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5章 對決(3 / 3)

「阿初,小心!」

阿鐵炮彈般躍至阿初麵前,介入阿初與誌乃之間。全身毛發倒豎、目光炯炯的阿鐵,像老虎一樣不停咆哮,朝天狗齜牙咧嘴。

誌乃張開雙手,指尖冒出白色煙霧,好冷——是冷氣。

冷氣彎彎曲曲地扭動成細長狀,形成白衣,逐漸出現七彩變化,塡滿整間房,甚至直達天花板。不久,這些東西聚集,活像色彩斑爛的蛇群交纏糾結一圑。

「誌乃……」

誌乃仿佛受到這圑衣物的牽引,離地浮起。無力下垂的雙腿慢慢從榻榻米上飄起,頭頂碰到天花板。

「誌乃、誌乃,快醒來!」

母親的嘶喊響徹房內,瞬間,包裹誌乃的七彩衣物一齊彈開,風勢強勁得令人無法抬頭,幾乎無法站立。阿初不由得閉上雙陣,隻覺眼皮底下是一片紅得出奇的朝霞。

「阿初、阿初……」

六藏的呼喚逐漸遠去。

某樣柔軟的東西輕撫臉頰,阿初感到陣陣搔癢,不由得睜開眼。

「阿初,你醒啦?」

原來是阿鐵在舔她的臉頰。阿初一驚,連忙起身。

「這裏是……」

隻見一片盛開的櫻花林。觸目所及均是淡紅雲朵般的花海,綿延至遠方,仿佛無邊無際。前後左右皆是如此,連東西南不清。

「看情況,我們終於抵達目的地。」

阿鐵說著跳到阿初肩上。

「阿初,你沒聽到嗎?喏,風送來的。」

阿初側耳傾聽。乍聞以為是風聲,但其實是哭聲。細細微微地,有女人在哭泣,且似乎不止一人。

「是阿律和阿秋?」

「嗯,我們往聲源處瞧瞧吧。」

阿初扛著阿鐵,邁開腳步。頭頂上櫻花相連,壓迫感讓人難以喘息。一路走過,花瓣輕輕飄落。這裏是陽世與陰世的交界嗎?柏木大人以往看到的,也是同樣的光景?

「阿初,你看那邊!」

阿鐵驚叫。阿初不由得停下腳步,倒抽口氣。

櫻花樹枝間,露出阿秋的麵孔。那張臉比櫻瓣更白,毫無血色。秀發散亂、雙頰瘦削的阿秋頻頻掉淚,無力而悲傷地啜泣。

「爹,對不起。」

仔細一聽,她哭著不斷道歉。

「我沒忘記爹的養育之恩,對不起、對不起……」

阿初拚命呼喊阿秋,但不知是否聽不到,或根本沒發現阿初,她隻是哭個不停。櫻花樹枝錯綜複雜,嚴實密蔽阿秋的身子,阿初不曉得如何讓她下樹。

阿初束手無策,環視四周,竟發現在阿秋身後數棵櫻樹的枝椏之間,露出阿律的臉龐。奔上前一瞧,阿律也麵色慘白,雙眸緊閉,昏死般垂著頭。即使如此,她的淚水依然滾滾滑落,且隱隱發出哭聲。

「啊啊,怎麼會這樣……」

阿初不禁後退,忍不住掩麵。此時,頭上傳出話聲:

「你也是來成就我的?」

阿初縱身往後站好,阿鐵自她肩上跌落。

是天狗。天狗衣物飛揚飄動,仿佛泰山壓頂般浮在上空。七彩衣裳中央,出現那張觀音菩薩的臉,天狗……就是那張臉,金光燦爛,嘴角噙著淡淡微笑。

若隻看那麵貌,與觀音堂裏安放的大慈大悲觀音菩薩像如出一轍。然而,唯獨頭發不同。觀音菩薩的神像雙目閉闔,頭發與臉一樣以金箔上色,梳成發髻。天拘則又長又淩亂,繚繞天際,且漆黑生光,甚至顯得淫穢。

天狗睜開雙眼。那是活生生的女人雙眼,眼白布滿血絲,瞳眸卻烏黑晶亮。

阿初直勾勾地瞪著那對眼睛,伸手入懷,緊緊握住鏡子。

「很不巧,我不是來成就你的邪心的。」

阿初也聽得出自己的話聲在顫抖,仍全力大喊。

「我來討回阿秋和阿律,也要從你身邊解放誌乃。順便有幾句話想告訴你,真咲。」

縱使聽到生前的名字,那張臉仍毫無變化,唯有漆黑眸子緩緩溜轉,跟隨阿初的動作。

「你錯了。你不幸的人生是自已造成的,無論長相再出色,也無法光靠美貌而活。人生沒那麼簡單,不是單憑外表就能支撐。」

那張臉上的嘴一歪,迸出尖銳的笑聲,令人直想掩耳。但阿初毫不退讓,沒別過身,依舊昂然麵向她。

「瞧。」阿初從懷中取出銅鏡,捧上前。「這麵鏡子,會將你所有的痛苦、悲傷、怨恨、嫉妒全部吸走,而後你便能獲得解脫,踏上西方極樂淨土。」

阿初極力伸出手,朝天狗正麵遞出鏡子。

「來吧,這是最後了。」

鏡子開始發亮,向天狗、向那對眼睛,射出朝陽般的白光。背麵浮現的「真」字,也聚集白光,熠熠閃耀。

觀音像不再發笑,因光亮刺眼而撇過臉,衣裳漸生躁動。

「憑你也想抓住我?休想。」

「不,我就是辦得到。」

「同樣是女人,看到美麗之物難免心生羨慕,肯定會嫉妒比你更美的女人,暗暗巴望著能取代她們。」

「我不會!」

天狗的衣裳鼓動逼近,欺向阿初麵前。

「你和我有何不同?哪裏不一樣?你說啊?我很美……還能更美。我要變得比任何人都美,贏過所有女人。你也這麼想吧?我看得出你真正的想法。」

鏡子的亮光益發強烈,也更加沉重。阿初雙臂如鉛,頭昏腦脹。

「阿初,別放開鏡子。」

「我明白。」

「你這個說謊的臭丫頭!」天狗厲聲大叫,阿初隻覺震耳欲聾。「既然如此,瞧瞧這個!」

衣裳蠢動、糾結,競相聚集在天狗麵前,將她層層覆蓋。阿初使盡全力撐持沉重的鏡子,以為天狗準備逃跑。

但,情況並非如此。

「看清楚。」

衣裳隨著天狗的話一同散開。前一刻還是天狗的臉、還是淫穢的觀音相貌之處——

「阿京……」

出現雁太郎頭子的妻子,變戲法的阿京麵孔。那帶笑的唇,苗條的身段,別出心裁的鳥尾發髻,分毫不差。

「這不就是你向往且希冀的美?」天狗發出譏笑。隻見阿京啟唇:「這不正是你一心渴求的美?豈有你一人清心寡欲的道理?你一樣有貪念,一樣想從別人身上奪取缺乏的東西,你和我又有何差別!」

阿初叫道:「不是的。」

她確實仰慕阿京,也認為若能生得那麼美,該有多愉快。但是,這並非嫉妒,或亟欲搶奪、破壞的心情。

「臭丫頭,讓你曉得我的厲害。」

天狗的衣裳飄動,倏地襲向阿初。心底些微的迷茫,讓阿初的動作變得遲緩。衣裳立即不偏不倚、結結實實地打在阿初臂上。

鏡子被打飛,光亮立即黯淡。天狗衣裳一角接住鏡子,遙舉在上方,戲弄阿初般揮動一陣,往教人目眩的高處遠遠扔去。

「看你還有什麼法子能除掉我。」

阿初全身一冷,腳步踉蹌。她想後退,卻跌坐在地。

「痛快,這情景簡直痛快。這下你清楚自己內心是如此肮髒吧?真想讓你瞧瞧,現在的你是啥嘴臉。多麼膚淺,多麼卑賤!」

不停漫罵阿初的,不是天狗的臉,而是阿京。美麗優雅的阿京,阿初懷著一絲憧憬的人,宛如在數落阿初犯下的過錯般,極盡所能地咒罵阿初。

(再這樣下去不妙……)

我會輸,阿初拚命甩頭。阿鐵在哪裏?讓剛剛那陣風吹走了嗎?

天狗尖聲高笑,似乎快發狂。阿初伸手扶地,試圖站起。這一扶,感覺袖子裏有東西,會是什麼?

一摸之下,她頓時記起,這是右京之介的眼鏡。

(就算阿初姑娘戴著圓圓的眼鏡,在我眼裏,阿初姑娘仍是最美的。)

阿初立即取出,雙手拿著按在臉上,抬頭一望。

空中不見阿京,唯有天狗原先的那張麵孔,因猥褻的笑容而歪曲變形。幫助近視的右京之介看清事物的圓眼鏡,當下也僅映出東西真正的模樣。

阿初猛然站起。鏡子,要此時,阿鐵的話聲響起。

「阿初,我來變成鏡子。」

一道黑色閃電掠過,阿初被彈開似地後退。那麵銅鏡倏然出現。

「快,拿我去照她!」

原來是阿鐵變成的鏡子。

阿初抓住鏡子,右京之介的眼鏡滑落,但一度認清真相的眼眸,便不會再遭到朦蔽。阿初舉起鏡子高喊:

「我不會上當,不會輸給你。鏡子,吸走真咲的怨念和迷惘!」

鏡子漸漸發出炫目的白光,整座櫻花林像遇上狂風般騷然作響。花瓣如暴風雪飛散,黏在阿初頭發、肌膚及嘴唇上。天狗心生害怕,衣裳亂舞,一雙活生生的眼睛遊移著尋找遁逃之處。悲鳴驟然響起,是阿秋,還是阿律?不,是真咲。

「我不想死!」

真可憐,但你已身亡,不能逗留在這世上。何況借著犠牲他人重返俗世,更萬萬不可。

「我是如此美麗……」

阿初以右京之介的話回應:

「美隻存於觀者心中。」

拔尖的女人哀叫轉瞬消逝。鏡麵太過刺眼,阿初不禁閉上雙眸。

刹那間,錫杖聲轟然響起,阿初手中的鏡子碎裂四散。

阿初頓時昏厥。

阿初與禦前大人

聽阿好說,阿初整整昏睡三天。

在天狗的那座魔幻櫻花林中,鏡子碎裂的那一刻,姐妹屋、柳原信兵衛家、長野屋,及阿信寄居的山本町管理人家,均發生不可思議的奇事——姑娘從天而降,出現在各自家中。

阿初清醒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擔心地守在一旁的阿好。阿初一睜眼,嫂嫂便像花朵盛開般綻放笑容,關心地問:

「怎麼樣,認不認得我?阿初,你已平安返家,知道嗎?」

「我……在家?」

「對,詳情你哥哥全告訴我了。阿初,歡迎回來,辛苦啦。」

「哥哥不要緊吧?」

「嗯,大夥都沒事。阿秋和阿律順利到家,誌乃也無大礙。她也像阿初一樣昏睡,醒轉後,這一、兩個月的發生的種種皆忘得一幹二淨。」

阿初一安心,便又沉沉睡去。再次睜眼時,也不知經過多久,隻覺外麵吵吵嚷嚷。文吉似乎在外麵廊下大哭。

「小姐遇到那麼危險的事,我竟然都不曉得……真沒用,可是小姐毫發無傷,實在萬幸,我太感動、太感動……」

文哥,你好吵……不過,對不起,讓你擔心。阿初半夢半醒地想著,又聽見右京之介出聲安慰:

「文吉,別哭得這麼厲害,阿初姑娘安然無恙啊。」

「對,但是……」

「你為阿初姑娘如此傷心,小心美代不高興。」

「別這樣嚇我,小先生。」

阿初在榻上輕輕一笑。對了,得還右京之介大人眼鏡……

阿初在暖暖的鋪蓋裏神清氣爽地醒來時,外頭天已全黑。樓下響起阿好的話聲,用詞極其恭敬,接著便聽到上樓的腳步聲。

「在這裏,請進。」

門一開,有人進房。阿好掌著燈,因此看得清來者的麵貌。這一看,阿初立刻彈起。

「禦前大人!」

老奉行開懷大笑:「瞧你能這樣一躍而起,可見身子應該不打緊?」

阿初原原本本地將在柳原家發生的一切,及櫻花林裏的始末,告訴禦前大人。敘述的過程中,她心境愈來愈澄澈,仿佛受到一場洗禮。

禦前大人一麵點頭,一麵傾聽。望著這張溫厚慈和的麵容,阿初才逐漸為自己感到驕傲。

「阿初,你真的做得很好,立下大功。」

「因為有禦前大人的一番話支持我。」

「不,是你堅強的心戰勝天狗的妄念。」

此時,阿初驀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糟糕,我弄丟鏡子!」

製伏天狗時,用的是阿鐵化身的鏡子。昏昏沉沉的腦袋一清醒,細節便鮮明地複蘇。

「阿鐵呢?阿鐵回來了嗎?」

阿初四下張望,卻見老奉行緩緩搖頭,於是阿初渾身一僵。

「阿鐵大概不會再回來。」

阿初雙肩無力垂落,淚水盈眶。

「阿鐵……都是我……」阿初泣不成聲。

「不不不,阿初別哭,阿鐵還活著。」

「可是……」

「仔細思索,阿鐵當真是貓嗎?」

阿初淚濕雙頰,望著禦前大人。老奉行微笑著,眼尾的皺紋益發深邃。

「阿初返家後,我立刻派人到靈岩寺找和尙。但尋遍寺裏的庭院、屋頂,根本不見一抹貓影。」

「連鈴鈴也不在?」

「沒錯。阿初,和尙的真麵目,恐怕是菩薩的化身,那錫杖聲便是最好的證明。依此推論,跟隨和尙、保護你的阿鐵與鈴鈴,便不會是普通的貓。」

縱使阿初擁有神奇的力量,能看見他人所看不見的事物,但能與阿鐵交談畢竟不尋常。

「阿鐵和鈴鈴約莫是菩薩尊前的護法幻化的貓。我要在《耳袋》裏記下一筆,貓絕非隻是妖魔一路。」

阿初擦幹眼淚,點點頭。驀地,她憶起千鳥紋窄袖和服送至崗哨時,阿鐵的異樣反應。

(我……都知道。)

那句話的意思是,它知道對決的時刻逼近嗎?或者,是知道與阿初分別的日子即將到來?

還是,在那一瞬間,它知道自己其實不是貓?

「和服全部火化,燒得一幹二淨,隻剩灰燼,再也不必憂心。」

「一切都已結束?」

「唔。據說見阿秋平安歸來,阿信精神振作許多。目前母女倆在管理人家中養病,阿信已能起身,並打算照顧阿秋。」

太好了……雖然沒能救回政吉,仍值得慶幸。

「長野屋的阿玉,看到從天而降的阿律清醒後放聲大哭,也跟著掉淚。最後兩人抱頭痛哭,雙親亦止不住淚水,四人的哭聲傳遍街頭巷尾。哎呀,想必十分驚人。」

阿初一笑,禦前大人也忍俊不禁。

「對了,阿初,你見過六藏和右京之介了嗎?」

「還沒。不過,我得將眼鏡還給右京之介大人才行。」

「你回到家時,右手緊緊握著右京之介的眼鏡,或許是倉促間拾起的。」

聽說眼鏡已成碎片。

「噢,該怎麼辦?」

「別擔心,今晚這趟行動,向父親大人要付新眼鏡當報酬就是。」

「今晚的行動?」

老奉行摸摸下巴,「淺井屋的捜捕即將展開,六藏也受到征召。」

「哎呀,終於等到這一刻。」

「簡直精采可期,連我都想去。柏木與倉田主水連袂出陣,自然是由古澤武左衛門領銜指揮。因預料會捜出鴉片的帳簿,武左衛門便拎著右京之介的後頸,拖他一塊走。」

赤鬼古澤大人似乎怎麼也不明白,右京之介研究的算學與算盤是兩回事。

「武左衛門那家夥還告訴右京之介,縱使軟弱如你,這次好好表現,或許小飯館的招牌姑娘就會對你另眼相看,你可要加把勁。」

阿初一臉紅,老奉行又嗬嗬大笑。

淺井屋的捜捕過程順利,走私販賣鴉片的生意盡皆査明。

阿秋病愈後,阿信精神也恢複不少,鐵二郎與舍吉於是回到店裏。政吉的鋪子相隔許久,重新開門做生意。伊左次隻待源庵許可,想必很快就能回去。

長野屋的阿律與阿玉,不再像阿律遇到神隱前那樣經常大吵。即便如此,阿玉仍不時抱怨、鬧脾氣,但長野屋夫婦也對她寬容以待。

柳原家的誌乃則由雙親照顧,她沒有受姨媽妄念操縱的那段記憶。捜捕淺井屋後未幾,寺社奉行便對穀中延命院展開行動,大規模的淫戒案喧騰一時。誌乃似乎被追査與俊僧日道的關係,不過,傳聞待一切平定,她將遁入空門……

話說,到了櫻花嫩葉簇簇、新綠耀眼的時節,一隻小貓闖進日本橋通町的小飯館姐妹屋。這隻貓的尾巴尖彎曲成鉤,腳掌的毛雪白。

「哎呀,阿鐵回來了。」

阿好大喜,連忙抱起貓。

「你這陣子上哪去?跑太遠不小心迷路,對不對?多教人擔心呀。」

野貓在阿好懷裏「喵」地叫一聲。那聲音聽在阿初耳裏,一樣也是「喵」。

「阿鐵過來,」阿初微笑,「我做飯給你吃。」

(全書完)