉太子舍人。尚書令衛瑾,朝之耆舊,逮與魏正始中諸名士談論,見廣而奇之曰:自昔諸賢既沒,常恐微言將絕,而今乃複聞斯言於君矣,命諸子造焉。曰:此人之水鏡,見之瑩然,若披雲霧而睹青天也。王衍自言與人語甚簡,及見廣,便覺己之煩,其為識者所歎美如此。
嵇、阮是學界的權威,王、樂又是政界的巨子,玄學清談由這般人來提倡鼓勵,後進之士,自然是要景慕放效。退可得名,進可幹祿,矜高浮誕之風,於是就日盛一日了。集於王、樂左右或彼此發生關係的人,如王澄、郭象、潘京、阮瞻、山簡、阮脩、謝鯤、胡毋輔之、庾凱、光逸之流,無不以狂放白高,言談相尚,造成了玄論派的極盛時期。
這時候儒學的權威全部崩潰了。老莊的學說,由其理論而見諸行動。從前隻由口頭或是文字反對儒家的禮法,現在在生活的形式上,都表現出狂放的行為。我們看了下麵這些記事,就可略明魏晉名士的浪漫生活了:
阮籍嫂嚐歸寧,籍相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耶?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嚐詣飲,醉便臥其側。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識其父兄,徑往哭之,盡哀而還。(《晉書》本傳)
鄧粲《晉紀》曰:籍母將死,與人圍棋如故,對者求止,籍不肯,留與決睹。既而飲酒三鬥,舉聲一號,嘔血數升,廢頓久之。(《世說新語·任誕篇》注引)
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揮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世說新語·任誕篇》)
諸阮皆飲酒,鹹至,宗人間共集,不複用杯觴斟酌,以大盆盛酒,圓坐相向,大酌更飲。時有群豕,來飲其酒。阮鹹直接去其上,便共飲之。(《晉書·阮鹹傳》)
胡毋輔之性嗜酒任縱,不治郡事。……其子謙之,才學不及父,而傲縱過之至酣醉,常呼其父字。輔之亦不以介意,談者以為狂。輔之正酣飲,謙之窺而厲聲曰,彥國(輔之字)年老,不得為爾,將令我尻背東壁。輔之歡笑,呼入與共飲。(《晉書》本傳)
謝鯤鄰家高氏女有美色,鯤嚐挑之,女投梭折其兩齒,時人為之語曰,任達不已,幼輿折齒。(《晉書》本傳)
胡毋輔之、謝鯤、阮放、畢卓、羊曼、桓彝、阮孚,散發裸袒,閉室酣飲,已累日,光逸將排戶入,守者不聽,逸便於戶外脫衣,露頂於狗竇中,窺之而大叫。輔之驚曰,他人決不能爾,必我孟祖也。遽呼入,遂與飲,不舍晝夜,時人謂之八達。(《晉書·隱逸傳》)
王澄為荊州刺史,日夜縱酒,不親庶事。雖寇戎急務,亦不以在懷。(《晉書》本傳)
寄情酒色,行為放蕩,若是文人名士,那影響還小,但他們大都是行政官吏,這樣不管世事,不奉禮法,那事情如何辦理得好。然而這些人的胡作亂為,卻用一片老莊的幕布,來掩飾自己的一切的惡行,這怎麼叫葛洪不罵他們是誣引老莊呢?石勒將要用牆頭壓死王衍的時候,王衍懺悔地說:“吾曹雖不如古人,若向不祖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真是確論了。隻是覺悟太遲,後悔已來不及了。
他們那種清談的風氣,解放的精神以及浪漫的行為,同時影響到閨閣中的婦女。在儒家禮教下關閉了許多年的女人們,一旦逢著那樣的家庭環境,遇著那樣的父兄親戚,她們在那種風氣下熏陶著,生活思想自然會走到解放自由的路上去的。於是婦女界也有以清談見賞,或以風流浪漫聞名的了。
許允婦是阮衛尉女,奇醜,交禮竟,允無複入理,家人深以為憂。會允有客至,婦令婢視之,還答曰,是桓郎。桓郎者,桓範也。婦雲無憂,桓必勸入。桓果語許雲,阮家既嫁醜女與卿,故當有意,卿宜察之。許便回入內,既見婦,即欲出。婦料其此出,無複入理,便捉裾停之,許因謂曰:婦有四德,卿有其幾?婦曰:新婦所乏,唯容爾;然士有百行,君有幾?許雲皆備。婦曰,夫百行以德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謂皆備?允有慚色,遂相敬重。(《世說新語·賢媛篇》)
阮小姐的幾句說得當然漂亮,最可佩服的還是她那種大膽的解放的精神。結婚禮剛一行過,就同新郎侃侃而談,爭論德色的重大問題,以保全自己的地位,結果新郎是被她屈服了。比起那些低頭不語羞答答的新娘來,她真有英雄凜凜的氣概了。
王安豐婦常卿安豐。豐曰:婦人卿婿,於禮為不敬,後勿複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遂恒聽之。(《世說新語·惑溺篇》)
山公(山濤)與嵇阮一麵,契若金蘭。山妻覺公與二人異於常交,問公。公曰:我當年可以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負羈之妻,亦親觀狐趙,意欲窺之可乎?他日二人來,妻勸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視之,達旦忘返。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當以識度相友耳。公曰,伊輩亦常以我度為勝。(《世說新語·賢媛篇》)
燕國徐邈,有女才淑,擇夫未嫁。邈乃大會佐吏,女自內觀之。女指王濬告母,邈遂妻之。(《晉書·王濬傳》)
韓壽美姿貌,善容止,賈充辟為司空掾。充每宴賓客,其女輒於青璅中窺之。見壽而悅焉。問其左右識此人不,有一婢說壽姓字,雲是故主人。女大感想,發於寤寐。婢後往壽家,具說女意,並言其女光麗豔逸,端美絕倫,壽聞而心動,便令為通殷勤,婢以白女,女遂潛修音好。厚相贈結,呼壽夕入。壽勁捷過人,逾垣而至,家中莫知,惟充覺其女悅暢異於常日。……充乃考問女之左右,具以狀對,充秘之,遂以女娶壽。(《晉書·賈充傳》)
由上麵這些記事看來,當日婦女言談的高妙,行為的自由,正可和她們的父兄比美。山濤夫人偷看嵇、阮,可以看一個通宵,王安豐夫人公然承認卿卿就是愛卿,王女的選夫,賈女的自由戀愛,這都是儒家禮教崩潰以後的解放現象。到了東晉,這種現象更是普遍,舊禮教、舊道德一點也不能束縛那些閨閣中的小姐,風流韻事,愈來愈多了。王、謝二家的婦女,更是家學淵源,或以清談稱,或以才學顯。所謂“步障解圍之談,新婦參軍之戲”,都是千古的美談,當日的佳話。婦女界這種普遍的解放現象,在中國過去的任何時代裏,都是不容易見到的。
中原淪陷,元帝過江。士大夫鑒於西晉亡國的慘痛,加以應詹、卞壺、陶侃他們的攻擊,浪漫的行為,雖是稍為好了一點,但清談的風氣,仍未衰息。王導、庾亮是東晉建國的大臣,權高位重,本應當勵精圖治,痛改前代的惡習,然而他們仍是不變“愛老莊,尚玄談”的故態。加以西晉的舊人如周頤、桓彝、溫嶠、謝琨、衛玠都還存在,所以清談界還是相當熱鬧的。並且王、庾一登高位,選用人才,還是那些美姿容精言論的談客。如謝尚、殷浩、王濛、王述、桓溫之流,都是以談客兼僚屬的資格,同王、庾發生親切的關係。當時劉恢、謝安年少善談,王導加以愛重獎勵,成為下一期的清談要角。不過他們這時候的人生態度,因了時局的壓迫,比起從前那種狂傲任誕的情形來,是較為嚴肅較為實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