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談的發展
經過東漢末年兩次黨禍的大屠殺以後,讀書人不敢評論實際的政治了。他們的談論,由政治方麵轉到人物的方麵去。所謂人物,並非那些當朝掌政的偉人,隻是古代的或是鄉黨的人物而已。采取這種題材,較可自由發揮議論,不致於觸犯國法。而自己的牢騷憤慨,也可藉此發泄一點。在這種情形之下,於是談論的風氣就一天天地興盛起來。
郭林宗是漢末的一個大名士。他由儒人道,善於保身,所以黨禍起來,他卻安然地保全了性命。在那一個亂世,這種進不傷德、退可保身的人,正為士林的模範,所以當時的人無不景仰他稱讚他。範滂批評他說:“隱不違親,貞不絕俗,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吾不知其他。”在這幾句話裏,我們可以看出這個人的品行是極其高尚的。本傳說:“身長八尺,容貌魁偉,褒衣博帶,周遊郡國,嚐於陳梁間行,遇雨,巾一角墊。時人乃故折巾一角,以為林宗巾。其見慕皆如此。”他這種品行和風度,正是魏晉時代名士的理想典型。本傳又說他“善談論,美音製,……善人倫,而不為危言核論”。可知他既善於談論,又善於鑒別人的賢愚善惡。最妙的是他的言語表現能恰到好處,沒有什麼危言核論,免得傷人或是犯法。他批評袁奉高、黃叔度二人說:“奉高之器,譬之泛濫,雖清而易挹。叔度之器,汪汪若幹頃之波,澄之不清,撓之不濁,不可量也。”(見本傳)他這種有幽默有詩意又有褒貶的辭令,放在魏晉的清談裏,自然也是屬於上品的。
談話的內容不管它是什麼,但談論的時候,必得有對象。因此同郭林宗往來的朋友,也都是善於談論的人。《後漢書·謝甄傳》說:
謝甄字子微,汝南召陵人也。與陳留邊讓並善談論,俱有盛名。每共候林宗,未嚐不連日達夜。
又《符融傳》說:
符融後遊太學,師事少府李膺。膺夙性高簡,每見融,輒絕他賓,聽其言論。融幅巾奮袖,談辭如雲。膺每捧手歎息。郭林宗始入京師,時人莫識,融一見驚嗟服。
又《邊讓傳》說:
邊讓少辯博,能屬文。……議郎蔡邕深敬之,乃薦於何進曰,……心通性達,口辯辭長,非禮不動,非法不言,若處狐疑之論,定嫌審之分,經典交至,檢括參合,眾夫寂焉。莫之能奪也。
到了許劭,這種談論的形式更趨明顯,談論的內容,也更加確定了。《後漢書》本傳說:“少峻名節,好人倫。……劭與靖俱有高名,好共核論鄉黨人物,每月輒更其品題,故汝南俗有月旦評焉。”靖是許劭的哥哥。《蜀誌》說:“許靖字文休,少與從弟俱知名,並有人倫臧否之稱。”可知他們兩兄弟,都是以評論人物聞名鄉裏。因此曹操在微賤的時候,卑辭厚禮,請求他品評一下,許劭看他不起,不肯說什麼。後來因為曹操的脅迫,許劭不得已說了兩句:“君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曹操聽了覺得很滿意,便高高興興地走了。由這一件故事看來,那時候許劭的品評人物,有一點像現在的看相算命,收受人家的禮物,似乎是有點職業的意味了。
由上麵這些記載,我們可以知道在東漢末年,一般高人逸士之流,都歡喜談論,其談論的內容,是偏重人物的品評。他們的思想似乎是以儒學為根底,鑒別人物的方法,似乎隻是憑著個人的直覺的觀察。所謂老莊的玄學色彩與名家的論辯方法,對於這一些人的談論,還沒有多大的影響。但是談論的風氣,已由他們開了,讀書人士,都覺得談論很有樂趣,大家都注意起來了。這種風氣對於魏晉清談的發展,自然是很有影響的。
三國時代的政治情形,同戰國時候很相像。軍閥割據一方,各人都想擴展地盤,以圖進取。在這種現狀之下,儒家的德化政治,自然是無人過問,代之而起的,是法術縱橫家了。握著實權的人,采取法術權謀的政策,以鞏固自己的地位。縱橫家是辦外交和當說客的人,非靠言語不可。當時魏、蜀、吳三方鼎足而立,有時和有時戰,各方來往的使臣非常頻繁,無不是用言語取勝。所謂武力戰與辭令戰,在三國時代是同樣重要的。《三國演義》內的諸葛亮舌戰群儒,雖是一段小說的描寫,然而當時縱橫家活躍的情形,確是非常利害的。大概蘇秦、張儀之流,成為當日政客們的景仰者了。難怪曹操在求才的命令裏,把蘇、張和伊、管相提並論。我們讀《三國誌》,可以看見許多有點政治眼光的聰明人,常常以巧妙的言語,得到升官發財的機會。這種風氣一開,於是一些窮困之士,都步著蘇秦、張儀的後塵,留心縱橫之術的言語學,想以此幹祿取利了。到了晉朝,這種風氣還是存在。稱為名士的王衍,就是一個學縱橫之術的人(見本傳),後來,受了老莊學說的影響,才轉到哲學的玄談上去。
縱橫家因為政治上的需要,走這條路的人自然就會多起來。於是言語為人所重,大家都注意它學習它了。不用說這種縱橫家的言論,完全是屬於政治的,自然不能算為清談。但是,他們那種尊重言語的風氣以及對於言語藝術的修練,給予清談以相當影響的事,我們是必得承認的。
因為要研究言語的藝術,求官從政的人,取法於蘇秦、張儀的縱橫術,學術界中人必得注意惠施、公孫龍那一派的辯論學了。惠施的曆物十事,公孫龍輩的二十一事,載在《莊子·天下篇》裏,是成為名家的重要文獻的。他們所講的,歸納起來,隻是時間空間的分割區別都非實有,天地間萬物的大小同異都非絕對,以及知識論名實論的種種問題。而這些問題,其根底都以老莊的哲學為歸宿。他們的思想雖是如此,但他們在表現方麵,卻建立一個新的論理係統。當時的人們,還沒有受過論理學的訓練,看了他們那一套理論,覺得有點顛倒是非強詞奪理的毛病,說他們是詭辯。《莊子·天下篇》說:“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荀子·非十二子篇》也說:“不法先王,不是禮義,而好治怪說,玩琦辭,甚察而不急,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惠施、鄧析也。”這一派人的學說,在古人看來,隻是故作琦辭怪說,以反人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是沒有什麼用處的。在現在稍稍有點初步的論理學知識的人,覺得他們所講的非常平凡淺顯,並沒有什麼可奇可怪的地方。兼以他們不法先王不是禮義,在儒家看起來,說他們是異端。因此在戰國曾盛極一時的名家,到漢代幾乎中絕了。在那一個長時代,似乎隻有那個以滑稽著名的東方朔,稍稍懂得一點。《鹽鐵論·褒賢篇》雲:“東方朔自稱辯略,消堅釋石,當世無雙。”所謂消堅釋石,就是離堅白的意思。可知東方朔至少是讀過公孫龍的著作的。自此以後,就默默無聞了。
到了漢末,高人逸士的談論風氣與政客們的縱橫術興盛起來,於是這一派名家的學說,也就在讀書界複活了。我們在古書上,可以發現許多材料,證明惠子、公孫的思想理論,在當日的學術界非常流行,遠非兩漢時代那樣的衰微寂寞了。
《三國·魏誌·鄧艾傳》引荀綽《冀州記》說:
爰翰子俞,字世都,清貞貴素,辯於論議。采公孫龍之辭,以談微理,少有能名。
又魏劉劭《趙都賦》雲:
論折堅白,辯藏三耳。(《太平禦覽》四百六十四)
可知在魏時,已經有許多人在研究名家的學說,采取公孫龍之辭,以談微理而享盛名了。劉劭受名家的影響更深,他的《人物誌》正是根據公孫龍的名實論和他的論證方法,而對於人物的性情才能各方麵加以分析解剖的好作品。到了晉朝,那種傾向更是明顯。
《晉書·魯勝傳》說:
魯勝著述為世所稱,遭亂遺失,惟《注墨辯》存。其敘曰,名者所以別同異,明是非,道義之門,政化之準繩也。……荀卿、莊周皆非毀名家,而不能易其論也。名必有形,察形莫如別色,故有堅白之辯。名必有分明,分明莫如有無,故有無序之辯。是有不是,可有不可,是名兩可。同而有異,異而有同,是之謂辯同異。至同無不同,異無不異,是謂辯同辯異。同異生是非,是非生吉凶。取辯於一物,而原極天下之汙隆,名之至也。自鄧析至秦時,名家者世有篇籍,率頗難知,後學者莫複傳習,於今五百餘歲,遂亡絕。……又采諸家雜集為《形名)二篇,略解指歸,以俟君子,其或興微繼絕者,亦有樂乎此也。
爰俞是采取公孫龍之辭,以談微理,劉劭是取其論學的方法,以寫著作,魯勝卻是進一步,直接研究名家的學說的。他一麵提高名家的地位與辯論的價值,說名學是道義之門政化之準繩,孟子、荀子的非難是不對的;同時慨歎名家學說五百年的亡絕,所以他為《墨辯》作注以外,更采諸家之說,著《形名》二篇,表揚名家的真義。他同當時文壇的巨子張華很相好,他的作品在當時的讀書界,一定是很流行的。可惜《形名》二篇早已散亡,我們現在無從考察其內容了。
又《世說新語·文學篇》說:
謝安年少時,請阮光祿道《白馬論》,為論以示謝。於時謝不即解阮語,重相谘問。阮乃歎曰,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
阮光祿是阮籍的族弟阮裕,是當時一個曠達的名士,清談大家,王羲之對他推崇備至。劉恢以善談著名,講到清談辯論,似乎還比他不上。劉恢說過:“我人東,正當泊安石渚下耳,不敢複近思曠旁(阮裕字思曠)。裕雖不博學,論難甚精。”(見《晉書》本傳)阮家子弟,風氣習尚大略相同,阮裕既是精通名家學說,那麼阮籍、阮鹹、阮瞻、阮修之流,想都是研究過的。或者阮裕在這方麵的成就較為好一點,所以謝安請他作先生,演講白馬論。同時我們又可推想名家學說在當時一定很流行,因此謝安在少年時代就開始學習,以備後日應用。可知惠施、公孫龍那一派的辯論學,在當日清談人的眼裏是非常重視的。大概那種學問中絕了幾百年,善於講論的人很少,所以阮裕看見謝安講了還不懂,便說出不僅能言人難得,就是了解的人也很難得的感慨的話了。在《列子·仲尼篇》“白馬非馬”的句下,張湛注雲:“此論見存,多有辨之者。辨之者皆不弘通,故闕而不論也。”這與阮裕說的能言人不可得的意思,大略相同。但從“多有辨之者”那一句看來,當日討論那一派學說的人,一定是很不少的了。《世說新語·文學篇》又說:“司馬太傅問謝車騎,惠子其書五車,何以無一言人玄。謝曰,故當是其妙處不傳。”清談家是以老莊的玄學思想為主體,同時又要研究名家的學說。司馬道子覺得惠施其書五車,沒有一言人玄,所以發出這樣的疑問。謝玄的回答,當日很受人稱讚,其實是不對的。在他那有名的曆物十事內,已經建立了他的宇宙觀與人生觀。人生觀好像有點像墨子的兼愛主義,但他的宇宙觀卻與莊子《齊物論》內的觀念是一致的。從這一點,我們推想當日講惠子、公孫的人恐怕隻注意白馬非馬堅白同異那一種奇辭怪說的辯論,沒有人把那些例證歸納起來,研究他們思想的歸宿。所謂“忘其精義,取其粗言”,這種現象是免不了的。由司馬道子、謝玄們的問答看來,他們確是承認惠施隻是詭辯不是玄學了。
在葛洪的《應嘲篇》內,也有類似的意見。他說:
著書者徒飾弄華藻,張磔迂闊。屬難驗無意之辭,治靡麗虛言之美。有似堅白厲修之書,公孫刑名之論,雖曠籠天地之外,微入無間之內,立解連環,離同合異。鳥影不動,雞卵有毛,犬可為羊,大龜長蛇之言,適足示巧表奇以誑俗,何異乎畫敖倉以救饑,仰天漢以解渴。
他在這裏也隻是注意到他們的示巧表奇的辯論,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哲學思想。同時又可看出當日文人的著書,都受了惠子、公孫的影響。所以他說那些難驗無益之辭,靡麗虛言之美都是無用的東西,葛洪是一個深受老莊思想的高等道教徒,但他對於清談中人的態度與行為,是表示不滿意的。他在《疾謬篇》內,對於那般人曾下過激烈的攻擊。他說他們“終日無及義之言,徹夜無箴規之益,誣引老莊,貴於率任。大行不顧細禮,至人不拘檢括,嘯傲縱逸,謂之體道。嗚呼惜乎,豈不哀哉。”清談派也是尊奉道學口談莊老的,葛洪因為不滿意他們那種行為態度,所以罵他們是誣引老莊,並非道家的正統,很感慨地發出嗚呼惜乎的歎息了。但他指出當代文人的著書,受了惠子、公孫一派的辯論學的影響,這卻是真實的事。劉劭的《人物誌)固然是最明顯,就是在阮籍、嵇康、向秀、裴(頠簡)的許多論文裏,都可以看出作者的頭腦,是受過論理學的訓練,所以行文那麼謹嚴,條理那麼清楚。因意立論,設例求證,或是分析,或是歸納,而得出最後的結論來。同前人那種抽象陳辭,平鋪直敘的文章比較,那種分別是非常明顯的。葛洪或者要說他們是示巧表奇、趨時誑俗,但我們覺得這是一種進步,是作者的頭腦受了論理學的訓練以後的一種進步。
因政治環境的惡劣,東漢末年的高人逸士開始了談論取樂的風氣。三國時代軍閥政治的建立,縱橫家大得其勢,於是言語辭令為時人所注重,跟著惠子、公孫那一派的論辯亦為時人所學習所研究。因為儒學衰微,玄學興起,那種重德行輕言語的觀念,便失去了力量,加以玄學的哲理,比起儒家所講的那些平淺的倫理道德來較為玄妙神秘,適合於談論的資料。因為這種種原因,直接的或是間接的,促成了魏晉清談的發展。偏於名家的成為名理一派,偏於玄學的,成為玄論一派了。
二、清談的派別
趙翼在《廿二史劄記》裏,說清談起於魏正始中的何晏、王弼,這是不確的。在建安時代,已有清談這件事了。張墦《漢紀》記鄭泰對董卓說:“孔公緒能清談高論,噓枯吹生,五軍帥之才,負霜露之勤。”(《魏誌·鄭渾傳》注引)又曹丕在做皇帝以前,寫信給鍾繇說:“至於荀公之清談,孫權之嫵媚,執書咀噱,不能離手。若權複黠,當折以汝南許劭月旦之談。”(《魏誌·文帝本紀》注引《魏略》)荀公便是荀爽,是一位出自儒家的高士,時流所重的有名人物。他的侄子荀悅和孔融相友善,也很歡喜談論取樂,旦夕不止(見本傳)。可知談論的風氣,從郭林宗開始以來,到這時候是非常興盛了。在從前隻稱為談論,到了建安正式提出清談的名目了。不過當日稱為清談的範圍很是廣泛,像孔公緒那種縱橫式的政論,也包括在內麵。至於荀爽的言論,在鍾繇給曹丕的信裏,還保留幾句。他說:“臣同郡荀爽言人當道情,愛我者一何可愛,憎我者一何可憎。”(《魏誌·文帝本紀》注引《魏略》)這幾句話倒是很有意義,確是帶著魏晉清談的本色的。
魏明帝太和年間荀粲與傅嘏的會談,是魏晉清談史上的一件重要事體。何劭《荀粲傳》說:“太和初,到京邑,與傅嘏談。嘏善名理,而粲尚玄遠。宗致雖同,倉卒時或有格而不相得意。裴徽通彼我之懷,為二家騎驛,頃之,粲與嘏善。”(見《魏誌·荀或傳》注引)在這裏,明顯地告訴我們,清談一開始,就分成了兩派。這兩派人的思想行為以及談論的內容,都有不相同的地方。名理派雖也有老莊的思想,但以形名家為主,談論的內容,較為切近實際。在處事行政方麵,保持法家的精神,也不反對儒家。所以他們的行為並不浪漫,生活謹嚴,辦事極有規律,因此這一般人對於當日士大夫的過於虛浮放誕,表示反對。如傅嘏、劉劭、鍾會、裴(頠簡)、孫盛之流,可稱為這派的代表。玄論派以道家的思想為主,談論的內容。都是一些玄妙的問題,如“無為”,“養生”,“夢”,“情無哀樂”,“言盡意”等等,是他們最歡喜的題材。他們反禮法,薄儒家,因此他們的行為浪漫放縱,無論當官在野,無不是肆情酒色,不負責任,引起後人種種惡劣的批評。幹寶在《晉紀總論》裏說:“學者以老莊為宗,而黜六經。談者以虛蕩為辨,而賤名檢。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信,進士者以苟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玄論派的思想行為,確是這種情形,但名理派並非如此。不過在魏晉的清談史上,名理派人物不多,勢力頗小,於是玄論派便成為清談的正統了。後人的言清談者,都是以玄論派為標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